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人敢笑闹生事的小洞天打发日子也不是难事,无聊之间写画吹笛,累了便小睡,消极地将日子挨过一天又一天。
只有肚里的孩子才是她的“最难”。
她不知道她的娘亲怀她的时候是否也有这样的辛苦。
一夜睡睡醒醒,天将明时才刚泛进渐沉定的气息,她又在难受中挣扎醒来。
门外等候的婢女还未来得及捧着温水进来,便听到房中的呕吐声。
再一折腾,回神时天已大亮,她病怏怏地靠着水盆,水波中有她破碎憔悴的脸。
“你们别忙了。”她阻止婢女端上餐点,“退回去!”
那种气味让她还想再吐。
“这些都是清淡小点,一点儿也不油腻的。”
“我不想吃。”
“夫人昨日便没有吃下什么东西,现在多少还是吃点吧,不然宫主会怪罪下来的。”
她折着布巾去擦拭戈石城的灵位,婢女忙道:“夫人,我来吧。”
“别碰他。”
婢女吓得缩手,不小心将灵位带到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
月向晚拾起,抬头冷眼看她。
“夫人——”婢女讷讷。
“出去吧。”她淡淡道,“把饭菜也撤掉。”
婢女不敢再不从,领着姐妹退出房门,只听背后关门上闩声和月向晚抛来的一句话:“我不是你们的夫人,我丈夫姓戈。”
“真难伺候。”婢女们嘀咕着,忽见前方人影来,赶紧噤声。
“宫主!”
屠征掀了掀盘中瓷盖,未动分毫的汤点仍旧烫热,他的目光投向房门。
“你们下去。”接过婢女手中托盘。
他走到房门口,不轻不重地叩了叩。
“开门。”
房中无声无息。
他皱眉,本想一脚踹开门,忽然看到敞开的窗,于是轻轻在廊栏上一按,只手托着盘子,从窗口跃了进去。
窗后正要收关的手缩了回去,月向晚微踉跄地避开了他的来势。
“想关窗不让我进来,嗯?”他眉开眼笑。
她盯着他:“你进来做什么?”几日的安静又要被破坏掉了。
他将未溅出一滴水的盘搁下:“这几日出宫不在,我都不知道你念着我已经到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
她不理会他,转身对着戈石城的灵位发怔。
“思念够了没有?”他在身后道,“思念够了就来把汤喝下。你光凭想就可以活,你腹中的孩儿可挨不了饿!”
她的手下意识放在凸起的小腹上,他这句话已入了她的心。关于对他的反抗与腹中的骨肉,她只能找到妥协的平衡点。
他挽起一袖,替她盛了一小碗汤。
然而三丝鱼翅的气味一传出,她便捂着嘴,冲向水盆不住干呕起来。可肚中早已空空,哪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吐?
半晌,她喘息按着胸口,才觉得腹间的翻腾止下了些。眼角出现一方洁白的湿帕,转过头便对上了屠征淡淡带笑的脸。
“擦一擦吧。”他道,伸过另一只手想拂开她垂落在盆中的长发,却因她防备的目光而定在半空。
她不领情地直起身,以袖就嘴擦拭。
他不以为意地随手搁下巾帕:“很难过吧?”啧,女人怀孕就是麻烦。
她低头要绕开他。
他自怀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薄薄木片上散发着幽幽梅香,吸入心脾,周身都漫开清新。
“走开。”她瞪着他拦着的手臂。
“把里面的药丸含在嘴中,你就会好一点。”
“我不稀罕。”她一手挥掉了递到眼前的东西。
他眼疾,一脚将快要落地摔坏的盒子踢回到手中:“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再怎么讨厌我,也别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
他捉起她的手,将盒子塞过去:“我辛苦寻来的药,不是拿来糟蹋用的。”
她任凭盒子由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抬头道:“那是你的事,你的东西——我不要。”
他耐着性子,笑道:“这么些年,北天公主任性的脾气倒还是很足哪。听闻月重天将你从小当成王子来养,养出的性子真是不讨人喜欢。你想惹我生气赶我,我偏就不走。”竟在桌旁坐了下来,自顾自地舀了碗汤喝起来。
三言两语缓和了气氛,她的挣扎倒成了跟他闹脾气似的。
她冷淡地转回屏风后去,眼不见为净。
“待在小洞天不出去,日子不好打发吧?”宫中事务之繁多,令他无法抽出太多时间来与她“消磨”,而普通的婢女也根本近不了她这座冰山的身。
她依旧不言不语。
短笛清亮的音自他唇间溢出,悠然一旋却嘎然而止。他将笛轻轻一掷,正好插入书案上笔筒之中:“书画琴棋,有心境、有知音的时候,才体会得到清静观达;坐困之时,只会更让人寂寞孤单。”
她微微一怔,他竟然明白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感受。
他似感到了她心中的疑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不乐乎?”紫微垣宫宫主也只是个有血肉之躯的人,怎么能免俗?
