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在外侧的胡老爹缓缓睁开眼睛,侧头望向睡在自己身边的人--莫十五动也不动,显然是好梦方酣。
烛烟缭绕一室,久久不散,胡老爹自衣襟中取出一枚香囊压在鼻上,用力吸着那清凉的气味,神智和力气随着遍布全身的凉意而渐渐恢复。
他自床上翻坐而起,蹑足下榻,轻轻俏悄地往外摸索而去。
走到门边时,佝偻的身形忽又回转来,将桌上尚冒着白烟的半截蜡烛连烛台一同拿起,放到自己方才侧身的床上。
几个眨眼间,睡梦中的莫十五已被不断冒出的白烟团团围住。
这样熏,就算是十个莫十五,也要睡得死透了。
香囊仍紧紧压在鼻上,胡老爹半瞇着眼,在一室的迷香中,开门走了出去。
夜风呼呼地吹着,胡老爹一双长短不一的腿跑得又快又急,登上了住屋后方的小山丘,飞身奔进黑漆漆的树林中。
他在一棵树下站定了脚步,撮起嘴唇,嘘溜溜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哨。
哨音刚落,就听见背后微有声响。
胡老爹大喜,转身唤道:「掌门……」
轻蔑的哼笑声打断他的话语。
「你是什么东西,敢巴望掌门亲自来见你?」树后走出一个白衣男子。
「贺连衣……」胡老爹吶吶地唤出来者姓名,声音中明显带着不悦。
「贺堂主。」白衣男子纠正道。「你现在没有资格直呼我的名讳。」
胡老爹不理会他的挑衅,沉声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下面的人收到你的信--」贺连衣恶意一笑:「怎么,我来就不行?」
「我的信是发给掌门的。」胡老爹防备地瞪着他。
「胡竟啊胡竟,你失了武功、没了地位,人也跟着胡涂了起来吗?」贺连衣夸张地摇头叹气。「你现在的身分连市井小民也不如,光凭一封书信,就想要掌门他老人家动身前来见你,也未免把自己瞧得太大了吧?」
本名叫胡竟的胡老爹双肩一塌。「你是说……掌门不信我?」
贺连衣摇了摇头。「算你好造化,这件事事关重大,也算是上官老掌门过世前的未竟之愿,掌门极为重视。」
「那……」掌门信他?胡竟又喜又疑:「那为何是你……」
「你触犯门规、被废遭逐,虽然此次寻得传闻中的玉八卦可算大功一件,然空有一纸书信,无凭无据,咱们却也不敢轻易全然相信,焉知你是不是勾结外人、设计相诱?换作是我,定要判你信口开河,叫你自行了断,哪里还有你露脸的份儿?掌门命我前来探探你,是掌门谨慎,却也是掌门慈悲,不忍见你像个小丑一般,净演没人看的独脚戏。」
话语间,胡竟多次想要插嘴抢白,贺连衣却是理也不理,径自一口气把话说到了底。
他轻飘飘的声音一字一字钻入耳间,似褒又似贬,胡竟有苦说不出,也只能咬牙回一句:「多谢掌门宽宏大量。」
见胡竟神情含怒、脸色困窘,贺连衣似乎甚是得意。他低低慢慢地说道:「你信上说,有一对少年男女,带着莫家祖传的玉八卦,此时正住在你居所。此话可真?」
「正是。」胡竟敛起怒气,回道:「那少女不懂武,又伤了脚,不足为惧。而那少年年纪虽轻,武功却甚好,不可力敌,所以我……」
