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入夜时分起,北风便刮得一阵比一阵紧。呼啸的北风夹着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狠狠地扑在人的脸上,冰冷而生疼,教人几乎睁不开眼。
这见鬼的天气!守在旗杆旁的卫兵把手中的长枪夹在腋下,一边用力搓着手,一边在心里连声咒骂。会被调到这鬼地方,真是倒霉透顶!
他是第一次跟着主帅来到北疆,第一次领教到北方恶劣的苦寒天气。尽管穿着棉衣和铠甲,还是觉得凛冽的寒风就象鞭子一样抽在身上,无孔不入地钻进铠甲的每一个缝隙,把厚厚的棉衣都钻透了。
深入骨髓的冷。
刚刚出来就冷成这样,还要捱两个时辰才轮到换岗呢。那卫兵哀叹地缩缩脖子,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无意中转头看到绑在旗杆上的那个人,又觉得自己的运气还不是最坏。
至少,自己只要捱上两个时辰就可以回到帐中喝着酒烤火取暖,而这个人,却要被绑在旗杆上示众三天呢。
在这样的天气里……卫兵不无同情地看看那人苍白清秀的脸容,似乎微微蹙起的眉头,以及没有半点血色的双唇,在心里偷偷叹了口气。
他知道这个名叫卫昭的男子也是位将军,而且,曾经是武卫军中的第二号人物,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在北疆的声威人望仅次于镇北大将军丁延之。
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会有今天的处境吧?那卫兵虽不大懂得朝中的事情,但是跟着霍炎的日子久了,多多少少总会听说一点。从霍炎手下将领的闲谈中,他隐隐约约地知道,只要自家主帅一日还没有完全掌握住北疆,这个人,大概也就一天不会有好日子过。
他觉得有些难以想象,这个看上去温和而沉静,秀雅而清俊的年轻人,真的会是霍大将军掌控北疆的最大阻碍吗?
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才触怒了霍大将军……印象中他的脾气似乎很好,即便是对着一个最下级的普通士卒,态度也总是平易而亲切,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令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又一阵北风带着冰冷的雪花呼啸袭来,刀一般割痛人的脸。那卫兵打了一个寒颤,揣着手向后退了几步,缩到了一个营帐旁边可以避风的角落里。
这样做有点违反军纪,可是,这么冷的天,这么大的雪,又是在这么深的夜里,还有谁会在外面呢?
只除了……卫兵又偷偷瞟了一眼那个被绑在旗杆上的年轻人。他仍然维持着最初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站在漫天的风雪里,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身子几乎已完全被白雪盖住了,看上去就象一个雪人。
他这样,能捱得过三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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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那卫兵并不知道,对于卫昭而言,最难以忍受的寒冷并不是身上,而是心里。
他从未有过如此心灰意冷的时候。
这些天来,卫昭早已看清了形势——自从霍皇后手中的权力渐渐增加,朝中的倾轧便日甚一日。丁大将军的兵权被夺已势不可免,之所以一直被羁押在狱中不曾处置,并不是因为朝中反对一派的极力声救,更不是因为他功在国家、勋业彪炳,说到头来,无非是顾忌北疆的武卫三军而已。
霍皇后故意将丁大将军羁留在狱中,既不判罪亦不释出,本就是为了遥遥牵制着北疆的武卫军,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卫昭心里清楚,丁大将军并无过错,只不过因为功高权重,才会成为派系斗争中最先被打击排挤的对象。只要没有意外变故,霍皇后亦不会冒着骂名轻易诛杀功臣。只是……霍炎一日不能完全掌控武卫三军,丁大将军大概是一日无法得见天日了。
带着深深的无奈与痛楚,卫昭心中清楚地知道,目前丁大将军重获自由的最大阻碍,恰恰是自己。
卫昭并不意外霍炎会针对他,也早已准备好了忍耐与承受。然而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这些人,竟会把无辜的士兵、军心与士气、乃至北疆边境的安危,都当成了自己手中的筹码。
心中只有党争,眼中只有权力,手中只有棋子。
却独独没有这个国家。
近年来边界兵戈不兴,国中一片歌舞升平,以至于朝中的掌权者已渐渐忘记了东齐的积弱,国力的衰退,以及四周强敌的虎视耽耽。
北魏的国势日盛一日,燕人自关外悄然崛起,近年来一直厉兵秣马,觊觎着东齐的大片膏腴之地,将广阔而丰饶的河朔平原当做了自己的盘之物,几度掂量着蠢蠢欲动。而朝廷中的那些人,却仍把权力的倾轧放在首位。
想到这里,卫昭只觉得心中一片冰冷。
这样的国家,这样的朝廷,还能让人有什么希望。
北风卷过,一团夹着冰屑的雪花重重地打在脸上,带来针扎一般的刺痛。卫昭微微回过神,才感觉到身体已经在风雪中冻得僵木,四肢百骸间象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手足仿佛已失去了知觉,尖锐的疼痛一直蔓延到了骨髓深处。
轻轻苦笑一下,他没有再试图提聚内力以抵御严寒。不必再做多余的尝试,胸口间传来的隐隐闷痛一直在提醒他,今天一掌震开那巨石时,因反震之力所受的内伤,还一直没有机会痊愈。
连日来不眠不休赶路的辛劳,一场惊心动魄的紧张较量,早已令身体疲倦不堪,本就难以再强自支撑,此时此刻,保持清醒似乎已成了一件最困难的事。
缓缓合上眼,卫昭紧紧地抿着双唇,忍受着一阵比一阵更猛烈的寒风,以及体内肆虐的痛楚,大脑渐渐变得麻木,意识陷入一片昏暗。
半昏半醒的迷蒙中,卫昭感到有什么东西抚上自己的脸。
动作并不轻柔,相反还带着几分力道,用力在两侧的脸颊上揉搓,冰冷而微湿,感觉有一点轻微的刺痛。
但是在近乎粗鲁的揉搓下,僵木的脸颊似乎恢复了几分活气,肌肤虽然冰冷依旧,却渐渐回复本来的柔软。
注意到这点微小的变化,揉搓停止了,一只手捏上卫昭的下颔,坚决地分开他紧咬的牙关。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暖流涌入口中,迅速地顺喉而下直落入腹,顿时象一团火焰般在体内燃烧起来,迅速流动到四肢百骸间,对抗着深入骨髓的寒冷。
是谁?卫昭用力睁大眼睛,视线却有些轻微的模糊,看不清面前那人的面容,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
究竟是谁?