她掩着耳朵,厌烦于再听他蛊惑人心的话语,但他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钻进来。
“在这儿无聊,我替你找了个伴儿解解闷。”
“去!”
一团雪白的东西滚跳了进来,她一看——竟然是只胖乎乎的兔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动起来肥肥的屁股一扭一扭。
“喜欢吧?”
她的脸微微沉了下来,抱起兔子扔到了屏风外:“不喜欢,你别白费心机了。”
他用两根手指拈起兔耳朵,端详着兔子受惊挣扎的模样:“真的不喜欢?”
她转回里头去。
“物尽其用,既然你不要,它只好回到厨房去变成一锅炖兔肉了。”
她的脚步顿住,知道他不会对这么一只兔子起怜惜之心。一想到活蹦乱跳的东西成为一堆死肉糊,她就想吐。
转身倚靠在屏风边,她冷道:“给我。”
兔子安全到了她的怀中,剔透如红宝石的眼珠子与她对看,一只小小的前腿抹了抹脸,仿佛人擦去惊吓后的冷汗——她的表情不禁缓了下来。
“你的心肠还是不够硬。”他似嘲讽地道,“同是世间物,对死的这样糟蹋,对活的却有这样疼惜——而两者的区别,也不过在于一是天设,一为人造。你既然不肯辜负天,为什么要对不起人?”
“这世间不是谁都值得对得起。”
他只淡淡道:“药师炼药,是为了能治疗病痛,药若不能尽其用,就是他的失败。你浪费药丸,对不起的人不是我,是辛苦炼药的人。”
“诡辩!”屠征的这门功夫真的已经是炉火纯青,只要他认为对的,怎样他都能有理由来自圆其说——就如强留人在小洞天,原因也是为她好。
但是——她咬住了唇,很不情愿地在心底承认四年前的屠征与今时的屠征已经不一样了。收敛了下流蛮横,除却强留人的过错,她几乎已无法在他身上找到令人厌恶的特质。
阴影未曾淡去模糊,却更加突显他改变的巨大。
四年前的他是滩浊水,杂质分明,而现时的他浑浊沉淀,水色慢慢清扬起来,残存的恶感遮着眼睛,但她却已经忽视不了他随时日渐显露的沉稳。
也许是紫微垣宫的重任迫他改变,她想,只遗憾这改变还未彻底。
——喜欢的东西没得到手就不会安心。
这句话依然是写照;就如同任性执拗的孩童有着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而她心中有石城,她不喜欢屠征,她不想变成那个让他安心的“东西”。
这几日来,常常想到母亲,她临死前的话不住在脑中回响。当时宝姿觉得绝情,她也不能理解——世俗为什么容不下失了清白的女子。
四年前情急之下自尽时,她没想过;四年后,这样的心境处境下,她终于明白:女子的身心是相连的。男子可以为欲逞欢一晌,就如屠征,而女子却只愿为情给出自己,第一容不下“肮脏”的是自己的心——就算错不在于她。
欲情欲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别。
☆☆☆
在紫微垣宫的日子就这么拖过。
丰秋之后萧条冬日才是预计中临盆的时间,屠征却早早地在小洞天安排了稳婆,准备妥善得让初来乍到的老婆子们以为月向晚这个“夫人”前面还有“宫主”两字,直到她翻脸,她们才在婢女的窃窃私语中明白真相,惧于屠征的权势,鄙夷欣羡皆藏在心里。
月向晚对此哪有不知,只是胎动让她惊奇于生之奥妙,忙于向亡夫诉说喜悦,对这些个闲言碎语自然懒得理会。
她越沉默难近,传言暗地里也越嚣狂。
初八小雪晚,婢女收了碗筷下去,她拿了叶青菜喂兔子。兔子开始两月长得很快,后来却仿佛停止了长大,只是白白厚厚的一团一直臃肿起来,到现在连眼睛也藏在毛中不得见,走路更是一跳三滚,活像个毛球,可以被踢着玩儿。
“嚓茶——”