贺连衣「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你是个废人,别说他武功好,就算他是个寻常少年,只怕他一拳一脚也能把你放倒。还说什么『不可力敌』?别逗我笑了。」
「贺连衣!」胡竟捏紧双拳,却无计可施--他,真的是个废人啊……
贺连衣对他的怒气置若罔闻,径自接口道:「嗯哼,不可力敌,然后呢?你就用『千日醉』把他迷倒在屋里了吧?」
一猜即中。
胡竟点头。「我晓得掌门喜欢亲自处理事,所以没动那少年一根指头,一切等候掌门前来发落。」
「且慢且慢,」贺连衣举手作势:「我方才的话你怕是没有听进去。掌门派我先来,就是向你要一个凭据。你怎么证明那真是莫家传人?又怎么证明他真带着玉八卦?要掌门前来亲自发落,可也得要是真货,才有劳动掌门的价值。」
「当然有证据,这是莫家的表记,是那少年贴身戴着的。」胡竟拿出一枚系着红丝绳的铜牌,交给贺连衣。
贺连衣接过,细细端详这枚呈五瓣梅花之形的铜牌,长指隐约在铜牌正面摸出个「莫」字,背面则刻着数字「一十八」。
莫家刀在十二年前忽然分崩离析,门下众多弟子一个个散去,纷纷隐姓埋名,偌大一个门派就这么在江湖上消声匿迹,谁也不知道真正的传人流落何方。
「没错,这的确是莫家刀门人的表记之物,唯有继承人的表记上才会刻有数字……那小子居然是第十八代掌门……不,他如此年幼,应该是第十八代掌门的传人……」贺连衣声音虽冷静,也已压不住兴奋。
「十几天前我到扬州城求见伍堂主,出城时在道旁听见那少年和那个小姑娘的对话,玉八卦的确在他们手上,所以我才一路跟着他们,并设局将他们留下。」
「看来这次是真的玉八卦现世了……」贺连衣音调透着兴奋。
胡竟已按捺不住,急道:「你现下信我了吧?快些发讯禀明掌门人,请掌门亲自前来取那玉八卦……」
「不急。」
一声闷响,胡竟佝偻的身形缓缓软下,瞪凸了眼,倒卧在地的姿势古怪不已。
贺连衣薄唇轻轻抿着笑意,把那枚铜牌握进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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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了,月亮已近天心,虫儿鸣叫声也慢慢止歇了。
柴房自门外落了栓,只听得「咿呀」一声,栓被挑起,木门开了一条缝,为屋里添了淡淡的微光。
月怜翻了个身,鼻中嗅着草香,月光下,小小的睡颜甚是舒适安详。
房门又推开了寸许,一条黑色人影迅速闪入。
即使入侵者小心翼翼,睡梦中的月怜仍是受到了惊扰,她再次翻转身子,秀眉微皱,抬手至额边,似乎快要醒了过来。
没想到她这么浅眠。
黑影来到草堆旁,缓缓地伸出手--
有人进来了!
月怜自梦中惊醒,感到身旁的呼吸贴得极近,她倒抽一口气,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紧紧捂住了口唇。
月怜一颗心蹦得老高,直觉伸手想掰开对方的箝制,双手用力一扳,鼻间已先闻到了熟悉的气味。
「是我啊。」莫十五声若蚊鸣。
是十五?
