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本应是战旗飞扬,却因着一串意外而变得风平浪静宛如一切都不曾发生。倘若一切都不曾发生,他是否会平静些?
朱皞天独自一人,负手站在庭院回廊上。早春的风,扬起柳絮漫漫拂了他一身。仿佛万点翠绿中的一袭苍白,白衣白袖,衣袂被风拂起又落。
他看着庭中假山,石下一汪清池,池中依稀几点摇摆的红,摆得池面涟漪层层。
他在犹豫,犹豫瞳所言的那句“杀了我”。
他本不是多情之人,虽已定下呵护她的心,但并未想过要瞳消失。她让他杀了她,方法很简单,只需在瞳出现时挥出一剑,封住卓儿眼中那丝丝的光。瞳本是卓儿脑中的产物,借以逃避依附的精神体。只要她觉得自己死了,那便是死了。以剑封光自是不能办得到,只要给卓儿造成瞳已死的感觉,她……便不会再出现了。
这于他而言,容易得几近办不到……
她给他三天的时间,三日后,她便不再等他,只顾睡去。哪日再醒,就不得而知了。醒来后,她说,她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卓儿。让他细细想好,她心中的恨,已容不得她透过卓儿的眼看他对卓儿的笑。
他若不杀她,她便杀卓儿,届时死的不止是她了,连带卓儿,她也一并带走。
她是如此敢爱敢恨的女子呵……
朱皞天思及此,只手拂上身旁的红柱,眼下心头沉沉地痛了。但,他竟不知自己心痛为谁!眼前出现的是同一张脸,同一个身影!
“王爷。”
一个清朗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清夜!”朱皞天诧异地转过身,“你何时到此的?”
“我追随卓儿的香气,一路寻来的。王爷,这是你遗落的剑。你……”清夜七帆讷讷地住口,紧觉自己不该多话。
朱皞天微微一怔,继而苦笑一声,轻轻一叹,接过无极剑,复又转身看向庭中假山。眼角眉梢,是前所未有的清愁浅倦。想来清夜在自己身后已有些时候了,而他却没半点察觉。无极剑,伴在他身边这么多年,而他此刻为情所恼所痴,竟到了无心看剑无心悻然剑的失而复得的地步……若来人不是清夜而是追杀之人,自己呆愣这半晌时间,岂不死过百次了。
“清夜,你的鼻子这么好使吗?”朱皞天缓缓说道。
清夜七帆一顿,然后无声地露出笑容。王爷不愧是王爷,虽心不在焉依然能一针见血地问出不当之处。
“王爷英明,清夜自开始便不是借嗅觉寻人,那些个猎犬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卓儿身上的香气会使植物萎靡。”
“你如何知道的?”朱皞天立刻转身过来问道。
“王爷不必担心,卓儿的毒不难解。王爷可曾听说过‘红莲散’?”清夜笑嘻嘻地说道。
“听过。”朱皞天简洁地说道,并不讲如何得知,只望能早些解卓儿的毒。
“卓儿所中便是此毒。此毒产自日本,含有食人树之叶、毒蜘蛛之脚以及毒蝎之尾,并配以百草枯将毒素散至全身,因而毒发时内伤筋脉脏腑,犹如蛛蝎食心一般……”
“清夜!如何解毒?”朱皞天兀地打断清夜七帆,他想知道的不是这些……他不想知道这些!百草枯,竟然是百草枯!
清夜七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继而说道:“在上官灵告知我卓儿已被他以此毒控制时,我便在卓儿食饭中加了少许茯苓。茯苓可将毒素自胃中聚集,但我得知之时已是她中毒七日后。七日,毒药量虽少却足以蔓延了。所以聚集起来尚费功夫,况她所食茯苓不多……”清夜顿了一顿,看朱皞天脸色由喜变忧。
“王爷不必担心,卓儿之所以提前发作,大抵也是由着茯苓的缘故。这是除毒的必经之路,那毒经由五脏六腑一来一去,自然痛苦难忍。只需每日服食三两配以冬虫夏草的茯苓,再借外力聚气凝神,不出一个月便可彻底清除毒素。当然,若能取得解药那是再好不过,片刻便可痊愈——”
“莫说这些无用的话。”朱皞天微微一笑,“若有解药,还需问你么。茯苓竟有解毒之效,这倒是前所未闻。”
“是。茯苓并非清毒之药,但有聚毒之效。配以冬虫夏草,则药效方显。”清夜七帆答道。
呼……朱皞天深叹一口气,微微闭了闭眼,说道:“清夜,多谢!”朱皞天抱拳说道,语气诚恳。若不是清夜,他真的无法确定卓儿是否能活命。
“这大概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吉人自有天相吧。王爷……上官灵他?”
“不必再担忧他。”朱皞天缓缓说道,眼中滑过一丝憾惋。如果他与上官灵能再近些,他的心能再放得开些,是否就不会是今日的结局?
清夜七帆垂下眼,心里明白这句话暗意为何。上官灵……
“上官灵死了么?”
