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呕了三个多月,滴水难进,真个是“人比黄花瘦”,每回去检查,医生总看著我摇头。
到了第四个月末,胃口忽然大开,尤其对辣核“情有独钟”,只想吃不加猪油的阳春面拌辣椒,一天要吃个四五碗,辣得舌头发麻,脸上起满了小红点。
每回到巷口小面馆去时,老板娘自会把辣椒酱罐子往我面前一摆,用她那粗嘎的嗓子说著:“我看你八成是生个女娃儿,‘酸儿辣女’,错不了的!”
酸儿辣女?不知道这是哪门子学问。胃里刚装进满碗辣椒面,觉得好服极了。躺在床上,没多一会儿就朦胧入睡;迷糊中仿佛有人按门铃,想起来开门,又觉得有一般力量直往唾乡里沉,眼皮好重好重,怎么也爬不起来。
一阵杂杏的脚步声、开门声、讲话声,接著有人敲我的房门。
“嫂,有人找你,嫂,嫂,开门。”是子兰的声音,很急。
“嗯?找我?谁?”人虽然是醒了过来,意识却仍停留在半睡眠状态。
“我不知道,她说有要紧事找你。”
这一下我全醒了过来,看看手表已经是十二点半了,在这种时候来拜访,一定有特殊的原因,会是谁呢?
推门出来,在客厅里站著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妇人,整张脸上写满著焦急与求援的表情,不等我开口,她立即一把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著:
“我是惠如的阿姨,真抱歉这么晚了来打扰你,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底下的话她接不下去了,因为泪水使她咽喉硬塞了,她激动得浑身打抖,这中间还夹杂著害怕恐惧惊慌。
“伯母,您先请坐,有话慢慢讲。”
“不!我不能坐,惠如会想不开,会发生意外,李小组,拜托你现在到我家去好不好,我求你!”
面对著这样一双充满乞求忧郁焦盼的眼睛,我怎么能说不?匆匆交待子兰后,就随著她走出家门,迎面吹来一阵冷风,不由地打了个寒战,这回不但睡意全消,同时开始感到事态的严重性,我快走两步,追上几乎是小跑的阿姨。
“伯母,现在请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好不?”
“惠如要自杀。”她的声音很小,但敲在我心上时却有如千斤铁弹。
“啊?!”我说不出心中惊异与突如其来的意外感。
惠如要自杀?怎么会?象她那么活泼开朗的现代女性?前一阵子还常在电视上看她表演服装,她那独特清新的气质,优雅而充满自然的表情,光艳的外貌,真抢眼,每套衣服穿在她身上都那么好看,不愧是天生的衣架子。记得在学校时,每年校庆的服装表演,她总是受注目的焦点,现在又是最红的服装模特儿,上回还明说她打算向电影界进军,这样一个对未来抱著无限希望的人,会自杀,太令人费解了,我忍不住又问著:“伯母……”
“叫我琴姨比较好,我只是惠如的阿姨。”
“我知道。惠如全部都告诉过我,她还说你很了不起,她很敬佩你,更感激你。”
“真的?!”她整个脸因喜悦和感动而光亮了起来’。
“当然是真的,琴姨,本来我早就要去看您,因为害喜,身子一直不好,就耽误了下来。”
“听惠如说你先生也在跑船?”
“跟伯父一样。”
不知为什么,琴姨的脸色又暗了下来,显出沉郁的表情,我不敢再开口,只有将视线投向宙外那一片黑暗之中,心里的疑云也变成黑压压的一大团。
车停在一幢公寓门前,琴姨以及快的速度付过车资、开门、上楼、冲进房间,一迭声地减著:“惠如,惠如……”
屋里的布置十分豪华,各式小摆设更是琅琅满目。琴姨叫了几声之后没有回音,─开始用力拍门,用手扳门柄,发现里面上了锁,顿时一张脸呈现出绝望的苍白,豆大的汗珠沁了出来,,嘴唇在打抖,身体也不自觉地前后摇晃,好象马上要昏倒了似的。
“琴姨,你先镇定一下。”我用力抓住她细瘦的肩膀,注视著她说:“窗户,我们试试窗户,”
“对,对,窗户,我去,我去。”她如梦初醒般地震了一下,急促地走向阳台,谢谢天,窗户没锁,我俩相继跳了进去。
屋里一片凌乱,惠如斜卧在床上,满脸泪痕;我冲过去抱起她把她的头垫高,先按上脉搏,还有,体温,正常,拍拍她的脸,她半睁开眼睛乏力地看了我一眼,头又无力地垂向一边。茶几上有好多张包药的纸片,不知道她吃了什么药,吃了多少。
“琴姨,打一一九叫救护车,快!”
