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窗微风,粉蝶静静地停在树梢的叶片上头,春光静寂,暖阳在地上照射出淡淡的阴影。
碧瓦雕檐、庄严堂皇的金龙寺是方圆百里之内香火最鼎盛的寺庙,善男信女虔诚膜拜,香客络绎不绝。
人来人往的大殿上站著一名清灵绝美的少女,五官粉嫩精致,一颦一笑都像春天待放的花朵般,散发著绝艳的风采。
童水叶,美得不可方物的绝色少女,手里提著一桶水,刚刚才替寺里的菩萨净完面,这是她每月例行的工作,也是她八年前在菩萨面前承诺过的誓言之一。
“水叶,我就知道可以在这里找到你。”章兰希匆忙奔进大殿,上气不接下气的嚷嚷著。
章兰希面貌已属不俗,可站在童水叶身旁,就是少了她几许灵气和风韵,不过这并不影响她俩的交情。
“有事?”童水叶淡淡地道。
“钟大将军回来了。”章兰希神秘一笑。
童水叶僵住,喃语:“他回来了。”
“是啊!真好,苏州城已经好久没有什么新鲜话题了,如果钟将军能在城里多停留一些时日,咱们就不会无聊了。”章兰希开心得跟什么似的。
童水叶并没有她这份闲情,她只知道,钟彻一回来,自己肯定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水叶,钟大将军回苏州,难道你一点儿也不高兴吗?你们还曾经定过亲呢!”章兰希以羡慕的口吻提醒她。
“定亲?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他们是定过亲,可也退了亲,现在他们之间的情况只比仇人关系好一点,钟彻的回乡实在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
“有过总比没有好啊。”章兰希天真地这么认为。
是吗?有过好过从未拥有?童水叶怀疑这句话的真义。她和钟彻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情仇是宿命的拨弄,既无奈又凄楚。
如果,她是说如果……当然,人生无法假设,也不能重来,可她真的很希望八年前那场意外里死的人是她,而不是钟彻唯一的妹子——钟艾。
“他恨我,我们现在是相见不如不见。”童水叶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
章兰希蹙了下眉,“有这么严重吗?当年的事又不是你能决定的,是钟大人选择先救你,不是你的错啊。”
童水叶苦涩地一笑,“可是有人并不这么想。”
“大将军会是这么记仇的人吗?”这和章兰希心中想像的钟彻有很大的落差。
“那是你没见过他大发脾气的样子。”
“会吗?大将军除了不苟言笑了些,他会大发脾气吗?这我还真的不会见过。”她吐了吐舌头。
“他从来不曾给过我好脸色看,不过我也习惯了,他本来就有权利如此待我。”
“不是说钟大人不承认大将军个人片面与你退婚吗?也就是说,你们现在应该还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啰?”章兰希一脸梦幻地嚷著。
她是个大方的人,对像钟彻这样的人物,她懂得只可远观的道理,能够远远地欣赏他就很好了,她可没胆追求这样一颗高不可及的明星。
“其实退婚是个很好的安排,两个彼此不对盘的人勉强生活在一块儿,绝对没有任何幸福的可能。”童水叶一直这么认为。
“怎么会?你们是郎才女貌耶。”
“兰希,你太善良了,原谅和宽恕是一门很难的学问,钟彻恨我,宁愿死去的人是我,而不是他唯一的妹妹,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真的认了。能不认吗?她也不想活下来的人是她而不是钟艾,可惜逝者已矣,她能做的就是在有生之年,尽一己之力照顾钟家二老。
哪怕钟母和钟彻一样恨她。
“水叶,你有没有想过改善你和大将军的关系?”章兰希天真地提议。
改善她和钟彻的关系,可能吗?
“这恐怕比登天还难。”
“为什么不试一试?”
“难如登天的事怎么试呢?”她不知道是否有可行性。
“大将军这次回来应该会停留一段比较长的时间,你不妨放下身段跟大将军做个朋友。”
朋友?钟彻对待陌生人都比对她好,她的身段再低,再柔软,他也未必领情。
***
过去两年的时间里,钟彻都是在战场上度过,幼帝刚继任大统,他身肩保国护主的使命,自然不能松懈。
在他的麾下,从来没有吃过任何败仗的绿营兵两年之内增加无数士兵,巩固了大清西边的领土。
如今,为了生病的母亲,他回到他自小生长的苏州。
“友凡,你看我的故乡是不是如诗如画、美不胜收?”钟彻带著一种骄傲的口气向战友陈述眼前的美景。
“小河穿街过,水上有人家。”吴友凡吟咏赞叹。
“到了我家里,尽管放松心情,毋需太拘束,当作是放长假。”
钟彻之所以邀请无父无母、孤身一人的吴友凡到苏州游历,无非是希望多愁善感的吴友凡能够因为江南的美景而放开胸怀。
“昨日才听说江南美食多,美女也多,此次归来,今尊不会要你早日成亲安定下来吗?”
