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白色俊挺的身影,在风雪的映衬下显得有些落寞……
“此情可待成追忆……”
在这种冰冰冷冷的天气,说出这种凄迷之词的人想必是心事甚重且多愁善感。然而,说出这句诗的人是朱皞天,他绝非多愁善感之人。他是个果敢、刚强,心深似海的人。进退于权力中心,周旋于君臣上下,他是个再现实不过的人,甚少有情惑于心的时候。
然而,此刻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却带着淡淡的愁绪和些许的迷茫。追忆之情,并非绝对关及风月,但以此种语气神态说出口,就非得与女子有关了。而且,还是个对他而言,非同一般的女子。
卓儿静静地守在一旁,不言不语。这句话不是说给他听的,所以他不必回答。屋内的炭火烧得很旺盛,时而窜出的火花与窗外飘飞的白雪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时不时地走过去添上几块煤炭。看见桌上的茶杯没有冒热气了,他便会将茶杯拿到炭火的隔板上加热片刻。
没有人叫他做这些,以前也没有人做这些。
“唉……”
一声叹息,然后朱皞天缓缓转过身,走到书桌前坐下。眼中的疲惫较往日多了几分,他端起桌上始终冒着白气的茶杯,浅啄了一口,然后轻轻地放下。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一般缓慢,杯落无声。他的脸被白气氤氲出淡淡的朦胧,浓化了那份浅浅的愁绪。
朱皞天闭上眼半晌,继而轻声说道:“卓儿,把架上的《艮岳记》拿来。”那声音带着点点的倦意。
“是。”
卓儿将《艮岳记》放在他面前,然后转身,打算轻轻退出书房。通常在朱皞天看书批文的时候,他都不会留在他身边。朱皞天一直都是独自阅文,现在虽然多了他这个书童,却也依然不习惯有人守着看书。于是,他总是很自觉地离开。
“卓儿,你留下。”朱皞天在卓儿走到门口的时候开口说道,似乎是考虑了一番才做的决定。
“是,王爷。”卓儿答道,回到桌子旁边。
朱皞天翻开书,微微扬眉,然后开始阅读。一行一行,一页一页,他静静地看着,却并没有再发一语。卓儿自然不会明白他今天留下自己的原因,他不说,他也就不问。
在这样的风雪天,看着他看书的样子,卓儿唇边划过一丝淡淡的笑。只是这笑,含了七分苦涩,三分寂寥。
自己曾经,也在这样的风雪天独自看着书。任屋外风雪再狂,他藏在自己的居所,以墙为盾,以窗为眼,怀着一份温暖的窃喜,看着外面的风云变幻。
那是一种幸福。
一种他极力珍惜的幸福,可是,无论他怎么珍惜,终究还是消失了。是自己的倔强和顽固使这幸福结束得这么快,这么彻底……
炭火小了一些,卓儿走到炭炉前,拿起地上的煤块放入烧红的煤堆中。许是因为一股寒风吹了进来,或是因为他扔得太重,炉子里猛地窜出一袭火星,燎过他的手背。一阵钻心的疼痛自手背传来,卓儿深深地皱眉,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片刻后,他仿佛完全没事一般舒展了眉宇。
然而,蹿起的火花却发出噼啪声,在静谧的房间显得突兀。
卓儿回头看了看朱皞天,见他依然埋头于书籍之间,暗自松了口气。他走回书桌旁,将双手背在身后。这时,朱皞天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看他的神色有些意味深长,还有些疑惑。
“你……”朱皞天开口说道,却只是一个“你”字便没了下文。
“是,王爷?”卓儿见他似乎有话,便应声道。
“不,没事……”朱皞天垂眼继续看他的书,只是此刻他有些心不在焉了,又或者他始终没有专心于眼前的书籍。
今天的他,完全失了往日的干练,是因这凛冽苍茫的风雪,还是人?
“拔翠琪树林,双桧植灵囿。上稍蟠木枝,下拂龙髯茂。撑拿天半分,连卷虹两负。为栋复为梁,夹辅我皇构。”朱皞天轻轻地念道,继而抬眼看了看卓儿,说道:“卓儿,你可知道宋徽宗的这几句诗做何解?”