月怜瞪大了眼,看见莫十五挤眉弄眼的伸出指头放在唇间,作势要她噤声。她会意,轻轻点了点头,他才放下了捂住她嘴巴的手。
「你做什么?吓死我了。」她坐起身来,轻声问道。
「不是要吓妳……来,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他轻声说道,一边伸手拉她。
「怎么了?」见他神色郑重,她披了外衣,让他扶着自己离开卧铺。
「胡老爹……」莫十五两道浓眉揪作一线:「他不是好人。他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早就有心抢夺玉八卦,那天他是算准了我们会经过,故意倒在路中间。」
「他一个身有残疾的老人家,真要发难,又怎么打得过你?」她倚墙而站,怔怔地看他从草堆下搬出玉八卦。
「我先前曾觉奇怪,胡老爹明明手脚皆残,却步履轻健、目光锐利,如今想来,他的确是武林中人,只是武艺被人废去,手脚的残疾只怕也是因此而来。」
「他说是给狼咬伤的……」她心里一团乱,不太愿意相信亲切的胡老爹居然包藏祸心。
「他说谎。」把玉八卦打包成包袱背在肩上,莫十五一手搀住月怜。「他自己没有武功,又想抢玉八卦,于是趁妳脚伤,留我们住在他的住处,好拖延时间找帮手过来。若妳的脚不是碰巧受了伤,只怕他也会编出一套理由留我们住下。」
「你怎么知道……」她看着自己左脚,胡老爹帮她包扎得漂漂亮亮的。
「我也不想知道,」他苦笑。「偏偏我耳朵太好、迷药又迷我不倒。总之,我们再不走的话,等他带人回来就走不成了。」
两人肩臂相靠,月怜感觉到莫十五臂肌暗蕴着力道。她从未遇过这种情景,剑拔弩张的紧张感让她冷汗跟着涔涔而下。
真的吗?真的吗?胡老爹真的会带人来害他们?
她缓缓转头望向莫十五,门口半开,幽微的月光在他脸边画出一道银廓,浓眉下的一对大眼清澈明亮。
「那我们快走吧。」她跨出一步,不信他,还能信谁呢?
「妳能走吗?可要我抱妳?」莫十五担忧地看着她,随即红着脸补充道:「我、我是担心妳脚疼,没有存别的心眼。」
「没关系,不碍事的。」脚落地时还会隐隐生疼,但……她瞄了瞄他绑在背上的玉八卦,深吸一口气。「走吧。」
莫十五点点头,随即伸手过来相扶,两人轻手轻脚地走出柴房。
「脚还好吗?」
贴着柴房站,夜风凉凉的吹来莫十五刻意压低的询问声。
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跳着,点了点头。
「妳先站在这儿别动,我看一下外头……运气好的话可以驾马车离开。」如果胡老爹和那个白衣男子还在树林里,那么就有机会接近屋旁的马车了。
莫十五缓缓探出头来往胡老爹屋旁一看,只见一白色的衣角倏乎隐入小屋木门。
「糟。」他闪身回到月怜身边,眉间皱起。
那白衣男子一见屋里没人,必会往这儿寻来,不容细想,莫十五抱起月怜,转往小丘,望向漆黑的树林。
「低下头。」他低语。
「咦?」月怜还在怔愣间,只觉眼前一花,耳边风声呼呼,莫十五已经撒开脚步飞奔起来。
「我们……过小丘……到山里树林……躲一阵……」
莫十五的话声被风声刮得断断续续,月怜听不清楚,只是反手紧紧攀住他臂膀。
跑进小丘树林里之后,莫十五的脚步缓了下来,他放下月怜,并以手势要她走路落脚要轻,以免踩踏落叶发出声响。
「跟着我,身子压低。」
「嗯。」月怜屏息,依言压低了身子紧跟在莫十五身后。
夜很静,只隐约从城镇的方向传来几声狗吠。走了几步之后,忽听见小屋方向传来「砰」地一声,两人都是一跳,莫十五及时伸过手来摀住了月怜小嘴,她才没有惊叫出声。
「那人找进柴房里了,先别作声,也别动。」莫十五嘘声说道。
