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楼笑了出来,长流有些不解的望着她。
她朝他走来,一步一盈,衣袖上点滴血迹反而映得这个女子忽而的妖异起来,月光从叶间洒下,零零散散的落在他们两个之间——
他眉目如画,眼神无波,点尘不惊,与身俱来的诚然优雅让他在这夜雾氤氲间,更不似个凡人的存在——
西楼站在他跟前,轻轻一笑,是失望还是绝望,连自己也分不清了——
“师宴卿,你逼得我没了退路,”她摇摇头,伸手拨了下额前的发,唇角还保持着笑意,不知怎么,看起来却是几分难看,“我也不要你好过。”她咬牙。
长流微微一震,这是自从她拆穿他身份后第一次唤他的名——那个,连他也快要忘记了的名字——师宴卿。为什么?是因为——她再也不当他是长流了?再也——不要他对她好了?——再也不需要,他所谓的任何关心?他是不是——让她……死心了?
死心了?!他意识到这个词的时候,全身一震,还未想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西楼突然朝他扑了过来,双手环住他的颈项,仰头送上一吻,靠上他的唇边,那一吻一触既分,长流整个人却惊呆了,心跳突然好像被某种不可预期的东西打乱,只是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人。
她知不知道她刚才做了什么?长流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有些释怀,有些无从探究的仿若丢弃的东西——
他还是那么——无动于衷——眼里有些无法参透的神色动荡,西楼已经不想去猜测那些神色是什么——
他是个圣人,却未必是个好人。
他的慈悲,不是善良,不是怜悯——
那是一种,看尽了生死无常后,淡薄到几乎无法逃避的希望,那退不了风尘还欲掩其下的……宁仁。
而这种神情,却更加显得他无情——
他从来不知,这样的表情会让那些关心、喜欢他的人多难受——
她嗤笑一声——那不是笑他的,而是在笑自己——笑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已。
那个人温言温语,总是轻柔的好像天边的一朵浮云。
哈,浮云,他是浮云,可她却是地上永远不能与之并携的淤潭——
就好像,他不论做了什么,也一样是环光四耀,而她,就算没做什么,也脱离不掉妖女的名声——
所以,觉得悲哀的、活该的,当是自己!
竟然会,喜欢一个不懂感情的人——
她没有放手,还是那样抱着他,肩膀的伤口牵扯的很疼,可还是不愿松手,她这么看着他,那些冷静的不动声色从来没这么让她心寒过,道不出是难受还是不甘,他像是个根本不懂她对他做了什么的人,他似乎想说什么,唇颤抖了一下——
“你什么都不要说,你会惹我生气……”西楼不想听,她探过身子,勾下他的脸,她又吻了一下他,好像有什么奇怪的味道渗进了嘴里,很……涩的味道。
只是这一吻微微有些回旋的缠绵,她不是个喜欢与适合缠绵的女子,她有些娇稚,偶尔会有点灵犀,唯一的凌厉也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如今她学着做一个缠绵的女人来吻他,但是一点也学不像——她知道自己不会,但是还是去做了。
长流这次是身体到心口全然一颤,他不知道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吻他,她说——你会惹我生气——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吻他?为什么——要这样凄凉的,哀怨的吻他?
他不明白——他甚至不明白心里那些狂乱的颤抖是因为什么——是因为她的行为,还是因为……他好似突然感受了她的心灵——
她,对他,失望了。
那不是一个送情的吻,那是断情——
她最后一次,要自己断了对他的希冀。
如果不把自己伤到彻底,那么就不会懂得回头——
她终于离开他,轻退了一步,微微一扬脸,额上的发随风轻拂了过去,那四叶的点纱殷红的在月光下乍现——
“西……楼……”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他有些失神,甚至无法控制心神不宁起来——她吻他,甚至故意用发遮挡了那个妖女的象征——她是怕他看不起她,还是自己看不起自己?
