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干倚遍使人愁,又是天涯初日暮。
轻无管系狂无数,水畔飞花风里絮。
算伊浑似薄情郎,去便不来来便去。
宋欧阳修玉楼春
净湖一行回来之后,童水叶病倒了。
章兰希请来大夫为其诊治。
大夫把了脉后淡淡地道:“水叶姑娘没什么大恙。”
“既然并无大恙,为何镇日躺在床上,毫无精神?”章兰希被童水叶的病吓了一大跳。
“心病一样折磨人。”
“什么?您说水叶得的是心病?怎么会这样?我看她昨天还健健康康的啊。”章兰希看了一眼在床上闭目养神的童水叶。
“是啊!心病就是这么奇怪,可以让一个原本健健康康的人突然一病不起。”
大夫收拾起药箱准备离去。
“大夫,您还没开药方呢!”章兰希追了出去。
“水叶姑娘不是真的病了,老夫也毋需开药方,你只要到街上的草药铺配几帖滋阴补身的药材炖猪肉,让水叶姑娘补充体力即可。”
“真的不用吃药?”
大夫摇摇头,“真的不用吃药。除了心情不佳之外,我实在看不出水叶姑娘有什么病症。”
章兰希一听,这才放下心。送大夫离开后,她上街买了滋补的药材以及一些猪肉、猪大骨,顺便绕去水叶轩,唤住毛毛:
“请厨房的程大叔把这些药材连同猪肉、猪大骨一起炖著,炖好后送去水叶居。”
“姑娘怎么了?”毛毛用布巾抹了抹手,接过药材和猪肉、猪骨。
“受了点风寒,不碍事。”
章兰希扯了点小谎。她也不想说谎啊,可要解释原因得从净湖的笑姑和香姑开始说起,那太累人也没有必要。
“客人都在问怎么没见到姑娘。”
“就说姑娘到慈心堂帮忙去了,倒是你们几个,可别因为姑娘不在水叶轩而怠忽职守。”
“不会的,我们一向安分,这点姑娘可是比谁都清楚,你看铺子里生意还是同往常一样好。”毛毛指了指四周,果然座无虚席。
“那是只有一天,如果水叶连著七天没进水叶轩,这里的生意还是一样好,客人也没有牢骚和抱怨,同水叶在时没两样,我才真的相信你说的话。”
“七天?姑娘要休息七天啊?”毛毛担心地问。
章兰希自觉话说得太快,急忙解释:“我是打比方,水叶不是神仙,自然也会疲倦想休息。”
“姑娘真的不要紧?”
“怎么?你不信吗?收铺后你们可以自己去水叶居瞧瞧,我说不碍事就是不碍事。”
***
同日傍晚,章兰希提著一袋水梨走进水叶居,童水叶正坐在床沿,双眸盯著窗外。
“毛毛他们来看过你了?”章兰希见桌上堆满一桌的吃食,做了合理的假设。
“刚走,我要他们回去照顾水叶轩的生意,晚上客人多,竹笙和冬青会忙不过来。”
“他们怕极了你一病不起,吓得赶紧来看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不碍事。”
章兰希拣了张椅子坐下,拿起随身携带用来防身的小刀削起水梨,削了一会儿,就听得童水叶长叹一声。
“我没病,只是心情不好罢了。”她神情黯然地道。
“是不是被笑姑和香姑吓得心情不好?”
章兰希递上削好的水梨,童水叶摆了摆手。“你吃,我真的没什么胃口,毛毛刚才强迫我喝了半碗补品,我到现在还饱得吃不下任何东西。”
章兰希点点头,也不勉强,自顾自地吃起水梨来。
“我也觉得奇怪,笑姑为什么否认曾经见过许愿草?一定是如我所想的,许愿草已经不多了,所以她们自私的把所剩无几的许愿草藏起来,打算留著自己用。”
“无论如何,我们没权强求笑姑她们拿出许愿草啊!”
她根本不想要什么许愿草,笑姑说的有理,如果世上真有许愿草,怎么会总是上演著许许多多的悲欢离合?