卫昭努力地摇摇头,想甩掉眼睫间堆积的雪花,却发现自己被对方牢牢地钳制着,丝毫不能动弹。
“别乱动。”感觉到卫昭努力的意图,来人低低笑了一声,并没有放松手上的力道,“先喝完这点酒再说。”
似乎是有点熟悉的声音……
不管是谁,听得出声音中没有恶意。卫昭合上眼,放松地倚在旗杆上,安静地咽下不断注入口中的温热酒汁,不再探求来人的身份。
疲倦不堪的身体带着内伤,再经过长时间寒冷的折磨,其实早已无法支持,只是习惯地挺立着没有倒下。
发觉了卫昭异乎寻常的疲惫与虚弱,来人似乎皱了皱眉,伸手探向他的胸口。
他手上的力道并不大,但是一按之下,卫昭却微微蹙起了眉头,苍白的脸上隐隐流露出痛楚的表情。
那人意外地轻噫了一声,转而握向卫昭的腕脉,却发现他的双手被人捆缚得极紧,绳索紧紧地陷入了肌肤,勒出一道深深的淤痕。
他再度皱眉,毫不犹豫地立掌如刀,轻轻划下。
掌锋过处,绳索应手而断。
感受到手上束缚的消失,卫昭本能地动了一下,低声轻喃道:“别违犯军法,平白给自己惹上麻烦。”
“管什么军法!”来人不以为意地嗤了一声,“我才懒得理!”
好熟悉的语调,带着几分狂傲,几分轻视,几分不屑,以及冷冷的讥诮味道。
“是你!”卫昭霍然睁大了眼。
眼前可不正是那张棱角分明、线条刚硬的冷峭面庞?浓黑的眉微挑着,唇角勾出一道似笑非笑的浅浅弧线,一双眼却是异常的深黑沉暗,偶尔光芒一闪,却又明亮得有如犀利的电光,令人无法正面逼视。
竟然是雷聿!
怎么会是雷聿?!
“你来干什么?”卫昭愕然地望着雷聿,几乎不敢相信他竟然会在这里出现。
河朔之狼果然身手不凡,兼且胆大包天。在数万人的军营中来去自如,如同出入无人之境也罢了,居然还肆无忌惮地在军营中心随意逗留,就这样公然地放开了自己。
“闲着无聊,出来散散心。”雷聿故意漫不经心地道,不想告诉卫昭自己一直远远地跟着他们的粮车,直到他们抵达军营。更不想让卫昭知道,他已经多多少少猜出了一些劫粮的内幕,所以猜出他回营后会有不小的麻烦。
“那就请阁下自便吧,不必多管我的闲事。”知道他无意对自己说真话,卫昭目光一沉,淡淡地道。
“然后看着你冻死在这里?”雷聿扬一扬眉,“盗亦有道。不管怎么说,你的麻烦是因我而起的,想让我良心不安么?”
“不关……你的事。”卫昭无力地闭了下眼,简单地说出事实的真相。对于这个陌生的对手,他也只能说这么多了。
但是卫昭态度鲜明的拒绝意愿并没有被理会,雷聿听若不闻地随手扯掉他身上的绳索,一把将他横抱了起来。
“放开我!”这一次,即便是声音再低弱无力,也掩不住语气中明显的怒意了。
“等你还清了答应我的粮草,然后再冻死也还不迟。”雷聿不为所动地随口回答,一边展开身形,在密集如林的营帐间纵跃如飞地翩然离开。虽然手上抱了一个人,脚步仍然轻灵迅捷,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
“多事……”知道自己的抗议不会有效果,卫昭低低地轻喃了一声,索性闭上眼,不再多说什么。
雪地上那几个浅浅的足印,很快就被风雪渐渐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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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倒是对我放心得很。”雷聿挑眉道。“不怕我给你下毒么?”
卫昭淡淡一笑,清亮柔和的目光在雷聿脸上转了一转,没有说话。
雷聿却心中陡然一震。在那一刻,他明明白白地读出了卫昭目光中的含义。
深黑的眼眸中光芒一闪,雷聿也微微笑了一笑,脸上冷峭的线条仿佛在一瞬间柔和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