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菊生在上海名声大振以后,他的饭局就一天比一天多。因为他亲切又单纯,很多人愿意和他交往,但他有个怪癖:如果要邀他赴约,客人的名单上必须要加上啸泉和妙娟。在他的“推销”之下,两人被迫参加的应酬暴涨了几倍,可是菊生就是有让人无法生气的魔力,你能怪他吗?尤其是在事后他很认真地问今天玩得开不开心的时候。两个人逐渐很有默契地纵容著他这无害的、不自觉的任性。
啸泉来到揽月楼,灯火通明的酒楼里高朋满座。他为这里的拥挤嘈杂感到有些不满,于是快步走向二楼的雅座。到了约定的地方,他看到菊生,妙娟和那些所谓的社会名流们都已尽数在座了。菊生和妙娟看到他,三人交换了会心的一笑。
“龙先生姗姗来迟,罚你金谷酒数!!”曾大猷,一个著名的腐儒用他酸透大牙的语句说道。
大家轰然叫好。
啸泉才不愿刚上阵就阵亡:“大猷兄差矣,我相信是你们早到了。”他不慌不忙地反驳。这的确是事实,善于自律的啸泉几乎从不迟到。
看占不到什么便宜,大家的兴趣又转向了刚才谈论的话题:“竺小姐这次的表演真是戏剧界的一大突破啊!中国的戏剧本来博大精深,如果加上西洋戏剧的优点应该会锦上添花。”
“中国的东西就要保持特色才好,不要受西洋那些不三不四的影响。”
“这你就不懂了,博采众长嘛!”
“啐!长什么长?洋人不就是身上的毛长点吗?”
“啊!污言秽语,该罚该罚……”七嘴八舌的声音让啸泉渐渐不耐。
仿佛看出他的烦躁,菊生站起身来说:“大家胡言乱语也不是办法,我们行个酒令如何?”
“菊生兄弟真是雅人,也好,就行一个藏花令吧!”一个官太太提议。
菊生虽然觉得她的建议太俗气,但和方才乱哄哄的状况相比应该会好一些,而且大家也没有异议,于是菊生找了一些杯盏,又去回廊的花瓶里取花,此时大家已经写好了阄儿叫他拈,他说你们拈剩下的就给我好了。
展开各自的阄儿,啸泉拈到的是“薛蟠”,足足让大家笑话了三十秒,妙娟拈到了“黛玉”,可说是众望所归,拈到“宝玉”的某君愁眉苦脸,一转念他不动声色地将菊生的阄儿换了过来。因为拈到宝玉意味著要喝下比别人多几倍的酒。
菊生回到席间,大家告诉他他的阄儿是宝玉,不虞菊生直叹命不好。不过当大家又告诉他黛玉是妙娟的时候,他望著妙娟很开心地笑了。
于是妙娟开始行令。其实这个酒令十分无聊:令官由“黛玉”担当,负责将花藏在面前的四个茶盏中的一个里,让合席依次轮猜。若猜不中罚酒一杯,若中了,“黛玉”该饮一杯,但却由“宝玉”代饮,此时“黛玉”需说:“莫喝冷酒”,忘则该罚,“黛玉”被罚酒时“宝玉”无须代饮。若“宝玉”猜对花盏,合席共贺一杯。所以说这根本就是让拈阄拈到宝玉的人醉死的酒令。但因为是代妙娟喝酒,好像菊生并不觉得很冤。
不停地斟酒、劝酒、饮酒……不胜酒力的菊生白皙的面颊逐渐被红晕所侵袭。“哈哈,我又中了,菊生,喝!”菊生也不推辞,端起酒盏望著妙娟,只等她说话。妙娟知道他酒量不大,但如果不说那句话,自己就得喝酒,而她知道自己绝对禁不起再喝下去了。她转头向啸泉望去,使了一个眼色给他,希望啸泉能够帮他俩解围,可是啸泉微笑不语,莫测高深的态度让妙娟有些著慌。见大家都在催促著,她期期艾艾地对菊生说了一句“莫喝冷酒”,大家轰然叫好,菊生笑吟吟地一饮而尽。
曾大猷的老婆带著三分酒意说:“妙娟妹子有菊生兄弟这样的护花使者,自然是无往不利了。宝玉黛玉,天作之合啊!”菊生闻言笑意更浓,醉态可掬的他,仿佛一幅图画般赏心悦目。大家只顾著欣赏眼前的美景,却没发现妙娟和啸泉听了这句话后都脸色微变。
这笨蛋!非要喝到自己失态为止吗?啸泉在心里暗骂著。身为“薛蟠”的自己除了在猜花的时候放水以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能让菊生少喝点酒。啸泉并不是没有看到妙娟的求救信号,只是他必须不动声色。
“各位明天要去看菊生的新戏吗?”抓到一个空挡,啸泉假装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怎么可能不看?”
“千古绝唱岂可错过?”
“票都买好三天了……”大家众口一词此起彼伏地回应。
“那可不能再让菊生喝下去了,他万一倒嗓,岂不是大家的罪过?”不愧是龙啸泉,不著痕迹地就让众人无可反驳。
好不容易终于曲终人散,啸泉将半醉半醒的菊生搀扶回家。
虽然时候已经不早,可是菊生还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在啸泉送他回房休息的路上他口里絮絮叨叨地胡言乱语著:“哈哈……你今天好好笑……居然抽中‘薛蟠’……咦…啸泉,你有…呃…有三个头……三个耶!像妖怪……哈哈……”随即他又皱著眉头说,“妙娟也好奇怪哦!好像不喜欢我代替她喝酒似的……呃!啸泉,好难受……我……我想吐……”
菊生以为自己只是“想吐”,其实他已经吐出来了。唉!啸泉忍住恶心暗叹一声。本不打算惊动旁人,但现在确实形格势禁。他只好召来佣人收拾这残局,自己则把菊生拖进卧房里扔在床上,心里发誓似的想以后绝对不再让这没酒品的东西喝这么多了,就算他酒醉后的样子赛过杨贵妃也不行。
见菊生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是睡著了,啸泉一转身准备离开。刚只迈了一步就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自己长衫的下摆。啸泉崩溃地望向那个刚才明明已经不省人事的麻烦家伙,只见他笑咪咪地对自己说:“啸泉你不要走,再陪我聊聊天嘛!”