她一扯叶子,兔子便不高兴地咬住它往自己这边拉。
啃得菜只剩下梗时,无论她怎么逗,它都不肯再吃了。
“连纸都吃,就是不爱吃菜梗。”她微笑着在它小脑袋上敲了一记,看着它挪着屁股从矮几上跳了下去。
门口的声音打破安静,兔子动了动耳朵,胆小地滚到了她的椅子下。
她没回头,人与兔子的默契让她知道进来的人肯定是屠征。
“宫主,饶了奴婢吧——”门口一声惨叫。
随即门被关上,隔绝了声响。
“好好坐着,别多管闲事。”屠征淡道。
相处这么久,她听得出他的不悦,也不是刻意与他唱反调,只是那声惨叫让她心神不宁,让她打开了门。
正被拖下去的婢女哭得凄惨:“——夫人、夫人——求您求求宫主——”
“怎么回事?”她问。
然而周遭人全部低着头,无人敢答一个字。
身后靠近的温热吐息令她颈背上起了小疙瘩,她连忙往旁侧开一点。
“多嘴的毛病,第一次有人犯,第二次便没人再敢。”
原来是有人碎嘴,刚好倒霉地被他逮到。
“你怎么处置她?”砍头?割舌?还是断臂?
他反问道:“你不是不屑于管这些吗?这次为何这么多事?”
左剑婢女的教训还在心潮激荡不止,若设身处地为他人想想,愧疚、愤怒便不可遏止。
“若要将她割舌、断臂,你还不如杀了她。”一死是百了,一残一废却是痛苦百倍。
“你想人家死得完整人家还未必想死!”他笑出声,强行把门合上,“你以为我会怎么处置她?”
背贴在门上,她整个人被困在他的双臂之间。她的身量亦高挑纤长。平视所见便是他青湛胡碴微生的下颚:“你的毒辣手段,我又怎么会知道?”她推他,“走开!”
他纹丝不动,目光停留在她滚圆的肚子上:“慌什么?我又没对你怎么样。”
虽然怀孕生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一想到这个无瓜葛的男人掌握她所有的生理变化,她就觉得羞耻:“你先把人留下来。”她改了话题道。
“你一一在求我?”他微笑,“一宫之主朝令夕改,你想让他的威严置于何地?”责问近乎调情。
“威严不是暴虐堆砌出来的。”
“哦,那我倒要请教你了——高人?”
他在嘲笑逗弄她,她知道。不服好胜的一半心想让她反驳,而消极退守的另一半心却让她不要再交浅言深。牵扯胡缠下去,刺激的是他,为难的却是自己。
偏过头,她不去迎视他炙热的眸光,冷道:“宫主请让开,你我如此不合时宜。”。
“不合时宜?”他朗声笑道,“那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更是没有了礼法——规矩是人订的,守不守也是人自己做主。”
“那就请宫主守自己的规矩。”强迫她住进小洞天,他自己移居到尘天宫室,这七个月时常来探,却也未显一点侵犯之意。
“如果——今日我不想守呢?”指尖划过她额上的淡淡疤痕,“你怎么办?”。
“亡夫在看,请宫主自重。”听不出他的口吻似玩笑,她身体僵住;只感到肚子也紧张得痉挛了一下。
笑声低沉,他俯下睑,扣住她的视线:“别像你那只兔子一样紧张,它见了我躲无所谓,你这样可不行。”荏弱的样子让他想抱住她,可是——说句像笑话的实话——他不敢造次。
痛!她的脸色发白。
“怎么了?”他终于察觉到不对。
“一一走开——”她的声音颤抖,眸光似穿过了他。
他低头看到她的的手在襦裙上揪着,那么用力,连指节都发白了。“你——”他也呆住了。
她弓起背想忍下疼痛,可是他用力圈住的双臂阻住了她愚蠢的动作:“你别动、别动!”他似乎比她更为紧张。
她想推开,但是那阵阵袭来的疼痛让她的身体无力支撑,双手背叛意志地抱住了他,指尖隔着衣衫深深陷入他的臀肌中。白日时亦有几阵疼痛,她未加注意,因为极为短促,但此刻,怕是——
“我……我好像……要……”她羞惭地低吟。
要生了?他的脸色一下子也变了:“来人,快来人!”
