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什么愣?上来吧!”车窗里伸出一张慵懒讥诮的脸。
“呃?”这是哪一年代的古董?
“比起灰姑娘的南瓜车,是差那么一点点。”他微笑,笑得九分揶揄。
她瞪他一眼,动作很响地坐进车里。车门发出“喀啦”一声响,勉强合上。
“别乱动,小心碰坏机关,我们俩都得玩完。”他警告她。
她不信,“唬谁呢?”
金振希似笑非笑,“那你就试试看吧!反正我的命不值钱。”
桑恩榆瞪大了眼,果然不敢乱动,连坐姿都显得小心翼翼。
她倒不是觉得自己的命有多值钱,而是,若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和他命丧在此,明天的早报岂不又添一桩苦命女与情人双双殉情的特大新闻?
死也不能落上这个罪名!
她的举动看在他眼里,想笑,又忍住。
他发觉她脸上的表情特别生动、丰富。生气的时候,眼瞪得圆圆的,粉红的嘴唇紧闭着,微颤如花蕾,小脸气得煞白。
但她又总是很容易忘记自己为什么生气,一句话,一个眼神,或者仅仅只是一朵微笑,都会让她在瞬间转移注意力。
开心,或者诧异?
这让他觉得有趣,并时不时地喜欢撩拨她一下,为的就是看她脸上旖旎跌宕的风情。
车子拐上公路,在暗夜里行驶。
辗转蜿蜒。
原来所谓的十几里距离,不过是用尺子拉直了在地图上按比例量出来的,真走起来,兜兜转转,又不知多跑了十几里。
桑恩榆已是不耐,“你到底认不认得路?”
她心中焦急,他却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倒应了皇帝不急急死太监那句老话。
“还有多远?”她问。
车子“嘎”一声刹住。
“到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她定睛一看,原来只是巴掌大一间平房,立在路边,房门口挂着一盏灯,照亮了门前方寸之地。
她不禁怀疑,“就是这里?”
他点头,“没错,地图上是这样指示的。”
她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下车。
进了诊所,只看见一名老医生,低低地垂着头,看不到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在打瞌睡还是在闻桌上的病历。
听到声响,老医生抬起头来,“你看还是他看?”他的第一个动作是戴上听诊器。
桑恩榆皱眉,“你看内科还是外科?”
老医生不耐烦地瞄她一眼,“那你要看什么科?”
“不是我要看,是他。”恩榆一把将金振希按坐在老医生面前,偏不说他哪里不舒服,眼里是满满的怀疑。
“你胳膊受伤了还开车来?”老医生严肃地问。
他身上的外套虽然是深黑色的,看不出血迹,但,半边袖子却早已是湿漉漉一片。
桑恩榆吃了一惊,又内疚又担心。
他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让她以为他的伤其实没什么要紧。她之所以坚持要他去医院,也不过求个安心而已。
谁知道……
“医生,他到底要不要紧?”这会儿,她也顾不得老医生到底是治痔疮还是割盲肠的了。
原本只是觉得好玩的金振希,这刻,望着她忧心忡忡的脸,望着望着竟然望出些许感动。
“有什么要紧?大男人的,流点血怕什么?”老医生横她一眼,似是嫌她太吵。
“那你刚才又说……”
“我说了什么?我是说他勇敢,像个男子汉。”
桑恩榆听了,愣一下,蓦地笑出声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等到弄好一切,他们走出医院。
金振希去开车。
桑恩榆反而顿住了。她望着墨黑的街头,惊觉地看看腕表,天,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了,哪里还有回市区的火车?
她茫茫然站着,不知该何去何从。
“你不走?”金振希扶住车门,诧然回头。
她咬住下唇,没道理再跟着他了,是不是?该治的伤也治了,该报的恩也报了。再说,刚才她跟着他是有医院这个目的地,现在她跟着他,要去哪?
还是不要了吧。她毅然摇头。
他耸耸肩,坐进驾驶座。
她看着,他什么也不说。
车子发动,就要开了,他忽然又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晚上有狼,你自己小心。”
她身子一抖,明知道他吓他,但仍被他吓住了,“胡、说,哪里有狼?”
“也许没有吧,反正我没见过,要是你见到了,有机会再告诉我。不过……”车子缓缓向前滑,他的声音慢慢听不清,“不知道你还有没有机会说?”
桑恩榆又气又怕,却只能望着扬长而去的车灯干瞪眼。
渐渐地,灯光远了,看不见了。怒气化为黯然,桑恩榆一屁股坐在诊所门前的台阶上,开始考虑着要不要进去跟那个古板又固执的老医生打个商量,让她借宿一宿?
“老伯。”这一次换上甜甜的笑容。
老医生又是一副被人打扰的样子,抬起头来,“谁看病?”
