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到如今她才发现她像一个穷困的盗贼,急切地想要偷取别人的幸福,却发现金碧辉煌之下的一片狼藉,其主人浅笑晏晏,“如果真有你想要的,你便拿去吧!”
可笑,可笑。
匣藏宝剑,珠藏深渊,谁又有谁的圆满?
窗外传来丝丝乐声,琴声哀婉,如泣如诉。
燕晓来侧耳倾听,只觉这曲调清冷动人,静夜幽寂,使闻者心绪百折,一种淡淡的辛酸从心底泛开来,令人怅惘不已。
她本来就无甚睡意,此时便踏月而行,去寻这奏乐之人。
皎皎月光之下,湖面波光粼粼,亭内侧首抚琴之人,素手蛾眉,正是梅诗雪。
燕晓来本欲上前说话,却惊见亭内还有一人,着香色儒衫,此时正含笑说着什么,梅诗雪微微仰头看着他,唇角略带一丝笑意,妩媚动人。
燕晓来心中一滞,她师兄方玉航今天才离京,深夜里方夫人就与男人私会,孤男寡女,琴音悠远。她素日里和梅诗雪并不亲近,一时也猜不透她此举用意,只是无论有什么原因,都不能解释眼前这幅月下情人图。
她眉头紧皱,心想这事不雅,她身份又尴尬,只好暂时悄无声息地退下。
此后连接着几天夜里,湖畔亭中都传来悠悠琴鸣,燕晓来也曾就此事暗示过梅诗雪,希望她给一个解释,可梅诗雪却顾左右而言他,脸上的表情无懈可击。若不是夜夜亲见,燕晓来几乎就要怀疑,那月下私会男人的女子并不是眼前这端庄高贵的丽人。
直至半月后,京都里开始传出各种流言蜚语,燕晓来终于坐不住了。
她走进梅诗雪所居的梅苑时,梅诗雪正在泡茶,见她来了,含笑为她倒了杯茶,“这是新进的青茶,你尝尝。”
这茶色清澈金黄,入鼻有天然花香,入口滋味浓醇鲜爽。燕晓来点点头,“果然是顶级的绿叶红镶边。”
青茶色泽青褐如铁,故名青茶,又因其叶体中间呈绿色,边缘呈红色,因而享用“绿叶红镶边”的美名。
梅诗雪眼中带着赞赏,“可好妹妹也是懂茶的人。”
燕晓来笑笑,“我长居深山,哪里懂什么茶,不过在姐姐面前卖弄罢了,姐姐莫要见笑。”
梅诗雪摇摇头,“妹妹过谦了,”她脸上流露出一丝落寞,“其实我这园里,很久没有一起品茶的人了。”
“难道师兄不是人?”
见她脸色泛白,燕晓来已知说错了话,看来师兄和这位佳人之间的关系,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疏远。
梅诗雪自斟自饮了一杯茶,“妹妹此来,可是有什么事要问我?”
燕晓来点点头。
梅诗雪含笑,发际一串细碎的珍珠流苏轻轻荡漾,她菱唇轻启,幽幽道:“所见即真实。”
所见即真实?
燕晓来大惊,她想过无数种解释,却没有想到眼前这女子竟如此轻淡淡地告诉她,所见即真实,她所见的是什么?
那是一个闺中少妇能随随便便就认了的?
梅诗雪却无心再多说,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快用午膳了,妹妹可要与我共用?”
这已是逐客的话了,燕晓来却微微一笑,“也好。”
梅诗雪也只笑笑,似乎对她的固执有些无奈,轻声吩咐着侍女用膳的事。
膳后,燕晓来喝着茶,并不急着走,似与梅诗雪闲话家长,她眼中微波流转,轻轻一叹:“你到底为何骗我,为何骗尽天下人?”
梅诗雪浅笑道:“妹妹此话何意?”
燕晓来冷笑,“若我没看错,那月下与你约会的男子,正是百草园五公子之一的思忆,若是我没猜错,那思忆公子本是男婠。”
梅诗雪仍然不动声色,“男婠如何?他生得好看,又懂得我的琴音,我喜欢他,难道不行吗?”
燕晓来笑笑,“当然不是不行,只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思忆公子,原是喜欢男人的,那么又如何与姐姐私通?”
梅诗雪微微张了张嘴,终于只是笑着摇摇头,眉宇间似有千重愁,让人忍不住心忧,那浅浅黛眉如何能承受?
燕晓来神色微软,“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告诉我,也许我可以帮你呢?”
这句话在几个月前,燕晓来是断断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这么与他的妻子站在同一条阵线的一天,可是方玉航走了,这偌大的府中,却也只剩下她们两个女人。
梅诗雪微微苦笑了一下,葱白的手指为她倒了一杯茶,“你想听我的故事吗?那将是一个枯燥至极的故事,如果你愿意听,让我来慢慢告诉你……”
第十五章风住尘香花已尽
夜里大雨瓢泼而下,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骨。
梅诗雪忽然停顿下来,微微启唇,欲语泪先流,眼中渐染迷雾倦意,手指轻轻触了触额际,她惨淡笑道:“对不起。”
燕晓来有些恍惚,她不知道这一声“对不起”是为何故,是为了那没有讲完的故事,还是为了她口中的“误人不浅”。
梅诗雪看向窗外,秋已尽,冬又来,又是一年年关将尽。
这样一天又一天,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
为什么明明那般的难熬,却依旧过得那么快?
转眼间,原来又是一个五年。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原来这五年的过往,到想要倾诉的时候,只空余了这一腔感慨,她和他之间,燃的什么香,执的什么盏,唱的什么诗,饮的什么酒,看的什么花……
忘了,忘了,原来都忘了。
指尖轻轻摩挲着悬于腰际的藕荷色荷包,那穗子忽然脱落,掉在地上,荷包里掉下一块精致的玉佩来。
燕晓来弯下腰,执着这玉佩,只见玉色晶莹,触手温润,玉上以金丝嵌着两行细篆铭文,“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霎时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地动山摇,一颗心急剧地抽搐着。燕晓来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一样,不,远比第一次见到她时要来得震撼,要来得痛彻心扉。
乱了乱了,全部都乱了。
是怎样的过往,让她连启齿都觉得乏味疲累?
燕晓来怔怔地看着站在窗前的那个倦意深浓的女子,气氛里不能承受的倦怠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她不能说,她不能听……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载不动,许多愁。
这一瞬间,她忽然读懂了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原本有梅有诗有雪,诗情画意缠绵悱恻,而今只剩满腔倦意的女人……
一身浴火红衣的燕晓来坐在梳妆台之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散落的乌发,似若有所思,一双眼眸黑亮得吓人。
织春拿了姜汤进房,只觉得这气氛压抑得她想放声大哭,终究没敢出声,侍立在一旁。
不知过了多久,燕晓来忽然站起来,长裙迤逦及地。
那红得刺目的血色,让织春忽然发出声音:“小姐,你要去哪里?”
燕晓来却只对她笑了笑,她脸色苍白如纸,更衬得那双眼睛大而幽亮,如妖似魅。
织春被骇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怔怔地看着她走入那密织雨帘之中。
她从前在方府住过几个月,所以她记得正门往里走是一道雨花石铺就的长廊,两侧种着矮树花草,其中有一棵百年梅树,据说是成了精的。当然也只是传言,但那树长得着实是好,枝繁叶茂,每到花季便满树黄花,清香扑鼻,府外十里处都可闻见,可惜她没有见过那样的盛景,但她曾以为那样的盛景是属于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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