暴吼引起了门外的大喧哗。
稳婆、婢女涌入之时,他已一把抱起她放到了床上。
“宫主、宫主——劳烦您先出去——”稳婆尴尬又害怕地劝拉待在床边忘了走的他。哪有女人生产男人站床头的?
屠征生平第一次被人赶出了门而不得施诡计。
房中传来混乱的声响,他一动不动地钉在门外,其态如山。
门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婢女们出了又进,进了又出,带血的水换出了一盆又一盆。他只能看到屏风后晃动的人影,她和孩子的生死都悬在空中。
等了大半夜,身旁随侍的奴仆已经偷偷打了无数个哈欠。
房中传来的声响中却从头到尾没有月向晚的痛呼。
屠征闭上了眼,深深吐出一口气,再吸进,再吐出,紊乱鼓动的心脏才稍稍在胸腔中镇定下来。
“生下了没有,啊?”奴仆拦住一端着水盆出来的婢女悄声问。
婢女猛摇头,疾疾避走。
四更的鼓声都已经响过。夜色中浮游着的清寒冷气,让人的衣服都变得湿漉漉的,身上更是鸡皮疙瘩频起——在房门外等待实在不怎么好受。
屠征的指在回廊栏杆上轻轻敲叩,声声急促如催魂。
已经五个时辰了,里面还是没有动静,会不会——
他猛地转身,揪住一个刚出来的婢女:“怎么了?”
“禀宫主,”婢女神色仓皇,“生不下来,产婆说、说夫人的腰身那里太窄了,是难产。”
房中传来忍耐的哀号。
“该死!”他脸色一变,一掌挥开婢女。
“宫主,您——”
他踢门进去。
一稳婆大惊失色:“女人生孩子男人怎么可以进来?”
他一把将身旁劝拦的人推开,大踏步跨到屏风后面。
湿气、热气。
绛红色的床铺上已经分不清哪边是汗水,哪边是血水。月向晚像是被绑缚在人间炼狱的刑柱上,湿透的长发散乱,因痛楚颤动在被上旋出黑色的涡。她的眉纠结着,眼眸半闭,嘴上咬着的软木血迹斑斑。
无法挣脱的痛苦只能极力忍受,她在这漫长一夜中恨不得早点死去。
“啊——”痛呼的气力都仿佛被抽干。
石城,石城……
那样的痛苦,偏生又是那样的孤寂无助。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全部是陌生的面孔,像是已经掉落在阴暗的地狱里,拥拥挤挤、擦身而过的人随着阴森的声音指引,茫茫无主地朝前行,只要渡过奈何桥,生死苦痛便都一笔勾销……
石城在霜白长河的那一边:“向晚,过来,过来——”
过来便是一家团聚……
“月向晚!”
耳畔的暴吼稍稍震住了她,回头,终于有一张熟识的脸孔出现。
“石城——”她喊。
可是石城的笑容缓缓退去,身形也淡走、淡走……
“我认识你吗?”她对着那张脸孔,似乎听见自己迟疑的声音。
一股怨气直直撞进她的心底,他像是恨又不是恨的奇怪表情让她不解,却本能地要反抗、要挣扎。
“月向晚,只要你没事,我什么都答应你。”他许下承诺。
“不——”她不要死。
手上被自己弄得破皮出血的地方已经觉察不到痛,坚决的力量打开了她自虐的掌心,她本能地向那温热寻求支持。
“月向晚……”
她口中的软木也被取走,她狠狠咬着塞进的手指,唇间盈满腥甜。
她剧烈地喘着气,丝毫不敢放松用劲。昏眩中,推挤已经成了无意识下拼命的动作。
“看见头了,看见头了!”稳婆尖叫。
“好,再用点力气……”
手也被握得更紧。
只觉到下身撕裂的剧痛伴着某个东西滑出了体内,肚子整个空了。她松开嘴,精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怎么这么冰?”屠征蹙眉,双手合捂着她的手,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
“女人生完孩子,手脚当然会发冷,没关系的,气缓过来就好。”