月怜颔首,让他拉着自己倚树蹲下。
「咦?」蹲低身子后,月怜发现不远处草丛里似乎有异状,连忙拉拉莫十五衣袖:「你看那边。」
莫十五往她手指方向望去,只见他脸色一变,伸手掩住月怜双眼,不让她往那儿看。
他的手上都是茧,掌心传来的热度让她一阵脸红。她忐忑问道:「怎么了?」
「那是……」他的声音很干涩:「那是胡老爹。」
「呃?那……」
月怜直觉想掰开眼前的手,但莫十五把她的眼摀得更紧,甚至将她整个身子半拉进他怀中。感受到他袭人的体温,月怜羞上了耳际,一时忘了挣扎。
只听见莫十五干涩的嗓音在头顶上方缓缓响起:「那是胡老爹的尸体……他被他的同伙杀掉了。」
月怜惊惧地睁大了眼,感觉到莫十五把自己愈搂愈紧,紧到她连抽气声都发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同伙要杀他?也……也许你看错了……」隔了半晌,她才颤抖地吐出字句。
「我亲耳听见胡老爹与那人接头,要谋玉八卦。」莫十五艰难地咽了口口水,续道:「一定是为了争功而内哄……」
月怜咬唇,心中涌上一股悲伤。
「我要看他。」不顾莫十五的阻止,她挣开了他的怀抱,往胡老爹陈尸的方向爬去。
风吹开树梢,几缕月光洒了下来,正好让莫十五看见了月怜的表情。
她摸着胡老爹尚有余温的尸身,眼中含泪,手掌上那毫无呼吸起伏的触感让她确定,这几天来殷数照顾自己的长者是真的死去了。
「胡老爹……」
月怜压抑不住哭泣声,莫十五连忙贡献出肩膀,她却在几下用力的眨眼后,硬是收住了泪。
「不要太难过了,妳看--」莫十五在胡老爹尸身上略一掏摸,拿出许多瓶瓶罐罐。「千日醉、碧琉璃、血海棠……不是毒药就是迷药,他武功被废,就准备了这些东西来招呼我们。那些恩情是装出来的,是为了要害我们,只是他先被伙伴给害了……」怎么说着说着自己也难过起来?胡老爹……死得真有点惨……
「真假都是恩。」月怜轻声念道。
莫十五微怔:「什么?」
她擦擦眼角的泪,答道:「真假都是恩,长短都是情。朱袖常常这么告诉我。」
真假都是恩?他不常运作的脑袋还在思考,只听她又道:
「胡老爹照顾我们这么些天,别让他曝尸荒野,好吗?」
莫十五抬头,就着月光,看见月怜仍抚着胡老爹面目扭曲的尸身,忽然从心底佩服起这个小小的姑娘来。
「听妳的。」她真是……勇敢啊。害他又感动了起来。
两人就地集了些落叶、柴草,把胡竟的尸身密密掩盖了起来。
月怜双手合十,念道:「胡老爹,您好走吧,下辈子别再当个苦命人了……哎呀!」忽觉头上一阵施力,还来不及反应,只听见耳中沙沙一阵响,一头长发被莫十五用力拨乱,一半翻到脸上来。
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只见他自己也如法炮制,大手在头上乱抓,把一头原就下甚整齐的乱发拨得遮头遮脸。
「为什么……」才开口要问,他迅速跨出一步,把她挡在身后。
「两位真是有情有义,胡竟在九泉下也不枉这几天辛苦作戏了。」
月怜一怔,听见黑暗的树林间「沙」地一响,一个白色人影已闪至两人面前。
贺连衣盯着眼前两个披头散发的少年男女,失笑道:「怎么,扮鬼吓我?」
莫十五不作声,只是用背脊压着她退了几步,她靠着他,感觉到他背在背上的玉八卦又冰冷又沉重。
这个嗓音浮滑的白衣男人就是杀了胡老爹的凶手?
她知道情势很凶险,但她实在很想问他:为什么要杀了胡老爹?
口唇未启,只觉莫十五又退了半步;他宽厚的背推挤着她,她只好也跟着又退。在夜色中盯着他的背,看不出他的心绪,读不到他呼吸的起伏,连顶在他头上的那蓬乱发都没被风吹动一根。
她……感到冰冷的恐惧。十五呢?他也像自己一样这么紧张吗?
