其实对他来说,吃穿用度简陋一点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可是这一段日子以来慕容宁的苦头吃的确实挺大,虽然慕容宁从没叫过苦,但柳吟风全部看在眼里,此番手上宽裕了,便欲让她解解馋。
可是出乎柳吟风的意料,慕容宁并没有食指大动,手忙脚乱地大吃特吃,只是坐在桌前,脸色越来越阴沉。
柳吟风倒是奇怪了:“怎么了?”
“有一件事我想不通。”慕容宁闷闷地说。
“什么事?”
“我知道,昨天你故意不理我,是你知道我有自保之力。可是,如果我真的没有自保之力,真的落在别人手中,任人鱼肉,你会不理我吗?你会因为我而受人要挟吗?”慕容宁仰起小脸,满目的期待之色望着他。
柳吟风几乎想扭头避开她的眼睛,但自知不应再陪着这个小女孩胡闹下去了。所以勉强自己狠下心肠:“不会。那是没有意义的蠢事。你不要被那些传奇故事给骗了。事实上,如果我放弃抵抗,我不免一死,你不免受辱。既然全没有意义,我为什么要放弃。那样冲动而没有好处的事任何一个老江湖都不会做的。只要稍有理智的人都会选择正确的做法,不受威胁。”
慕容宁眼中尽是委屈:“你说谎!”
柳吟风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是真的!”
慕容宁满脸的控诉:“你说谎!”
柳吟风暗中沉住气:“是真的!”
慕容宁脸上所有的光彩,眼中所有的梦幻都在一点点消逝:“你说谎!”
柳吟风心中忽然觉得一阵难受,但脸上却没有半点露出来:“是真的!”
慕容宁已经要哭出来了:“你说谎!”
柳吟风忽然觉得自己十分可恶,但仍然硬着心肠说:“是真的!”
慕容宁终于哭出声来,哭着起身,哭着往外冲去。
柳吟风身形一动,几乎不能克制地想要拉住她,但终于没有。也罢,就让一切从此结束吧。
他是一无所有的浪人,而她却是慕容世家尊贵的小姐。
她喜欢做梦,她可以做梦,而他却连做梦的权力都没有,他必须清楚地分清现实和梦幻。
柳吟风和慕容宁?
怎么可能呢?
慕容宁伤心欲绝,哭着往外跑去,更没抬头望一下前方,就这样无巧不巧,撞到一个人身上。抬头一看,是传说故事里到处可见的反派公子哥。
只看他一身的锦衣华服,满身的金玉饰品,满脸邪笑,身后又蹬着四五个帽子歪歪戴的家丁,就可以很容易地对号入座,为他安排角色了。
在故事里这种人通常最大的爱好就是调戏美女,而最大的成就就是可以借他们显露出男主角的正气凛然侠义心肠。而且他们这种人,十次中有八次总会调戏到故事的女主角身上,然后就引来男主角的一顿痛打。
不过这一次慕容宁心中难受,没有半点兴奋快活,更没有把真人和故事联系起来的兴趣,只想快快离开,找个无人处痛哭一番。
不过这个大反派显然非常尽职,无论如何,也要按着即定的剧本演下去。
猛然间暖玉温香投怀抱,又见那张梨花带雨的绝色俏脸,全身都酥软了,哪里还分得清东南西北。想也没想,飞快抓住慕容宁的纤手:“姑娘哪里去?”