看着稳婆熟练地倒提起小小的婴孩,在屁股上轻轻一拍,屠征的瞠目结舌与婴孩响亮的哭泣形成对比。
稳婆解释道:“这第一声哭,哭掉前尘往事,哭来新生。”
“孩子……”月向晚虚弱得几乎张不开眼。
“什么?”屠征只见她的唇瓣蠕动,忙俯耳过去,指轻轻拨开了她汗湿粘在额上的发。
“宫主,她是想见孩子呢。”稳婆抱了婴儿过去,讨好道,“夫人,您瞧,是个千金。”
唇角的勾动细微得让人觉察不到,她看了一眼,然后才放心地昏睡了过去。
☆☆☆
悠悠醒来时,房中有些阴暗。
窗上的帘子全放着,夕阳斜照透过青色纱质,流溢渲染了一室醉人红。虽然身上空空洞洞的痛仍有余波荡漾,但此情此景让她感到了久违的温馨和安逸。
婢女轻轻柔柔的笑声缠绕。
“宫主,您小心点。”
屠征望着小小的婴儿不知该从何下手。
“哪,您抱这儿,轻点、轻点。”婢女指点着。
小小的婴孩有几乎比他拳头还要小的头,全身软软的,仿佛没有骨头,就算包着重重的衣布,他也怕自己稍微一用力便掐坏了她。
“呵,怎么长得这么丑?”他微皱着眉不满道。
婴儿的小脸红通通、皱巴巴的,眼睛也睁不开。
“刚生下的小孩子都是这样子的嘛。”一个婢女大着胆子道,伸手到婴儿的颊边碰了碰,“宫主您看,这鼻子、嘴巴长得都像夫人,以后肯定是个美人胚子。”
“是吗?”他低头研究。
婴儿嘴一扁,吐出一些东西来。
“宫主,有点脏呢,还是让奴婢来抱她吧。”婢女有些忐忑。
屠征却只是笑笑:“拿巾帕来替她擦一擦。”越看,越发觉得婴儿的五官轮廓酷似月向晚。
他在婴儿的额上亲了亲,慈爱的表情让婢女发懵。
“啊,夫人醒了!”
他转过头去,对上她第一次不带一丝戒备的眼光。
她躺在那儿不知已经默默看了多久,他抱着婴儿开始觉得有丝不自在,但还是走过去,俯身将婴儿摆到她的旁边。
“醒了?”他若无其事地问道,“奶娘刚刚已经替她喂过奶了,我吩咐下面炖了点汤来。”
她的目光从他烙着深深齿印的指转到他的脸,再到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他怔忡。
她微微一笑,低道:“多谢你了。”
女儿稚子无邪,容貌通红褶皱,神情却纯洁如雪,半点不知世间险恶仇恨,一切污垢到她面前都净化似水。突生的柔情融化了冰山的一角,心似乎整个都柔软了起来。
产子时的毁灭性痛楚让她的一只脚迈入了鬼门关,醒转时生还的淡淡喜悦使她灵魂清净,有着分大彻的解脱,连厌恶的情绪都消散无踪了。初生与死亡便在这一线之间,她徘徊了一次,深刻人心中的是性命的可贵,而非剧痛的可怕。
危急关头屠征不加掩饰的关心亦微妙地发酵,酿成了她初醒时所见的眼波——有着长者的温柔与稚者的好奇。婴儿第一声啼哭哭走的是她的前尘梦魇,现今的屠征如此,过去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她云淡风清的神情使得屠征仿佛想起了什么,脸色整个都变了变。
“你和颜悦色,我倒觉得不自在。”
“她还没有取名呢。”她抚了抚女儿的脸颊,“女孩子姓氏太带戾气,名字就不好取了。”
“我倒想到了一个。”他淡然道。
“啊?”
他微微邪气中带着几分嘲弄:“她一到世上,周遭人都待她如珠如宝,‘爱’之名合她其谁?”
——戈爱。
——割爱?
月向晚没有听出他话中别有含义,只道他是玩笑一句,微微蹙眉。
“戈……”她低念着,“本有‘哥舒’为复姓,顺口又易记,舒字从容伸展……就叫戈舒……”
蝴蝶般的睫轻盈飞起:“她就叫戈舒。”欣喜的模样带点急于向他询问的意思。
“她是你女儿,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了,何必问我这个外人!”