“瞳!你怎么……”朱皞天这才发现不远处的一个翠绿身影,她站在那里多久了。
“在房里闷了些,我出来走走。”瞳冷声缓缓说道,走近过来。“放心,周卓儿死不了。”
看来她是将他俩的话听了个周全。
“你气色不好,回房歇息吧。”
“呵呵,何必赶我。能出来走动的机会也不多了,不听你们说话就是。”瞳说着转身向庭院彼处走去。她走得很慢,不似往日那般利落,倒像闲庭信步一般悠然。脸上神色淡淡,却依然挂着不拘的笑容。
朱皞天没有拦她,独为她那句“机会不多”怔忡了片刻。她在暗指他么。朱皞天抿了抿唇,簇起眉头,眼中凝愁。
“王爷?”清夜不明他所愁为何,既已知道她不会死,还在愁什么呢?
“解毒之药,劳你操烦了。”朱皞天说着便也转身,向瞳离开的反方向走去。
留下一脸狐疑的清夜七帆。
他们,在做什么啊……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瞳脑中浮现卓儿曾吟过的两句诗,她浅浅笑着。果真是“两处茫茫皆不见”呵,卓儿何时来的预知之能?
还有两日,她便可安心了。生死不过如此,她不曾执着过生,此刻不畏死倒不稀奇。死后,便再瞧不见人间风情了。瞧不见这满树新枝翠芽,瞧不见这漫天柳絮,瞧不见这一生一世的风华……也瞧不见他。
瞳缓缓走出庭院拱门,进了花园。她想看看,看什么都好。天地之色,她不曾留心看过,今日便补全了吧,好歹不枉走了这一遭。痛也罢,喜也罢,总归有个终局。如此了结,她不觉难过,若真日日夜夜看着朱皞天的眉眼,怕是再也耐不住那情恨纠结。因为,他的笑,他的情,都不是为她……
她又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瞳……”
“嗯?”
“我对王爷的情,尚不及你半分。”
“如今说这话,不觉猫哭耗子吗?”
“瞳,你知道我的意思。”
“知道又如何?你我终究不能共存,这是命。”
“你知道的……那杀你的法子,灭我亦可。”
“笑话!你若真想死,出来代我便是,保管那朱皞天寻你一起去。我倒乐得自在了。”
“瞳,我一直知道,其实……王爷他真心所思的是你啊!”
“你闭嘴!这话对他说去,少在这里嚼。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给我个清净!”
听了这话,卓儿便不再开口了。
他真心所思,怕是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但她却没有耐心等他明白了。她存在的意义,本就是为卓儿。现下又怎能为自己争什么!
然而,卓儿说的这些话,却终是乱了她一心的坚决……
瞳狠狠地拽下横在眼前的翠枝,咬了下唇,眼中汪汪地盈满湿润。
莫名其妙的一切呵……
谁爱了谁,谁负了谁。怎么算都只是他俩之间的事,她这个局外人,何以愁得比他们还甚几分?罢、罢,就这样吧,无需再想这些无谓无果之事。真真是恼得人发狂!
“啊!”瞳猛地抬头,仰天大吼一声!
吼出一心的烦闷。吼声一落她便弯身下去喘气,而此时却听得头顶上方咄咄两声清脆的响。瞳怔怔地抬头看,身侧的树干上赫然黑漆漆两枚梅花镖。若她不吼这一声,不弯这一下,这两枚飞镖必入她的骨。
瞳看得冷汗涔涔……缓缓转身,身后是三个黑衣人。
而那三人显然没有料到她那惊天一吼,似是被吓了一跳。更没料及她能及时弯身躲开暗器,便不由得怔在那里看她。
下一刻,瞳便飞跑起来,顾不得方向只冲那曲里拐弯的房舍中间绕。天啊……这些人的生命力也太顽强了,比蟑螂还甚三分!上官灵都死了还这么忠心!莫不是中了蛊,不杀她不成吗?
突地,迎面袭来一阵风,白影自眼前一晃而过,身后便传来砰砰的兵器相交之声。她回头,发丝扬过眼前,看见朱皞天一人对三地挥着剑。他快速变换着身形,抖落一地剑花,旋身移步,略起飞刺……他神色淡淡,看不出恨惧,亦没有悲喜。只是不断地将三人逼在一处,让他们逃不得。
瞳站在不远处看着,看着朱皞天的眉眼,看着他的青丝白衣,看着他从容制敌,看着他执剑的手与坚定的眼……看着看着,她的鼻子陡然一酸,眼中沉沉地痛出泪。竟然,这样看着他都会看出心痛看出泪,她,终究爱着他……发现朱皞天舞剑之时突然看向她,瞳举起袖子拭去脸颊上的冰凉,唇边来不及挂上虚应笑,一把剑便横在颈间了。
“不要动。”她耳际响起一字一顿的警告。她不禁抿抿唇,这汉语说得够难听。
朱皞天倏地收了剑,微微眯眼看向胁持瞳的黑衣人。另外三人立刻夺去朱皞天手中的剑,然后飞速离开他身边,好像怕他如法炮制也胁持人质一般。
竟然还有一人。
朱皞天没有看瞳,依然将目光定定地锁在那执剑的黑衣人眼中。
“放了她,你们走。否则,必死!”朱皞天缓缓说道。大概是明白这些人不熟汉语,他便以最为简单的用词说话。
那四人不答话,相互看了看,嘀咕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