“男儿志在四方,我不想太早定下来。”一提及这个话题,钟彻的心里没来由地抽搐一下。
“其实若有合意的对象,能早日定下来也未必不是好事,戎马一生,也不知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吴友凡有感而发。
他的父母在他年幼时早逝,使得早熟的他思考起事情,总是未雨绸缪。
“你想定下来?”
“我?”吴友凡指了指自己,然后摇头。“八字都没一撇呢!我不像你,家里人早早给你定了亲,不愁没有对象成亲,何况你的外表比我不知讨喜多少,就算没家里人安排的对象,姑娘们也会主动贴上来。”
“哪有什么对象?我不承认什么家里定的亲。”一说起这档事钟彻就火大。
“那位童姑娘不是……”吴友凡故意调侃。
钟彻一听,立刻变脸斥道:“别提那女人的事,再提我会翻脸。”
“这么严重?”
“我早早就退了婚,那门亲事我死也不会认。”
“你爹不是不同意?”吴友凡心想若是自己记得没错的话。
钟彻顿时心情大坏,原本回乡的好心情全让“童水叶”这个名字给弄拧了。
什么跟什么嘛!害死他亲妹妹的女人怎么可以进钟家门?要他跟她一辈子锁在一起,不如叫他出家当和尚快些。
“是我要娶妻,不是我爹要娶妻,他反对也是一样,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不可能娶那个女人为妻。”
“也许,她是个好妻子。”吴友凡为素不相识的童水叶说项。
“那又如何?她是不是好妻子根本不干我的事,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恨的除了敌人之外,就是童水叶。”钟彻不假思索地道出自己的心底话。
“童姑娘若是听见你说的这番话,肯定伤心透顶。”
“听到也无妨,我就是要让她知道我有多么讨厌她,普天之下没有比她更讨厌的人了。”
两个大男人在屋外园子里的谈话,哪里知道竟让当事人听得一清二楚。
***
好巧不巧的,童水叶正好走进钟府的小抱厅,准备替厅廊上的水仙浇水。廊外园子里似乎传来钟彻与另一名男子谈话的声音,她不禁侧耳倾听,两人的话一字不漏地传入她的耳中。
童水叶掉下许久不再轻易落下的泪,感到一阵痛彻心扉的哀伤,仿佛那个被父母抛下、一个人蹲在墙角等著善心人赏碗饭吃的自己又回来了。
她希望能够回到八年前,甚至更早以前钟行收养她的时候,唯有退到一切的起点,她才有可能得到平静。
她失神地想著钟彻说的话,回到独自居住的陋巷茅草屋。
坐在破旧的雕花铜镜前,她细细地端详著镜中身影,眉如弯月,眸似秋水,肤白赛雪,双颊脂粉未施却泛著好看的红晕。
可这一切在钟彻的眼里是没有意义的。
“水叶,阿彻哥回来了,你们见过面了吗?”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说话的是钟彻的表妹殷书莲。除非有极重要的大事,不然她是不屑踏入童水叶的“水叶居”。
茅屋虽旧,可童水叶依自己的名给它起了一个很雅的名字——水叶居。
或许在不懂她的人眼里,这样的行径是附庸风雅;可在她而言,生活已经够艰辛了,苦中作乐也不犯法啊。
“没见过。”童水叶低声回答。
她不想承认自己已经见过钟彻,还听到了一段不甚愉快的谈话。
“是真的吗?”殷书莲不信她。
“我有没有见过钟彻你可以去问问他,一问便知。”
自从钟彻片面退婚之后,她就搬出钟府了,只在每天傍晚或不忙碌的时候过府,帮忙打理杂务。钟母罗银花早已不给她好脸色看,而且见到她没有一回不下逐客令的,她从原本的心碎,到现在已习以为常。
她告诉自己,只要她认为对的事,就去做。
她欠钟家的,有生之年一定要想办法还清,否则来生一样要吃苦头。
“阿彻哥恨死你了,你最好别出现在他面前,如果阿彻哥因为你待不到三天就走,银花姨绝不会饶过你的。”殷书莲警告地道。