「再退,你们就要滚下小丘了。小姑娘的脚伤还没好吧?」贺连衣冷笑。夜深了,这两个人的头发又遮头遮面,若不是看动作服色,还真不知道孰男孰女。
见对方不答话,贺连衣抚颊续道:
「你就是莫家刀的传人?莫家刀一时名动江湖,怎么你瞧起来挺不济事?」见莫十五直挡在月怜身前,他就知道谁才是正主儿了。
莫十五仍不答腔,肩背后耸,把月怜护得更密。
他的无言反倒让对手沉不住气,贺连衣双手一摆,道:「明人不说暗话,你应知道我要什么,识相就乖乖双手奉上,我也许发个慈悲,让你们少受点苦。」
眼前的白衣男子脸上虽笑,神色却不善,语中含意分明是要赶尽杀绝。月怜紧盯着他,双手手心泌了两把冷汗。
莫十五闻言,终于打破了沉默,鼻中先是「嗤」了一声,接着「哈哈」两声,然后唇问爆出一串「嘿嘿呵呵」,最后竟摀嘴弯身,用力地笑了起来。
月怜惊讶得不知如何反应,瞪大了眼看着莫十五抖个不停的背影。
贺连衣更是不明所以,皱眉道:「你疯了吗?」大敌临前,居然笑得抱肚子?
「很像很像,原来江山代有才人出,新人跟旧人却没什么两样,」莫十五笑了一阵,好不容易直起身子,还夸张地拭了拭眼角:「你刚刚的词儿跟当年追杀我师父的人念的一模一样耶!师父说那人叫什么上官觉的,你认不认识他?你们是不是念同一间私塾啊?还是小时候一起扯屁股长大的?」
贺连衣脸色乍红乍绿:「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侮辱前掌门!」
莫十五见状非但不收敛,还佯作惊讶地说道:「喔,他是你们前任掌门人啊?这几句『明人不说暗话』什么的也可以开门立派呀?你们还学了些什么俏皮话,说出来借我笑一笑可好?」
贺连衣彻底被激怒了,十指捏得格格作响,目露阴狠的猱身而上,双手成爪,向莫十五出招。
贺连衣身形一动,莫十五就揽紧了月怜,高声朝着贺连衣后方树林叫道:
「兄弟,你还不出来?」
有埋伏?
贺连衣心神一分,往二人扑来的身形便稍显迟缓;莫十五觑得了空档,一把抱起月怜,转身就从小丘飞快地直奔而下。
月怜紧搂着莫十五颈项,听得耳边风声飒飒,感觉他愈奔愈快;而贺连衣踏草追逐的声音却也甩之不脱,竟还渐渐接近。
太重了,真的太重了,他背上背了个这么大的玉八卦,手上还抱着自己……月怜脑中一片浑沌,心口怦怦乱跳。
在刮面的风声中,她隐约知道自己大声喊了些什么,莫十五好象也在她耳边回了几个字,但她只能听清楚心口怦咚怦咚的声响,却听不见也记不得自己说的话。
耳边的风声乍停,代之以潺潺的水声。
身后就是河流了,河边系着仅容一人的小舟,莫十五停在小舟旁,将月怜轻轻放下,不忘侧过肩膀供脚伤未愈的她倚靠而立。
河面反射着粼粼的月光,贺连衣的身形在零乱的光影下呈现苍白的鱼肚色,那对阴沉的细眼,距离二人不到五丈远。
贺连衣见两人已是退无可退,邪气的笑容中现出得意之色:「想乘小舟逃走吗?这小舟怕是容不下你们两个……」
「停停停,你别说话!」莫十五一边伸手解下背上的包袱,一边打断他:「你一说话我就想笑,今天晚餐吃得挺饱,笑多了对胃肠不好。」
「你找死!」贺连衣既恼且怒,眼中杀意进生。
「你看,这个就是你要找的玉八卦唷,又大又重,带着它还真不好逃命呢!」莫十五把包袱巾微解,露出玉八卦的一角,接近纯白的玉色在月光下莹莹生辉。
贺连衣双眼一亮:「玉八卦!」这么大一个?