“是,是。”
我一面不断叫著惠如的名字,拍打著她的脸,一面倒了一大杯冷水,扳开她嘴住里灌,水入喉头,她依旧有反应,知道咽下去,还有希望。
在我灌第二杯水时,琴姨慌忙地跑来告诉我救护车来了。
救护车“呜!呜!”的鸣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显得出奇的刺耳而凄厉,我紧握住惠如的手,仿佛我手里捏著的是她整个生命似的,喉头又干又紧,脚下又冰又冷,低头一看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一只鞋。
台大医院急诊室内,灯火通明,里面挤满了忙碌的医生护士和各式病人,我们进去时,遇上一个车祸受伤的人,血肉模糊,面目全非,一阵反胃,跟著就呕心沥肝地吐了起来。琴姨愧疚地过来扶我,我朝她摆摆手,示意她去照顾惠如要紧。胃里一阵阵袖痈,横遍全身,就象有一根钩子在那里钩捣,我的头象著火般地胀疼,许多金色的圈圈在眼前转来转去,一阵昏眩,我跌坐在一把椅子上,全身虚软,冷汗正潸潸地爬上了背脊。不知道过了多久,琴姨朝我走来,蹲在我身边,脸上满是焦急探问又关心的表情,拉住我的手轻声地叫著:“李小姐,真不好意思,让你受苦……”
“没什么,我只是见不得血腥。惠如她怎么样了?”
“灌过肠,洗过胃,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了。”
我大大地嘘了口气,一颗紧绷著的心总算放松了下来,胃口也觉得舒服了许多。
“我送你回去吧。”琴姨慈爱地看著我说。
“不,没关系,我要等惠如醒过来。琴姨,她为什么会寻短见?”
“唉!还不是为情,女人,真是……”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详细情形,我也不清楚,你知道,我只是她阿姨,有许多地方很为难,她父亲一再叮嘱我要好好照顾她,要是她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这孩子,真叫人烦心!……”她的声音很低,话里带著哀愁与责备的口吻。
“琴姨,你别难过,我会劝惠如的,她好象醒了,我们过去看看。”
惠如正睁著眼睛茫然地仰视著,彼破入一个梦属中由来一般,满脸疑惧与迷惘。
“琴姨,心仪……”她的声音里含有一种委屈的爆发和一种深深的感动。
“惠如,你真傻。天下哪有解决不了的事,非要拿自己性命开玩笑,害得琴姨为你担惊受怕,该打!”
“我,我是傻……”她侧过头去,两颗泪由眼角迸溢了出来。
“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别再讲了。”琴姨爱怜地为惠如拭去泪水,慈祥地抚摸著她的脸颊,脸上绽开欣慰的笑容,站起来说:“我去问医生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药性似乎尚未完全退去,不一会儿,惠如又沉沉入睡。医生说要等第二瓶葡萄糖打完后才能回家。琴姨一再要送我回去,怕我身体吃不消,看我掉了一只鞋,又忙著去买拖鞋,一会儿去问医生,一会儿又替惠如排尿,里里外外不停地忙著。
一直到窗外进出鱼肚白般的晨曦,我们才扶著惠加离开医院。步出大门,朝阳的金光透过云层洒入眼帘,我深深吸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对惠如说著:
“你看,你往上看,云雾之上永远有阳光,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希望,活著是挺重要的,你说对不对?”