慕容宁心中伤痛,也忘了自己有一身武功,只是用力挣来挣去。
越是这样挣扎,这公子哥越发觉得销魂,说话动作也越轻佻:“姑娘别难过,什么人得罪了姑娘,告诉我,我替你出气。”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摸慕容宁的俏脸。
还没有沾到美人的脸颊,已然天旋地转,直飞到大街中央去了。
几个家丁一起发喊冲上来就要为公子爷报仇。然后,无一例外,一个接一个飞出去和他们的公于做伴了。
柳吟风仍觉气怒难消,暗暗吃惊,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这种想杀人的冲动。
慕容宁流着眼泪,看着他半晌,方才哭着冲入他怀中,哽咽着指控:“你还说你不是说谎,你明明喜欢我,你明明在为我吃醋,为我生气,你居然还当着我的面说谎。”
柳吟风无可奈何,只得抱着她,柔声抚慰:“是,是,是,我在说谎,我逗着你玩的,我错了,我不好,你不要哭了,行不行。”
他们两个在这里柔情蜜意,街上躺的几个倒霉蛋却是全身作疼。辛苦了半日,方才彼此搀扶着站起来。那公子哥脸色煞白冲着店里一个劲嚷:“你等着,你等着,大爷这就找人来收拾你。”一边说,一边惟恐柳吟风跑出去先收拾他。在家丁的扶持下,踉踉跄跄跑掉了。
柳吟风摇头叹气,叫声小二,让他把桌上的饭菜全包起来。然后取了银两付账。
慕容宁立刻忘了哭闹,抬起头来,惊异地说:“柳大哥,你要走?”
“当然!”柳吟风挑了挑眉。
“可是……”慕容宁有些口吃地说,“可是,他叫你……叫你等他啊,他还要找人来打呢。传说故事中的英雄侠客们遇上这种事都会毫不逃避地,留在这里等的。”
柳吟风第一百次重复:“宁儿,请记住,我不是传说故事中的英雄侠客,我只是一个浪人,一个不想惹麻烦的浪人。而且,他叫我等着,我就等着,我也太乖了吧。我既然没有答应过他,为什么就不能走?”
“可是,可是……”慕容宁还是接受不了这种逻辑,有些反应不过来地说:“可是……”
“不要可是了。你不会真以为他是我大爷吧,他说的话就真得一句也不违背地乖乖听令?”柳吟风没有兴趣在这件事上再讨论下去。接过小二递过来已包好的饭菜,拉了慕容宁就走。
慕容宁身不由己地跟着走,只觉得脑袋转不过来了,为什么,为什么,柳大哥和自己所知道的侠客完全不同呢?
到底是柳大哥太过与众不同,还是自己一直深深相信的那些故事,从来就不是真实的呢?
慕容宁正百思不得其解,而当她听到了一阵阵咳嗽声响在耳边,看到一个年迈老者因为不断咳嗽而身形摇摆如风中残烛,随时会在街上倒下去时,立刻就把脑子里的疑惑忘光了。用力挣开柳吟风的手,冲上去扶住老人:“老伯,你怎么了?”
老人抖抖嗦嗦,一边咳,一边说:“我,我犯病了,我,我……”
慕容宁急急忙忙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
“我家在左边第三个街口左拐十丈左右,李大通是我儿子。”老人说完这句话后,又是一阵阵咳嗽。
慕容宁真担心这老人就这样咳死了,忙忙扶着他要走,却又回头,柳吟风站在原地,连动也没有动一下:“柳大哥,你也来啊。”
柳吟风的声音里有说不出的冷酷:“我从不管闲事。”
“这怎么是闹事呢。身为侠者,岂可置需要帮助的人于不顾。”慕容宁只觉柳吟风的反应很不可思议。
柳吟风的语声平静地不带丝毫起伏:“我不是侠者。”
慕容宁张张嘴,想要争论,但看老人病状不轻,拖延不得,只得道:“那你等等我。”扶着老人就往他所说的方向去。
柳吟风依然站在原处一动未动。
慕容宁才把老者扶到他所说的街上,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住在哪一家,就见一个中年妇人,慌慌张张地过来。把老者扶住:“公公,你怎么了?”