“我吻了你。”她看着他,淡淡的说,他有些木然的表情——好像根本不懂她做了什么事。
她突然很想哭,又有些想笑,于是哭笑不得,她感觉她不是在吻一个人,而是在吻一个神,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神。
她拿他已经没有任何办法了,他不是为了江湖道义,若是为了江湖道义,她还有借口骗自己,可是他根本不是为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为的只是自己的本性。
她终于别过脸去,低低道:“很好啊……我得不到你,别人也得不到你……”她咬咬唇,“我不需要你对我好了,我也不会不甘心了——这样,很好。”她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冷得好像九天寒冰之下。
“西、楼……”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心如止水的镜面好像被丢进了一颗石子,打起了涟漪泛滥——好涩的味道,他知道,她终是掉眼泪了。是因为他——所以她才哭的吗?
他不明白——他真的,不明白——
她不需要长流了,也不需要他对她好了——那她要什么——他突然之间有些迷茫,一些十多年从来没有的迷茫好像要打碎他一直以来的信仰——
西楼踉跄两步,离他越来越远,她一直就好像林中的一束月光,如今这月光当真是要离他而去一般:“你知道我最讨厌你什么?”她哈哈笑起,眼角颇是有些破碎的珠光,“最讨厌……你什么都想两全齐美,什么都想去做好,以为——什么都可以做好。”
她扬了长袖,狠狠骂了一声:“滚!”
长流的表情很是古怪,西楼咬牙瞪着他:“我叫你滚,你——听不懂我说什么?”
他看了她半晌,终是缓缓转身了过去——她吻了他,她哭了,然后叫他滚——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究竟,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他只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骤乱不宁,那不是——不是他的本性,于是,他转身了——
直到西楼眼角的余光再看不到那抹身影的存在,她猛然一咳,竟是呕出一口血,血色偏黑,显然是抑郁已久的病症,如今倒像是要一股脑发作了一般。
回千泠——
她脑中只有这么一句。
无论如何都要回去——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千泠——
下意识的缩了下身体,她抬头去看,明月高悬,暑气不消,本不该如此阴寒,原来山下的世界比山上更加的冷……
千泠山。
依旧的远山轻雾,迷迷茫茫。
说冷,算不得,它只是有些寒。
直到再踏上这座山,她还有些恍然如梦,衣衫上皆是残存的血迹,肩上的伤也是自己随意的包扎,从离开到回来——不过月余时间,这江湖这千泠包括她,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她是愈见的狼狈了——
身体重伤,药居被毁,现在江湖上皆知她西楼杀人避逃无处可去,如今她倒真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女了。
她脸色十分不好,长发凌乱的散在身前,极其狼狈不堪。
身边风草生动,隐约有些细微的脚步声,呵,还有谁会在这山上?她有警觉却已不想去防备,反而不管不顾的朝前走去,一摇一晃。
“踏”前方落下几道人影,阳光从上打下,影子恰好遮挡在了她的头顶——
“姑娘可是璇覆药师?”有人沉声一问,倒还算有礼。
这声音似曾耳闻,她这才抬头去看,微微一愣,正是月前故意纵马的毓秀山庄庄主,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庄主师远淮——这个人,是长流的,爹。
西楼半眯起眼,打量了师远淮半晌:“师庄主真是好耐心。”竟然在千泠山等待了半个月,就为了守株待兔?还是——他根本就知道自己会回千泠?长流啊长流,你到底是个圣人,所有的坏事,都叫别人做了去!
师远淮一身棕色衣袍颇为稳重,尽显大气风度,他倒极是诧异眼前这女子竟然如此憔悴不堪,月前相遇时的娇贵娇稚完全失了踪影,不否认她有重伤在身,但她身为璇覆药师,毕对医理有过人之处,为何没有将自己调理好?除非——她并不想医自己,并非他悲天悯人,他只是觉得很奇怪:“姑娘身体甚差。”他只是说了句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