她测过脸朝我咧咧嘴,不知怎的,我忽然感觉那笑容好空洞、好凄凉,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过,有一份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琴姨叫了车,扶著惠如进去,我正打算跟她们说再见,不料惠如一把抓住我说:
“心仪,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我迟疑了一下,不忍心拒绝,只有跟著走了进去。
一进家门,琴姨就齐始忙碌起来,进进出出,送茶倒水,端点心切水果。假如可能,她真恨不得替惠如难过。直到惠如婉转地告诉她我们有话要讲,请她先去休息时,她才讪讪地离去。
惠如把门关好,要我躺在床上,她自己靠墙坐著,屈起膝盖,双手支著下巴,一双大眼睛若有所思地垂视著脚尖,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深深吁一口气,开始说著:
“心仪,我会在今天把全部事情告诉你,讲完了之后,这所有的一切也随今天结束──包括我对爱情的迷信,对美感的破灭。”停了一会儿,她觑起眼睛,一脸痛苦的神情继续说著:
“你告诉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爱情?人性真是那般的丑陋吗?昨天的山盟海誓,今天竟全变成谎言,谁说女人善变?男人才是最善变、最冷酷、最无情的混帐东西呢!”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情绪也激动起来,有两团恼怒的火焰在她眸于中燃烧了起来;很快的,又被一种自嘲的冷峻压了下来,她稳定了一下自己接著说下去。
“四个多月前,我认识了他──一个英挺、年轻、帅气十足的厂商代表。你知道,我是个唯美派的人,任何想接近我的男人,必须先符合我感官上美感的要求,我拒绝过许多男朋友,只因为他们看起来无法令我满意,我甚至不愿意进一步去发掘他们的内涵,也许你会认为我肤浅、幼稚,我自己也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一直跳不出这种执著。第一次和他见面,只觉眼前一亮,这个男人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梦中王子?完全符合了我心中的符号,几乎是身不由己地产生了倾慕之情。男女之间的感情实在是很微妙;仿佛有某种讯号。当你心里有爱慕之意时,对方多半会收到电波,如果对方也有意的话,就会反射过来,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吧!于是我很快地坠入情网,热热烈烈地爱了起来。当时有不少朋友告诉我他是有名的‘玩家’,可是我哪里听得进去?反而有一种阿Q精神,相信他那套以往都是镜花水月、春梦无痕似的恋爱故事,只有对我才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真爱’,又说我是怎样不同于任何女孩子,甚至说要和我结婚,真是爱昏了头!但是等他得到我之后,热度就渐渐谈了下来,而我仍旧发狂般地爱他,等他来娶我。直到有一天,我去找他,亲眼看见他和另一个女孩子在床上……那时,我怒不可遏地冲过去打了他一个大耳光,他却狠狠地回了我一记,并且说我们之间完了!……”
泪水爬得满腮满脸,一串串落在膝头,我忍不住坐起来轻轻为她拭去,她靠在我肩上,抽抽噎噎地啜泣著。
“我难过得要死,心中充满了愤怒的烈火以及对爱情破灭的感觉。我恨男人,更恨我自己,女孩子把整个身心都献给一个男人,等他满足了,他就弃之如一只破鞋……心仪,你说,人性真是这么可怕吗?男人就这么容易喜新厌旧吗?”
我静静地拍抚著她,让她哭个痛快;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之后,扳著她肩膀,缓缓地看著她说:
“惠如,不是这样的,不全是这样。人性有丑陋的一面,也有善良的一面,你只是不幸碰上一个爱情骗子而已。”
“爱情骗子?……”
“是的,爱情骗子,为这么一个人去自杀,值得吗?你想,万一你死了,有多少人会心碎?,想想你父亲、母亲,还有视你如命根子一般的琴姨。”
她羞愧地垂下头,思忖了半晌之后,再度抬起脸来时,神色稳定了许多,但仍然掩盖不住那份落漠的凄苍感,再度看到她的表情,不免心头一震,这样子竟使我联想到她的母亲。
惠如又哭了一阵,最后竞困倦地闭上眼睛,显得十分疲弱。我扶著她躺下,嘴里还不停地呢喃著:“不要走,你不要走。”
替她擦了把脸,看她睡著之后,我才俏悄地退了出来,
到这时,我才真正感觉到全身酸软乏力,胃里直冒酸水,小腹隐隐地有下坠感。琴姨看我神色不太对,坚持要送我回去,我累得没有力气争辩,只有由著她挽扶著坐上计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