老天!这是什么口气!啸泉认为菊生一定是醉得神志不清了才会把他当作撒娇的对象。一定是这样,因为在小时候他曾经不止一次地看见菊生用这样的口气对他妈妈撒娇:菊生的母亲是个非常非常美丽温柔的女人,啸泉虽然父母双全,却不时会羡慕菊生有一个这样的妈妈。只可惜红颜薄命,她在菊生不到十岁的时候就染病去世了。在啸泉的记忆里隐隐约约地记得她酷爱菊花,常常独自在沈家的菊花园里一坐就是半天。菊生和他姐姐侍菊的名字就是出自于此……这样说来,菊生一定是好久没有这样和人说过话了。他的家里再也没有能和他交心的人。除非是侍菊……不不,侍菊是绝对不敢像菊生这样反抗家庭权威的。
突然有人伸出一只手在啸泉的面前晃了晃。原来大吐过一场后的菊生稍微清醒了一些。他看见啸泉在床边发呆,担忧地问道:“啸泉,你怎么啦?喝醉了吗?”
被喝醉的人这样一问,啸泉只觉得啼笑皆非,不过菊生关心的口气让啸泉的心立刻温柔起来,他温言回答:“没什么,我很好,你早点休息,明天不是还要登台吗?”
“不,我还不想睡,我有话要问你。”也许是因为饮酒过量的关系,菊生原本清朗干净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啸泉直觉地认为这不是个谈话的好时机,而且他也不确定酒后的菊生会说些什么:“很晚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吗?”
“不行!我一定要问!我已经憋了很久了!啸泉,你喜不喜欢妙娟?”昏沉沉的菊生也不管夜深入静,很大声地脱口说出令人惊讶的话语。
“你说什么?”啸泉做梦也想不到菊生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想破头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过什么会让菊生这么想,“为什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纵使平时喜怒不形于色,在面对好友毫无头绪的质问时,啸泉也不禁瞠目结舌。
“你别管,只要告诉我实话就好、”菊生睁著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啸泉。
啸泉突然觉得头痛起来:“这……我根本没有想过这种事情,为什么突然……妙娟……我一直把她当做一个小妹妹看待啊。”
菊生听了这句话仿佛很高兴:“原来是这样……还好!否则我是怎么也比不过你的。”他低声地自言自语。声音虽低,但啸泉并未忽略他的话。
“怎么?!嘿嘿,原来是你心怀不轨……唔!”
“喂喂!你千万别乱说啊厂菊生赶紧捂住啸泉那张滔滔不绝的嘴。他怕死了啸泉的毒舌,不禁痛恨自己的粗心,这下弱点全让他知道光了,这家伙要是天天拿来调笑,他一定会被糗得死无葬身之地。
“菊生,你真的喜欢妙娟吗?”闹了一阵后啸泉正色问道。菊生没有回答,只轻轻地点了一下头。啸泉见他腼腆害羞的样子觉得很稀奇,忍不住想逗逗他,于是对他说,“你喜欢她什么呢?嗯,对了,一定是因为她长得漂亮是不是?”
“才……才不是呢!我才不会以貌取人!我只是觉得妙娟……妙娟她……反正她就是很好嘛,我和她相处很愉快!”不擅言辞的菊生在急切之下不由得涨红了脸。
“哦!你不以貌‘娶’人,那你准备以什么‘娶’人呢?我说的可是娶老婆的娶啊!”啸泉再度坏坏地打趣他。
“你啰嗦!我不跟你这下流东西说话了!”菊生招架不住,只得佯装发怒地别过头去以掩饰他一脸的红云。
“好了好了,不闹了,你快休息吧!可别‘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啊!多情种子!”啸泉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菊生早已经羞得用棉被盖住了头,连一根头发丝儿也没露在外边。
啸泉一直呆到确定菊生熟睡以后才离开他的房间。时至中夜,可是他却毫无睡意。独自站在窗前.一任微凉的夜风温柔地拂过,啸泉享受著这片刻的闲暇。他微笑著想起刚才菊生娇柔羞怯的样子,实在是非常可爱——停!这是什么形容词?啸泉肯定今天自己并没有喝多酒,那为什么这些混话会从脑袋里冒出来?!都是被那小子折腾的,现在弄得连他都胡思乱想起来,菊生说喜欢妙娟,在他看来有点悬。妙娟出身贫苦,年幼失怙,所以一直非常缺乏安全感,而菊生却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少爷。他很怀疑妙娟会将终身托付给菊生这样的惨绿少年,而菊生似乎也还不具有保护妙娟的能力。唉!难了……还真是无望的单相思啊!希望菊生被拒绝的时候不会哭得很难看,啸泉万分同情地想。
如果妙娟出人意料地接受了菊生,那是最好不过了、自己——定会像现在这样好好地努力维持这美妙的平静生活,替大家,也替自己——这是啸泉自认为惟一擅长而且一直都做得很好的事情。仰望著静谧的夜空,一抹微云正轻轻地掠过北斗星的斗柄。啸泉蓦地发现就是在这烽烟四起的日子里,也还是会有如斯的良辰美景,直教人加倍地留念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