她一怔。
他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话中酸意泛滥,恰逢婢女端了姜枣药汤上来,便轻轻一笑掩去:“先温温身子吧。有什么事情,等过几个月你好了再说。”
她什么话也来不及说,他已经甩门而去。
她的注意力被女儿的哭声拉走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多,月向晚几乎没有见到过屠征的身影。他总是趁她熟睡之时悄悄地来,将醒之时静静地离开。自然她想跟他提什么事情也无从说起,而她心里很明白,他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但是,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
☆☆☆
精心调养下来,她的身子恢复得极快也极好。女人的很多病根都是在月子时落下的。倘若不是在紫微垣宫被照料着,她恐怕会恢复得倍加辛苦。
戈舒的眼一张开,就仿佛天生带笑,褶皱通红的脸开始渐渐平滑白皙起来,果真显出了纯美的轮廓。
只是小婴儿毕竟还是小婴儿,除了睡觉、拉撒,就只知道吃。擦拭的指尖才到她嘴边,她便不安分地伸出小舌。
“呜哇,呜哇——”月向晚的手一收,她便哭,哭得淡淡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都皱成一团。
“乖,不哭、不哭……”月向晚轻哼着,起身慢慢在房中走,来回摇着她。
黎五娘凑了过来:“夫人,她大概又是饿了,让我来吧。”
虽说为人母有天性,但月向晚第一次照顾婴儿难免生疏,尤其是喂食方面,因为乳水不足,不得不依靠奶娘。
果然,一到黎五娘的怀里,戈舒的小嘴一张一合,便贪婪地吸吮起来,满足得连眼睛都闭上了。
月向晚暗暗叹了口气。
正在此时,门外有女子声音传来。
她走了出去。
“上苦奉宫主命来请夫人到尘天宫室一叙。”来人看似冷漠平板,但一双细长的眸中却满是审视。
屠征要见她?
“请姑娘稍待片刻。”
回转入内吩咐几句,她拎了件大氅便出来。
随着上苦到尘天宫室,她们从左侧门的长拱桥过。百米远处的正门道上众人正从内大殿散出,有几张眼熟的面孔转过来,她忽觉寒风一恻,微微打了个寒噤。
“夫人很冷?”上苦漠然地问。
“天很冷。”她淡淡地答。
入宫室,又是宽长廊道与重重关卡,青铜图腾虽然华丽精美,却更增添了沉厚凝肃的危险气息——
“请。”
踏进玄铁门,一眼望到的便是四周高达两人的书墙兵器架,正前方是书案,案后正放置书册的屠征转过身,目光投了过来。
月向晚吃了一惊。
近两月未见,他方长的脸更为瘦削,脸色有点苍白,甚至连眼都微微陷入,是疲惫痕迹与淡淡病容。
相形之下,她倒显得容光焕发,尤其是在殷红大氅的映衬下,虽粉黛不施,却是肤如白雪,唇若含丹,瘦弱中更有清丽嫣润的韵致。
“听说这几日你在找我,有什么事?”他召唤下人生炉上茶,又指向炉畔的椅子,“坐。”
她注意到宫室中服侍的都是少年、小童,没有一个婢女。
“你——近来似乎很忙?”她忽然不知说什么好。
“嗯。”他道,有些冷淡,“外面出了些事情,我前几日都不在宫中,昨夜才回来。”
“我——”
他打断她:“戈舒还好吧?”
“她很好。”
“你——的身子似乎也好了很多?”
她点点头:“其实,我们母女能够平安还要多谢你,这几日找你也便是为了这件事——”她低下头,不安地将手交握在膝上,“还有——打扰这么久,也该是我们向宫主辞行的时候了。”
他好半天没有吭声。
“这便是你谢我的方式?”话一出才觉嗓音暗哑。
她抬头,看着他按捺怒火的模样,不禁微微发抖,但仍坚决:“是你自己许下承诺,只要我不死,无论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
“我还道你会把这句话当成是在梦中听到的。”他嘲笑。
“生死关头,怎么会是梦?”她温和道,“我惟一的要求便是想请宫主放过我们。”
“我放过你,谁来放过我?”他置下书册,踱了过来,身影以一种凶煞的姿态覆住了她。
“宫主是一诺千金的人。”
他笑,眼中却全无笑意:“这千金,我不要。”
她站了起来:“你想反悔?”
“我不能吗?”
“你不能。”她凝视着他,“原本我是感激你,但你若要强留我在这里,失掉的不仅是感激之情,还有我对你一辈子的信任。”
承诺随口说出,又随口反悔的人,她怎么能给予信任?
然没有信任,人又怎么相处一辈子?