“我不是来看病的,我是……”
“不看病你到诊所来干什么?出去出去。”老医生直挥手。
“我想在这里住一晚。”她硬着头皮说。
“好好的人,住什么医院?”老医生眼一瞪,“出去出去,这里只住有病的人。”
有道理!好人不住院。
恩榆只得又折返回来。
蔫蔫地坐在台阶上,头枕着膝盖,没想到,这么坐着,重重倦意也能排山倒海般袭来。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桑恩榆,你不能睡,千万不能睡。”
然而,瞌睡虫就像挥也挥不去的苍蝇似的围绕着她。
迷蒙中,她似乎听见“哐啷哐啷”的汽车引擎声缓缓驶近。
“好多破车!”她嘟囔一句,转个脸,沉沉睡着了。
“你真不知道送你去旅馆的那个人是谁?”素描课才上到一半,死党安心已经冒着被老师点名照顾的危险,把这个问题来来回回研究了十七八遍。
桑恩榆只有翻眼又翻眼。
怎么这样呢?安心从一开始,就抱定一副怀疑的态度,好像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一样。
但,天地良心,她至今还对自己早上为什么会从A市一家旅馆醒过来的离奇事件感到头痛和不可思议。
她记得,昨天晚上,她明明没有赶上最后一班列车,她明明还待在离A市市区几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小镇上,她明明在一家私人诊所门外睡着了。
她明明……
她明明记得清清楚楚,没有脑震荡,也没有失去记忆。
但,为何,她偏偏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从诊所门外到了市区旅馆?
这一段空白,她沉在睡梦里。
怎么会睡得像死猪一样?
照安心的话说,是被人拐卖了都不知道。
然而,幸运的是,她没有被拐卖。
至少,到现在为止,她还没发现自己有什么损失。
“你呀……”安心压低了声音,却压不去声音里的揶揄,“再这么糊涂下去,迟早有一天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恩榆没有接腔,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其实,当时她虽然睡得沉,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但事后想起来,却一点都不难猜,那个人……
她应该是知道那个人的。
不会错。
她只是想不到理由,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不是一直都觉得她很烦吗?在夜阑人静的时候,驱车十几公里,护送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回家,这一点都不像他的风格。
他那种人,像是毫无恻隐之心的人。否则,那天,他也不会捉弄她,害她淋水感冒了。
奇怪!真奇怪。
那个家伙的一举一动,好像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而没有什么特定的标准。让人猜不出,想不透。
“咦?你画的是什么?”安心好奇的声音又在她耳边响起。
恩榆回神,眼睛盯着画布,双颊却蓦地红了起来。
真的耶!
画布上寥寥数笔虽然唯妙唯肖地勾勒出了教室前沿那个男模特儿的身姿体形,但,那张脸——
深黑的眉目、清晰的轮廓、挺直的鼻梁,以及飞扬的眼神……
那张脸是属于——
“他是谁?”安心皱着鼻子问,仿佛想从空气里嗅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气息。画布上的这张脸跟她们的模特儿一点都不像,美术学院的学生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尤其是,她可以肯定,她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
凭她和恩榆从小穿一条开裆裤的交情,恩榆认识的人,她很少有陌生的。就算只见过一面、两面,她也应该会有印象。
可是,这张脸,这张英气逼人的脸对于她来说,却全然陌生。
到底,这个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跟恩榆之间又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竟会让她失神若此?
“唉!随便画画的啦。”恩榆红着脸撕下画布。
安心撇嘴,“你瞧你,一说谎就脸红。”
桑恩榆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换来安心一个了然于胸的眼神,“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呀——”她忽然像想起什么来般惊嚷,“昨天你不会就是跟他在一起吧?”
恩榆烦躁,“哪有!”
安心看着她,目光闪烁,似是要从她竭力掩饰的表情中瞧出一朵花来。
恩榆避开她的视线,开始收拾画具,“你帮我挡一下,我要撤了。”说着,站起来。
“喂!”安心叫住她,冲她眨眼,“约会?”
恩榆转身,拿颜料盒敲她的头。
安心捧额呼痛。
声音太大,惹来老师的关注,“你们俩在干什么?”
恩榆站在那里,额冒冷汗,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安心却一下子站了起来,“报告老师,我觉得模特儿的姿势有问题,左手臂样子太怪,我总是处理不好。”
她说着,“蹬蹬蹬”冲到教室前面,在模特儿身边,摆出一个封面女郎的造型,“你们看,这个姿势是不是更好?”
全班师生在陡然一愕之后,爆发出哄堂大笑。
她得意地对着恩榆眨眼。
桑恩榆笑着摇摇头,赶紧趁着这一片混乱,溜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