卓儿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歪着头想了想,然后以一种近乎猜测的语气说道:“徽宗此诗,意寓隐讳。卓儿只知两处,其中一处却也不知解得当不当。”
“但讲无妨。”朱皞天带着笑意说道,眼下滑过一闪而逝的惊讶,瞬间掩饰得干净。
“‘桧’字,指的应是秦桧,‘半分’以及‘两负’应是之后金兵南下的预兆。而末尾一个‘构’字,栋梁辅皇构……许是天下之构吧。”卓儿回答道,双手始终负在身后,这使得他看起来多了几分书生气,再加上此刻解诗意寓,他便更不像个书童奴仆了。
“呵呵,卓儿,好才学啊!本王算是开了眼界了。不过,最末那个‘构’字,并非天下之构,而是暗喻宋徽宗之兄康王的名讳。当然,这也只是本王的推测罢了。”朱皞天微微笑着,端起茶杯饮了一口,顿时口喉之中一股暖意。
他微微一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茶水始终是热的。
朱皞天看了看皱眉思索着的卓儿,笑了。
心中有种东西,变得轻了,热了……
“啊!秦桧和康王是……呃……”卓儿忽地拍手叫道,这一叫不要紧,但这一拍却扯动了手背的烫伤,痛得他急忙住口,但却没有痛呼出声。好像疼的是别人,而那个“别人”的疼及时让他知道了而已。
“你从来不叫痛的吗?”朱皞天拉起他的手,仔细看了看,然后用衣袖轻轻拂去上面的些许炭灰。白皙的手背上,有几点烫破了皮,露出粉红的细肉,周围有一些红肿。应该是很痛才对,对于一个细皮嫩肉的书生而言……
朱皞天几乎已经确定他出生尊贵了,而且很有可能还是王侯将相之家。否则不会如此熟识历史,卓儿的才学恐怕不在他之下。而他的手,只有中指指尖生了一些茧子,想必是常常提笔之故。他应该没有家事之累,也不曾受过生计之迫,否则那手掌应有其他的茧子。可见,他行乞的日子并不长久。
可是卓儿很能忍,忍痛忍寒。
朱皞天知道他烫伤了。习武之人听得见细针点地之声,闻得到游蛇吐舌之响,那火星蹿起的响动可算不小了。他连那火星落肤之声都听得一清二楚,自然不会不知道卓儿被烫伤之事。他故意与他谈诗论史,只是想看卓儿能忍到什么时候。无疑,卓儿可以一直忍下去。即使扯动了伤口也可以不发一声。
他不习惯读书有人相伴,便命卓儿退出书房。本以为他会回自己居室,孰料卓儿竟然一直待在他的书房门口,随时等候差遣。天寒地冻,时常听得到他轻轻呵气的声音。
朱皞天知道,却什么都没有说。
既然是养尊处优之人,何以沦落街头行乞为生,何以如此能忍能熬?这是朱皞天最大的疑惑……但是此刻,他又有了另一个疑惑,比较严重的疑惑。
“卓儿,我有个问题……也许有些失礼。不过……卓儿你,是男子吧?”他问得有些迟疑。卓儿的脸庞可男可女,身子虽显单薄,但也可以看成男子。
可是这双手,未免……太秀气了吧,秀气得怎么看……都不应该属于一个男子。
“回王爷,卓儿是女的。”
“……”
屋外风雪依然,屋内却静谧一片。
朱皞天的脸色从没这么难看过,他没有皱眉,没有眨眼。相反,他一动不动地瞪着眼前被他握着手的人。
那神情……有些像是生吞了青蛙般的难以接受。朱皞天抿抿唇,看着始终一脸无辜的卓儿,说道:“为什么不说你是女子?”
“回王爷,没有人要卓儿说性别。”
“替你治伤的人也不知你是女子吗?”他的脸色真的很难看,语气也跟着严厉起来。
“回王爷,卓儿的伤不重,无需看身子。”他回答得理所当然,眼中净澈的湖水映着浅浅的波光。
“……”朱皞天闭了闭眼,有些无奈,又有些懊恼。
他的起居寝食,让一个女子伺候了一个多月,还任她顶着寒冷在自己书房门前守了一个多月……他虽是一个王爷,却不曾让女子伺候过寝食。由于某个原因,他已有三年不让女子近身。
只有一人除外……
朱皞天的眼暗淡下来,本来含着怒意的神色变得有些落寞。他看向窗外,那漫天的风雪忽高忽低,浅浅低吟着自窗口飞过。
他放开一个人,却收不回那颗心。
在这种风雪肆意的日子,未能收尽的情,变得有些浓重,有些凄凉……
究竟,是风雪深了他的寂寞还是寂寞浓了天地的风雪?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朱皞天猛地抬头,看着那双净澈却深邃如湖的眼,他清楚地看见那一潭湖水中的生命,深深浅浅,或起或落,印着光影摇曳。
卓儿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并没有经过太深的思考。因为他的神情,他的眼,让他想到这句诗。许是刚才朱皞天低吟的那句入了他的脑海,合着此情此景,便是绝佳的形容。将朱皞天的心境愁绪一语道破。
毫无防备的,心事被人揭晓,凝愁被人袒露,竟没有他预想的难过和不堪。心中瞬间涌现的却是一片天地霍然……
朱皞天轻轻地笑了,笑得很释然。那一笑,散尽了眉间的愁绪,消尽了眼中的落寞。天地之间,能解得他的,不止一人。曾经深刻心中的某个影子,因卓儿这一句话,淡了……
原来,忘情并非如他想的那般艰难,又或者自己并未深情,只是动心。于是才会在某个风雪之日、寂寥之时想起那个人,心底浮现的浅浅思念,并非是情,只是怀念。或许,还有一些遗憾。毕竟是他离开在先,懂得放手的人也必须懂得遗忘。
况且此间外敌侵略在际,内患始发在先。他应该、也不得不专注于国事,皇主虽是英明之君,却也无法独自控内掌外。朝中人才虽多,可用之人却甚少,用之不当或不甘被用却不如不用。再加上疑人勿用,真正可以委以重任之人便是少之又少。朱皞天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手中长长的一串名单。那些个名字都不陌生,有文有武,却不成体系。
“皞天,皇帝此次命你镇守浙江沿海一带,明明是抗倭重举,却又编派这些个无用之人与你同行。到底是何意啊?”一位坐在竹椅之中,身着锦衣的俊美男子说道。那声音清隽,听起来却是懒散和漫不经心,言词有几分不敬。
朱皞天微微扬眉,一笑说道:“私职齐全。”
“呵……那倒是。火夫棒槌都有。”那公子哥眯着眼,甩开一把黑底银花的扇子掩口笑了起来。那双丹凤眼,竟然笑出几分魅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