他默然。
她已经给出了选择:留下,形同陌路;离开,海阔天空。
“你——”望着他突然之间伸来的手,她偏头要避开。
手自她发上掠过,他缓缓将掌心摊开在她面前。
一片枯叶。
“冬天到了,树上便留不住叶子了。”他笑了一声,“是我自己说过的糊涂话,我能怪谁?你想走,便顺了你的心意吧。”
“谢谢。”两字难以描绘她的感激与喜悦。
“你在紫微垣宫先住几月,开春后我再替你安排下山。”
她微愕然。
他拾起她的一络长发在指间把玩抚摩,发顺滑柔软如黑丝,光泽浓丽。他微微笑道:“冬日山中冰封积雪,下山是很费工夫的事情。况且,戈舒才出生没多久,断不了奶,最怕乏人照顾。你过些日子再离开,等天暖和起来,她的身骨养壮了点,你们谋生计也容易些。”
她想想使点了点头。
戈舒的奶水也的确是件麻烦事。
“宫主若忙的话,容我先告辞了。”她不着痕迹地扯回自己的发。
他嘲道:“目的一达成便要溜走,你也太不讲情理了些吧?”
她脸上有些红,因为不愿与他牵扯,她抱的的确是这种心态:“宫主事务繁忙,我自然不敢多叨扰。”“月重天的后人,应该也精通五行八卦之术吧?”
“稍有涉猎而已。”只不过是略知皮毛,她哪敢自称精通。
他笑了笑:“闭着眼睛走水迷宫,自诩高人的傲气呢?”
这一提又难免让她想起不快的往事:“那只是运气。”
“既然这样,你的运气倒能让我借用一次。”他走回到书案后,朝她招手,“你过来瞧瞧这两处地势。”
案后竟有一个巨大的沙坑,凸凸凹凹堆砌成山河缩影。
“这是远州西南地貌,蓝丝线代河流,绿丝线为密林……大霜河从远州西部千里流淌到紫微垣宫北山后野林草场……这里——你看两地有什么相同之处?”
她摇头:“我对地势构筑一窍不通。”
“无妨。”他看她一眼,“你只要告诉我,如果要你在这两处布阵,你会怎么做。”
她沉思半晌,接过他递来的木枝石子,在沙上摆弄起来。
不一会儿,两处出现了两个生死门恰恰相反的迷宫。
“怎么会这样?”她怔了怔,自己也没有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他却朗声笑了起来,兴冲冲地拉她到案前坐下,一手扫掉了所有杂物,将一轴图纸抽开,轴骨碌碌地滚向另一头,一张长达十来尺的地图尽现在她眼下。
“啊?”
“这就是你在远州布下的阵,只不过你的一根木枝、一颗石子都是十倍,乃至百倍千倍的兵力。”
“哪北山后的呢?”她吓了一跳。
他淡淡地哼了一声:“只是几个跳梁小丑,凭借阵法搅得宫外十几日不得安宁,一旦破了他们的阵,他们的远州老巢也难保了。”
“这阵不是不能破,而是不好破。”
他转眼向她。
她咬住了唇。这办法她见父亲月重天用过,当时只是演练兵法就死伤难免,如果真的动了刀枪,怕要死尸成山、血流成河。
“怎么,有什么为难的?”他问。
她迟疑。
“嗯?”
“宫中能人异士应该不少,破此阵对宫主而言应该不是难事。”
“这不难事倒累得人好几日没得安睡。”他嘲笑,“若有人破得了,我何必求助于你月向晚?”
“那宫主倒是过于看重我了,恕我也无能为力。”
“不准走!”他一把捞回她的腰肢,“我最恨你这一点,撩拨了人却游移不定,好像世间最无辜的人就是你。明明胸有成竹,却该死地装模做样一副心软模样!破阵是迟早的事,晚一日破,死的人便更多。”
“我不是不忍心破阵,而是破这个阵我能想到的只有下下策。”她叹一声,“下下策,你还要听吗?”
“没用过,怎么知道不是好策?”
“破它——要用人作盾、身为刃。”她道,“这种死法是最没价值的,而且百人中能生还的只有一个。”
他眉眼间波澜不兴,支手按在图上,塞给她朱砂笔:一破了阵就是价值,解!”
她悚然回眸;“像你这般人,从来不当人命是人命。”
“那是因为我当更多人的命是命。”他的唇温柔地碰触了下她云般的的发鬓,没让她发现,“死人是为了征战,征战是为了野心,野心是为了百姓安居。”
她看着图不应声,室内陷入一片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