“她们太自私了,只为了自己。”章兰希没好气地说道。
“或许她们有难言之隐。”
“就算有难言之隐也可以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嘛,还故作神秘地提醒你八年前的事,香姑不知道你恨不得忘记那回事吗?”
一说及此,童水叶的泪水不禁像断了线的珍珠般落下,她真的快承受不住了。
当她听见香姑提起那个悲惨的日子时,全身抑制不住地发颤,容色也苍白得吓人。现在想起,仍是忍不住心头一痛。
“这也不能怪香姑。”
“你确定八年前,发生那件事时,香姑也在场?”章兰希狐疑地问。
童水叶颔首。
“她为什么没有加入救人的行列?”
“当时雨势太大,大到我只觉眼前一片模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湖水。而且我自己也怕得要命,压根儿不记得香姑是否加入救人的行列。可是以当时的情况,要救人真的很难。”
“香姑说她不会泅水,所以没下去救人。”
“我能理解。”童水叶哽咽难言。
“可钟大人却冒险救了你。”章兰希由衷佩服。
童水叶心有余悸地说道:“当时,艾儿比我更容易援救,她离岸边较近,可不知道为什么,钟伯伯会先救我。”
“水叶,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知道你很努力想忘掉,好不容易你终于能稍稍释怀,就别再去想那一天的情景了。都怪我,不该带你去找许愿草的。”好意竟变恶意,也是她始料未及。
童水叶的哭声渐转成压抑的低鸣,撕扯著闻者的心。
“我知道还有一个人或许也晓得哪里有许愿草。”章兰希将水梨核往窗外一扔。
童水叶摇首,“我不想再找什么许愿草了。”
章兰希并不想轻易放弃,说出自己的看法:“有了许愿草,你可以许下洗去一身罪恶感的心愿,这样你就不会如此痛苦了。”
“我情愿要这份痛苦,人死不能复生,就算罪恶感没了,艾儿也不会活回来。”
坏就坏在她太有良心了,没有良心的人自然有办法编出一百个理由来安慰自己,说八年前的事件与己无关,可她不是那样的人,她做不出来。
“话不能这么说,是钟大人自己要救你的,你才十岁,没有选择。”
“可大家都恨我。”
“只有钟家人恨你,我们不恨你。你做了这么多好事,街坊正商量著给你立个牌坊呢!”
“立牌坊?”童水叶抬首惊问。
“是啊,提报巡抚大人应该会有机会。”章兰希也觉得水叶实至名归,身为她的好友,她一样有面子。
“千万不要!这是谁的主意?分明是要折煞我。求求你了兰希,我不要什么牌坊,我只求内心的平静,牌坊一立,我所有的付出都将付诸流水,变得毫无意义。”
有谁能体谅她的苦心?有谁能真正懂她?
天啊!她只想安安静静,默默地奉献自己的力量,她不想藉此沽名钓誉。
***
“你说什么,城里的耆老要替童水叶争取立牌坊?”
得此消息的钟彻大怒,一个沽名钓誉的人,伪善的收养了几个可怜贫童,就要人家为她立牌坊、对她歌功颂德,实在是太可笑了。
“是啊,刚刚在水叶轩听大伙儿正讨论起这件事。”吴友凡成了嗜食涮羊肉的老饕。
“是哪个混蛋的主意?”简直是没有脑袋的废物!
“好像是大伙儿共同的想法,也不知一开始是谁先提出的意见,我看大概没有人会反对。”
“谁说没有人会反对?我就不赞成。我一定要阻止这件事,太荒谬了!童水叶有什么值得表彰的气节来著?除了假装自己很有同情心之外,她凭什么得到牌坊的肯定?友凡,替我安排时间见巡抚大人。”他绝不让童水叶称心如意。
“阿彻,你真要阻止这件事?”吴友凡生怕他将事情闹得不可收拾。
“我若是让童水叶的牌坊立在苏州城,我就不姓钟。”钟彻咬牙切齿地立下重誓。
“阿彻,没有必要这样做,水叶姑娘是个好人,好人做了好事理应受到肯定。”
“别再劝我!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大声咆哮。
吴友凡感到很无奈,“听说她病了。”
“是吗?那也是她活该。”钟彻狠心地道。
“阿彻,得饶人处且饶人。”
吴友凡深知钟彻的脾气,也不敢劝得太卖力,生怕反而弄巧成拙。
就在此时,殷书莲的声音远远响起:“表哥、表哥,你回来好几天了,还不曾带我出去玩呢。”
钟彻转身看向她。“表哥不知道你喜欢上哪儿玩?”