“这一点请你放心,如果钟彻不来烦我,我也不会主动招惹他,咱俩井水不犯河水是多年来的默契。”
事实上,即使没有钟艾的早夭,她和钟彻同样冷漠得像仇人似的,不同之处在于那时她的身分是钟彻的童养媳。
苏州城里没有人不知道,大善人钟行的独子钟彻只待弱冠一过,就要和童水叶这个童养媳成亲。
童水叶被钟家收养曾经是地方上的大事,人人皆称羡她的好运,可谁也没想到,她才一入钟家,就在短短的时间内发生钟家女儿早夭的悲剧。
而这个悲剧的发生全是因为钟行舍自己的女儿不救,先救了替自己儿子讨的童养媳。
这是个多么吊诡的决定,就算是天下最有善心的大善人,要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容易。
可是钟行做了。这件事只得来家人的不谅解,钟行却始终未曾替自己为何这样做提出任何解释。
只是强硬地不准儿子退婚,甚至不惜导致父子关系决裂。
“你要说到做到,银花姨根本不欢迎你做她的媳妇,如果你非要不知羞地往人家府里跑,休怪我说出更恶毒的话。”
童水叶丝毫不意外这样的威胁话语会出自殷书莲的口中,自从钟家人收留她之后,殷书莲总是这样待她,说起话来夹棒带棍,幼时处处排挤她,长大后更变本加厉。要不是她的心已被训练成铁打的,天天以泪洗面亦不足以宣泄满腔悲怀。
“书莲,别为了钟彻造口业,我不会成为你的敌人,更没想过要同你抢丈夫。”她连想都不敢想。
“姨父认定了你是阿彻哥的媳妇,你敢说这不是要同我抢丈夫?”殷书莲理直气壮地质疑。
“当事人无心亦无情,谁认定谁又能代表什么?书莲,我并非三岁的孩子,不可能天真到认不清真相的地步,真实的情况我比谁都心里有数。”
她是钟彻最恨的人,她若是还存有任何幻想,简直比得了傻病还惨。
“你没骗人?”殷书莲半信半疑。
童水叶一笑,笑里有浓浓的悲哀。
“为什么要骗你?如果我在钟彻心底占有小小的地位,哪怕细如尘埃,钟彻也该到我这儿来看看了吧!”
经她一提,殷书莲心想亦有道理,从进门便一直板著的脸终于绽出一抹甜笑。
“对喔!阿彻哥怎么可能让心爱的女人住在这种破屋里不闻不问。”
“所以,书莲,你真的可以放心,钟彻和我根本不可能做夫妻。你想讨他欢心就要趁现在,江南美女如云,脚步太慢只怕会被捷足先登。”
会说出这番话,是因为童水叶对钟彻没有非分之想,她不想自己未来生活于荆棘、深渊中,爱上不该爱、不能爱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她鼓励所有爱慕钟彻的女子卯足全力,追上心上人,多多益善。
莫怪章兰希老说她傻气,有富贵荣华不懂得把握,宁可一辈子窝在陋巷斗室里。
殷书莲则是一脸狐疑地看著她,怎么会有如此大方的女子?不爱大将军,还把人中之龙往门外推,有没有毛病啊!
难道她用的是以退为进法,先假装自己对阿彻哥没意思,趁大家不提防之际,再一举夺标?
“你是不是有病啊?”她说出自己的想法。
“嗄?”童水叶间声不解地问道。
“难道不是吗?阿彻哥是人中之龙,人人皆想占为己有,偏偏你不动心,不是有病是什么?”
童水叶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妮子真难伺候!她说自己不爱钟彻也有事,难道非得跳出来和众人抢丈夫才算正常?
“不动心就是不动心,没必要骗人。”
“你今天不动心并不代表终生不动心,也许明天你就动心了。”
“书莲,不要想太多,钻牛角尖对你没好处。人生在世要懂得把握今朝,明天的事,留到明天再烦恼,今日不动心就是不动心,至于明日……”童水叶顿了一下。
“明日如何?”
“明日……太遥远,能否看见明日的太阳都没个准了,教我如何答覆你动心与否?”