老人猛咳不答。慕容宁才要代他说,那妇人就将她一把揪住:“我公公有咳嗽旧疾,一受人气就会发作,是不是你害得我公公发病了。”
慕容宁万万料不到自己一片好心竟会被误会,一时间手足无措。连连说:“不是的,我看他在街上咳得像随时要倒在地上,所以才扶他回家的。”
“胡说,你会这么好心,事情要不是因你而起,你会跑来帮人?定是你把我公公气得病发了。公公,你说是不是。”
也不知老人是在点头,还是因咳得太猛而致一颗头上下摇摆,总之看起来是在点头就是了。
“你看吧,你看吧,我公公都点头了。你这个恶女人,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得他发病。我公公年纪大了,这会要他的命来。我们家又穷,也请不起大夫,你这个恶女人,我们打官司去。”妇人越发呼天抢地,胡搅蛮缠,“大通啊,大通你死到哪去了,快来啊,你爹都快让人害死了。”
慕容宁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此刻满街的目光都像投注在她身上,愈发觉得难堪。本来以她的武功若要脱身,就是四五个大汉也拦阻不住,可现在拉着她不放的,却是一个哭得昏天黑地的女人,这便令得她诸般武功都不好施出,只得傻站在那里任这女人胡闹。
一把宝剑的出现,及时打断了那妇人的哭嚎。
冰凉的剑锋就搁在她脖子上,宝剑的主人,眼神也冰冷如剑锋:“放手!”
妇人早吓得忘了哭闹,面无血色地放了手。
柳吟风收回宝剑,拉着慕容宁头也不回地离去。临走前,冰冷的目光一扫,满街的人立刻收回看热闹的目光,赶忙当作没看见,各自傲各自的事去了。
柳吟风脚下不停,拉着慕容宁走出老长的路,却一直没有听到身后那向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女子有半点声音发出,不免反而有些不习惯了,回头一看,见慕容宁还是那副痴痴呆呆满目迷茫的样子。当即微微皱眉:“还夸什么口,想当侠女,连这么简单的坑钱套子都看不破。”
慕容宁抬眸,眸中有盈盈泪光:“为什么?我是一片好心,想要帮助他们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柳吟风心中忽尔一痛,恍惚间似乎忆起许多年前,自己一腔热血,遭遇世情冰寒时,似也曾茫然对天地发出质问。
“宁儿,你要明白,这个世界并不像你想的这样黑白分明,世上的坏人不是个个头上都刻了字一眼可以看出来的。行侠,说起来不过是两个字,做起来太过艰难了。这世上没有几个人可以真正做到的。你这样爱哭,还是不要当什么侠女好了?你应该回去,做你受父母呵宠的小姐。”
慕容宁毫不掩饰自己的落下的泪珠:“为什么我不能哭。谁说侠女就不可以爱哭。我就是喜欢哭,高兴的时候会哭,难过的时候还哭。可是哭照哭,我小时候就立下来的志向是绝不会改的。我就是要行侠仗义。如果遇到一点困难就退缩,那还有什么用。虽然这一次我受了骗,可是要说从现在开始就心冷,以后看到需要帮助的人也不帮忙,那才是最大的软弱和没用。我相信,人性总是好的,无论你怎么说,我就是要坚持下去。”
柳吟风默然无语,多少年前,他也是这般年少,他也有这样的激情,他也怀着如此大志,妄想着凭一人之力,管尽天下的不平之事。到如今满腔热血早已冰凉,到今日,当年的情怀已无处可觅。想不到,还会遇上这样一个如同自己昔年一样天真,一样满腔正义的小女孩。而且她遇到打击后,恢复得居然可以比自己还快。
心念百转,一时间万种心思上心头,却只是默然无言。
慕容宁打量他并无气恼之意,更没有继续教训自己的意思,这才小心地问:“我们现在去哪里?”
“我看你也哭得累了。还是找间客栈,休息一下,好好洗漱一番吧。”
慕容宁立刻绽开甜甜的笑意:“我就知道柳大哥,最是体贴我了。”
柳吟风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己着了什么魔了,平白将许多个可以甩掉麻烦的机会一一放过,如今还要为这个爱做梦的小女人费尽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