殷书莲就像是他的另一个妹妹,如果钟艾没死,和书莲如今青春活力的模样想必差不多吧!
“是不是因为银花姨的身体微恙,所以表哥才这么忙?”殷书莲不笨,懂得如何将心上人最最在意的话题轻轻挑起。
“我不在苏州的日子,多亏了你常来给娘说话解闷。”
吴友凡是头一回见到殷书莲,对她微微颔首寒暄:“你就是阿彻的书莲表妹?我常听阿彻提起你。”
“表哥提到我时说的是好话还是坏话啊?”殷书莲一脸娇嗔地问道。
她今天穿了一袭桃红色纱衫,如梦似幻,一派富家女模样。
“当然是好话,阿彻最是爱恨分明,说起你时就说你有多可爱、多有意思;说起水叶姑娘时就是厌恶、装模作样,没有一句好话。”
钟彻在一旁怒声斥道:“要你多嘴。”
殷书莲满意地一笑。“表哥本来就有足够的理由恨童水叶,是她害死艾儿。”
“你们真像,说起仇人那副表情像极了。”吴友几十分感慨,不愧是一家人。
“不管啦,表哥,带我出去逛逛街嘛,我想上街买些胭脂水粉。”殷书莲撒娇地道。
吴友凡轻轻一笑,“殷姑娘要一位大将军陪你逛胭脂水粉摊,似乎不是很妥当。”
殷书莲玉臂揽著钟彻的臂弯,娇声娇语地说著:“表哥的眼光最好了,我要表哥给我点意见嘛!”
“好、好、好,今天就破例陪你买胭脂水粉。”
若今日是艾儿对他提出这个要求,他想自己一定二话不说、马上答应。
可惜他可怜的妹妹永远没有这个机会。
“哇!我就知道表哥对我最好了。”殷书莲开心地欢呼。
她要的不只这样而已,这是第一步,日后她还要成为钟彻的妻,成为他这辈子最钟爱的女人。
***
童水叶到街上买大白菜,不意却看见了钟彻,而且不是一个人,身边带著殷书莲。
他的样子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盛气凌人,如同往常一般器字不凡,可神情里却多了一抹温柔,对著殷书莲露出的笑容好灿烂。
沉著冷静、卓尔不群,教每个见到他的女人心生爱慕。
她只想躲起来,不愿与他打照面,怕又要被他无情地讥诮。
可说时迟那时快,她还来不及闪躲,殷书莲已经眼尖地看见她了,大声地唤著她的名,她知道殷书莲是故意要看她出糗。
谁都看得出来钟彻有多恨她。
“这么巧,还以为采买大白菜这种小事你会交给毛毛、冬青他们来办,真是辛苦了。”殷书莲用一种示威的目光直盯著童水叶。
“我横竖没事,跑跑市集也是打发时间的法子之一。”
钟彻一直瞅著她,瞧得她心里发毛,也许普通女人被他这么一瞧,会觉得自己幸福得要飞上天去了,可她并不。
“阿彻表哥,你去水叶轩吃过涮羊肉了吗?”
她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钟彻面无表情地道:“进去过,但没吃半块羊肉。”
“对了,阿彻表哥讨厌羊膻味,我也讨厌极了,真不知怎么还有这么多人将它视为人间美味呢?有时我经过水叶轩,那一股羊膻味传来,得要捏著鼻子才有办法通过呢。没法子,真的很臭!”
“友凡也是天天往水叶轩报到。”
殷书莲掩嘴一笑,“更有趣的是,姨丈明明不喜欢吃羊肉,却勉强自己天天吃,水叶,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你猜不猜得到?”
童水叶耸耸肩,“猜不到。”随即尴尬地越过他们,往白菜摊子走去。
耳边听见钟彻说道:“书莲,你知道我爹为什么会转性爱吃羊肉吗?”