她说了实话,可是根本没法安抚殷书莲的心。
“你的承诺说了跟没说一样,太狡猾了。童水叶,你好可恶!一直耍阴招、玩花样,别以为人人皆说你是个美人胚子就处处刁难人,老天会有现世报的。”
殷书莲恨她恨得牙痒痒的,她要听的不是这种模棱两可的保证。
“现世报?书莲,我不怕那些东西,若是我命中该绝,我绝不会苟活在这世间一刻钟。”她一点儿也不惧怕。
殷书莲冷笑。
“鬼才相信你的话。”
童水叶耸耸肩。“我知道要你相信我的话很难,我也不是非要你信不可。”
“我要告诉阿彻哥,你是个自以为是、从来不肯反省的人,已经无药可救了。”
“随你。”童水叶淡然一笑。要丑化一个人还不容易?
“我真的会说。”到时莫怪她没先通知。
“去说吧,说什么都好,我无所谓。”
***
“爹,你非要我娶童水叶是吗?”钟彻神情凝重地开口,试图劝服父亲打消要他成亲的念头。
五十岁上下、一身傲骨的钟行,以一种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是的,今生除了水叶,谁也不能是我钟行的儿媳妇。彻儿,这事就此为止,不要再拿任何理由来反对了。”
“为什么?”钟彻朝正欲离去的父亲问道。
“什么为什么?”
“爹一直清楚我对童水叶丝毫好感也无,却要我娶她为妻,这是什么道理?”
“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假以时日相信你定能体会爹的苦心。”
“爹,若是我不同意呢?”
闻言,钟行脸色大为不悦,“那你就准备打一辈子的光棍吧!你自己挑选的女人休想进钟家门。”
“爹,你明知我不在乎钟家承不承认我娶谁为妻,对我说出这样的威胁是没有用的。”他堂堂七尺男儿,岂会为了父母的一句话,娶一个毫无感情基础的女子为妻?
“我不管你怎么想,今生今世,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这门亲事我说了就算。”钟行固执地说道。
“至今,我仍然不明白爹你为何如此执著。”
这真是没有道理,童水叶不过是他爹路上捡回来的孤女,有什么理由待她如此特殊,甚至以亲骨肉的生命换取童水叶的贱命。
“我不是说过吗?水叶会是个好妻子,你娶了她,未来的日子肯定和谐又幸福。”说完,钟行一抬手阻止儿子的反驳,迳自大踏步离去。
这样笼统又模糊的答案自然无法满足钟彻,在父亲不愿让步的情况下,他只好寻求娘亲的支持。他很清楚,娘亲肯定会和他同声连气,一同反对父亲的专断。
***
果不其然。
受了风寒的罗银花已能下床走动,看著唯一的儿子苦著一张脸,当然明白他在忧烦何事。
“和你爹说不通是吗?”她对一切了然于胸。
“爹非要我娶童水叶不可。”钟彻扶著罗银花到花园里散心。
园里芳草萋萋,百花齐放,好不热闹;相对于赏花人的愁容,成为一种强烈的吊诡对比。
“你自己的想法呢?”
钟彻不假思索地道:“若非童水叶,艾儿也不会早夭,我恨她都来不及了,怎么会心甘情愿地娶她为妻?娘,如果你要问我的意见,我只有三个字——不同意。”
“我对童水叶的恨不比你少,甚至比你更浓烈。也不知你爹是怎么想的,八年前舍女儿不先救,结果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你可知道,童水叶一个人住在外头,你爹千方百计要她搬回将军府,我告诉你爹,这将军府是皇上赐给你的宅邸,你不会欢迎那个女人进来的,她的晦气只会折损你大将军的身分。”
“后来呢?”
“后来童水叶合该是有自知之明,没有硬要搬进来自取其辱,我也落得轻松。”
一开始,她就反对丈夫收留来路不明的孩子;见著童水叶的第一眼,她的心里就不踏实,总觉得有事会发生,心头慌乱莫名,果然没多久,就出了大事。
“爹那里还望娘替我说几句,我也不希望爹因为这件事心里不痛快。”
“我和你爹就像仇人似的,根本没法儿好好谈话,我喜欢的媳妇人选,他批评得一无是处,不论大小事总和我唱反调。彻儿,你可别像你爹一样待为娘,明白吗?”
罗银花对自己的婚姻生活已不抱任何指望了,生活里快乐的时光少得可怜,钟行给她的只有痛苦,彻彻底底的痛苦。
她到现在还是不能理解,为何她的丈夫会如此待她;就像她到现在仍然不明白,当年丈夫选择先救童水叶,而舍自己心爱女儿于不顾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