见他剑拔弩张,似乎随时便要出手抢夺,莫十五身形一侧,把玉八卦提在河面上,笑道:「哎哟,好重喔……我快拿不住了……你别动呀,说不定我一被吓到,不小心就会松手呢!」
月怜瞪大了眼。
他以为他在骗小孩吗?这种把戏能阻得住对方?再说……他总不能真的把玉八卦丢下去吧?那是他师父交代的重托,更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宝贝。
「你就松手呀,免得我杀你还得投鼠忌器。」贺连衣果然不买帐,脚步慢慢地接近二人,脸上邪笑愈盛。「潜河泅水,在我来说易如反掌,你可知江湖中人称我甚么?人称……」
「噗!」
没等他报出名号,莫十五已然爆笑出声,双手似乎撑持不住玉八卦的重量,一个脚软就蹲了下来,双手捧腹,嘴里还在笑个不停:
「噗哈哈!人称什么?我猜猜……不是什么蛟龙、就是某某飞鱼吧?噗哈哈!真威风、真够呛……」
月怜实在也很想笑,但贺连衣眼中喷出的火花让她不敢作声。
莫十五蹲在地上大笑不止,双肩一耸一耸的,慢慢地垂了下来。
虽有月光,但在阴影之下仍看不清这个披发少年的动作,贺连衣忽然警觉到他是有意惹自己发怒,随即压下暴躁之心,厉声道:「站起来!你想要什么花样?」
「没呀,飞鱼兄,我只是笑得肚痛,没有要耍花样……」
「噗!」月怜忍不住了。
莫十五投给她一个赞许的眼神,接着缓缓直起身子。
玉八卦不在他手上了!
贺连衣咬牙:「玉八卦呢?」不会真的沉到河里去了吧?这少年在想些什么?
莫十五侧开身子,月怜这才看见玉八卦已平放在小舟上。小舟被湍急的河水冲得跃跃欲走,而舟缆正握在莫十五手中。
贺连衣看得明白,知道他方才一阵作态全是为此,面上由怒转笑:「你还是不放弃乘舟逃走?你们二人加上玉八卦的重量,小舟未及出河就会翻覆了。前些天下过雨,这河水又快又急,想必……」
「是是是,我们有眼有珠,自己会看,不劳飞鱼兄废言介绍。」莫十五嘻嘻而笑,露出一口白牙:「河水又快又急,河道上又有许多暗流漩涡、大小岩石,小舟一出河,又轻又快,没人掌持,会在哪里翻覆,想必连水性一等一的飞鱼兄您,也不可能知道吧?」
咦?月怜圆睁眼睛,望向莫十五。
不会吧?他要……她唇形微启,却见莫十五笑得诡异莫测,对她点了点头。
贺连衣摸下着这番话的头绪,正要出言恫吓,只见莫十五忽然高举手臂,舟绳在月光下被河水不停地扯动,绷成一条直线。
「河水又快又急哪!」莫十五大声喊道:「小舟没人驾驶,不知道会翻覆在哪里唷,飞--鱼--兄!」
话尾一落,莫十五手掌一松,舟缆便自他手中用出,在空中拋出一道圆弧;小舟一离岸,瞬间顺着湍急的河水推移了数十丈远。小舟载着玉八卦,一面前进,一面在河上不停地旋转跳跃,转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贺连衣连开骂都来不及,立刻沿着河岸飞身追去。
「快唷!飞鱼兄!不快些追上去,在哪里翻船你都不知道!到时上头怪罪下来,你就要被你们英明的掌门人做成香烤飞鱼啦!」莫十五双手在口边围成圈状,朝着白色的背影叫嚣。
待贺连衣追得远了,莫十五才回过头来,望向月怜。
「没事了。妳怕不怕?」他温声问道。
她从讶然中拔回神绪,摇了摇头。