“听说就是为了童水叶,是不是真的?”
童水叶指住耳朵,快步往前走,不想再听到任河更难堪的话语,她已经够伤心了,再也承受不了其他。
白菜贩子尤大叔见她脸色苍白,关心地问道:“听说你病了,好一些没有?”
“好多了。”她朝尤大叔虚弱的一笑。
水叶轩是尤大叔的老顾客,每年在他这里买了不知几百斤的大白菜,让尤大叔生意一月好过一月,尤大叔对她是满心感激,没有水叶轩,就没有他新盖的房子。
“要为你立牌坊的事进行得如何?”这件事尤大叔举双手双脚赞成。
“哪有什么牌坊的事?全是误传,街坊的一番好意水叶心领了。”
提及牌坊的事就让她心底没来由的沉重起来。
“没有牌坊?怎么会呢?”尤大叔蹙了下眉。
“我还年轻,这个时候替我立牌坊会折我寿的,我知道大家是为了我好,是疼惜我,可与牌坊相比,我宁愿多活几年。”童水叶委婉道来。
“原来是这样,会折寿那就不好了,这种事可不是开玩笑的。”尤大叔人好,心地单纯,自然不忍心儿童水叶这么水灵灵的一个女孩子红颜薄命。
“所以还请尤大叔替我向各位街坊解释,先别急著替我立什么牌坊。”
“好、好、好,这有什么问题,我跟大家说去。想想也是,姑娘年纪这么轻,活得好好的立什么牌坊,怪不得姑娘生了一场大病。”尤大叔喟然叹道。
童水叶道了谢后向他告辞。
这里的人都待她极好,好到她再痛苦都舍不得抛弃自己的生命,一死了之。
这是苟且偷生啊!她悲叹著。
***
将军府
“老爷子,你就不能行行好吗?”罗银花拔尖了嗓门,哀求丈夫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在这件事上我绝不会让步。”钟行固执地说道。
“你为什么老是这样?不光是这件事你不让步,有哪一件事你让步的?你就不怕会伤了我的心吗?”
钟行冷笑,“世上就只有你才会伤心吗?”
“什么意思?”罗银花不知问了多少次,钟行总是话说一半,不说全盘,她雾里看花看得好辛苦。
“你自己心里明白。”
又来了!总是这样,她根本猜不透。
“我明白什么来著?你不说清楚我哪里会明白?你不要太过分,我也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受不了你这样对待的。”她想大吼。
“我让彻儿娶水叶有什么不对?”他自认一点儿错也没有。
“童水叶是扫把星,不能进钟家门。”她只有这点坚持。
可钟行是一家之主,妇人之见压根儿不会采纳,“不可能!我定下的亲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好残忍!”罗银花大叫。
“彻儿不娶水叶才叫残忍。”他不在乎她的鬼吼鬼叫,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恨童水叶,还要她做我的媳妇!别以为我不清楚你心里打的如意算盘,钟行,你这个衣冠禽兽!”她指著自己的丈夫破口大骂。
这八年来,他们经历无数次的叫骂,夫妻之间的情分早已越骂越薄了。
“你恨水叶,可我不恨她,我一定要彻儿娶她为妻。”钟行再度陈述自己的决心,而且是以一种非常强硬的态度。
“钟行,事实上是你自己想娶童水叶吧!”罗银花一气之下,把自己心里的疙瘩全说了出来。她原本也不想说,是他逼她的。
闻言,钟行脸色立时大变,怒道:“老太婆,你说的是什么鬼话!这种话出于你这个名门闺秀之口,你难道不知羞吗?”
罗银花哪还忍得下这口气?扑向丈夫,抡起拳头又是打又是捶的,活像头母狮子。
这一幕正好被走进小抱厅的钟彻看见,他忙不迭地上前拉开母亲。
“娘,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不好看。”
钟行理了理身上的衣衫,看也不看妻子一眼,迳自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一个无理取闹、口没遮拦、几近疯狂的女人有什么好理会的?不如到书房静一静。
关于他的婚姻,他老早后悔了,后悔得快要疯掉,他娶错了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