说不怕是假的,但见莫十五对那白衣男子大肆嘲笑,让她在害怕之中,竟隐隐觉得……觉得有趣。
「我可是怕得要命……我们得先离开这儿,要是等到天亮,只怕他们『嘴皮门』要大举拿人了。」说完,他又将月怜打横抱起,大步奔了起来。
「嘴皮门?」她极为自然地伸臂环住他头颈。
「专练一张嘴皮,所以是『嘴皮门』。此派门人一出口无不成句,句句可以在坊间话本中查得,代代相传绝不更改,如方才的『明人不说暗话』、『识相就乖乖如何如何』等句,皆是此门派流传数代之经典名句也。」
她微笑,搭腔道:;「这么说来,此门派可谓一脉相承,源远流长。」
「是啊是啊,方才那位飞鱼兄嘴皮功夫尚未到家,若是得了真传,只要嘴皮一掀,吐出几个字,便可杀人于无形。我们太幸运了,遇到的不是真正的高手:要是『嘴皮门』中的高手出马,我们必定无法侥幸逃脱。」莫十五连声称幸。
说得真像有这么一回事。月怜笑了开来,忽然发现自己的唇角在颤抖,上扬的弧度无法控制。
伸手抚上胸口,微微发疼。原来,她的心还跳得这么厉害。
月怜搂紧了莫十五肩脖,听见一声抽气,她小小的额头靠住他胸口,咬唇道:「我……我方才是骗你的,我真的……真的好害怕。」
「别怕,已经没事了……」莫十五继续跑着,似乎有点喘不过气。
「刚刚那样其实很冒险吧?」她轻声问道。
「我怎么可能拿妳的安危来冒险?」他含蓄地把心意藏在话里。
「但,若是他不去追玉八卦,我们不就……」
「他不去追也不打紧,只要丢了那个又重又硬的大玩意儿,我就有把握带妳逃走。管他什么飞鱼飞牛,他追起人来也没有我师父生气时那般凶。我手上功夫也许是三脚猫,但脚上功夫在师父的训练下,绝对不输人。」
月怜闻言,不禁又是一阵微笑,回目四顾,发现两人已离了官道,翻过小丘,正在深入幽暗狭窄的山林中。
「别抬头,小心树枝刮脸。」莫十五低头叮咛,耸起肩臂护住她头脸,在树林里轻轻跨步穿梭。
夜很深,乌云渐渐蔽住了月光,头顶上树木的枝叶浓密,愈往前走,愈是伸手不见五指。
揽着莫十五头颈,月怜感觉到他的体温愈来愈热,耳间的呼吸很急促,还隐约可以摸到他泌出一片片汗水。
「你抱着我可会累?我可以下来自己走。」
「不累不累,我……我不累。妳的脚快要好了,怎么能在这当口让妳赶路?」
夜黑不能视物,只听见他似乎吞了口口水,月怜又道:「可是你在流汗呢。」抱着她的手臂好象也有点抖。
「我不是因为累才流汗……我是……是紧张。」话一说出口,莫十五的脸像被大火烤过一样又红又热。还好啊,还好这林子里一片黑暗,月怜看不见。
「紧张?」
「我……我就算抱的是师父刚做好的包子,也没像现在这般紧张……」
听到他拿师父做的包子来比拟抱着自己时的紧张程度,月怜好想笑,但转念一想到此话深处的含意,她的笑凝结在中途,一张小脸莫名其妙的飞起红云。
莫十五也还在烧着,而且「火势」蔓延到脖子和耳根了。
方才离开河边时,因为情势尚急,他一把抱起月怜,心里没有想太多。直到奔进可以藏身的山林里,确定两人暂时离了危险之后,莫十五才慢慢醒悟到现在自己的处境有多么险恶。
是的,险恶!
怀中抱着香软软的身躯,在一片漆黑、人烟罕至的深林中前进……他纯情了十八年的脑中此时一片混乱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