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中人豪气干云,附庸风雅的不是没有,但仍属少数。
洪煦声单手背在身后,老牛慢步,细细看过这花市里种类不甚多的花种,叹了几回花市主人不惜花,当艳的不艳,当娇的不娇,还有几株当季花儿竟带着黄叶,分明是这几日炎热,土乾却未即时浇水所致……教人想罚也不知道该买哪株好。
三爷前前后后绕了几圈,几次停步,花市主人上前攀谈,他总是笑而不语。单清扬低头看了看不同的花朵,心中了然。榖雨阁内百花绽放,是何等美丽,是三爷放了多少心思细细栽培才得的结蒂开花,哪是此处集结近郊不同花农参差不齐的花儿能比?
蓦地,一只蝴蝶拍着翅膀从眼前飞过,打断她思绪,停在了盛开的花朵上。单清扬双眼随之放低,不禁拧眉。
隐在心中多时的疑问与不安又浮起。
三爷出庄好些日子了,谷雨阁那些需要日夜照料的花草、山庄里需要时时看顾维护的陵墓机关,又是谁替他看着?三爷肯为她暂时放下奉陵的一切,她却不愿这一切终成负担。
闭了闭眼,单清扬明白自己该知足了。抬眼,寻着三爷身影,花草间无人影……她柳眉轻蹙,循着来路而去,最后才在转角的小店舖见到三爷。
单清扬停在店外,环视层层架起的方格如药柜,三爷此时结好了帐走出来,手中多了数个纸包,她心下一紧,直问:「这是什么?」
「梨花、木槿、芙蓉、水仙。」洪煦声笑得开怀。「春夏秋冬皆能见花,岂不惬意?」
然而她问的不是花种与花期。
三爷买种子,这代表什么?依他性子,埋了种子,不见开花哪会甘心?单清扬轻抿着唇,她是贪恋两人共处时光,却没想着从此要将他绑在七重门里。守陵,那是世代奉身的咒,哪是轻易可以违背?
「埋了种子,清扬可得替我好生照料。」洪煦声双眼落在她紧皱的柳眉,温声道:「我当教会你如何浇水、翻土,待花开,你闻香便想着我。」
单清扬还皱着眉。当种子入土,她的石造庭园须得静待下一个花期才能锭开……三爷这话说的是种花之法,还是藉花道别?
第8章(2)
三年之约未到,三爷便来归鸿见她,这已是够好的了,余下的日子……就闻香静待吧。待看过两轮他亲手种下、她亲自栽培的四季花朵,他们便能相见,这么想的话,长日漫漫也不会难熬的。
单清扬眉间未舒开,却已抿出笑。她点头应允,接下了临别的种花大任。「好,闻香便想着你。」
归鸿的春,带着些许凉意。
单清扬起得早,见天色尚未见白,仍披上外衣推门而出。
她的石造庭圜种了花草,灰暗中总算点缀了几分色彩……忽然,她被一抹清丽的白吸引视线。
花开了?
单清扬快步走去,来到墙边,白色梨花上点点露水惹人心怜。
瞠大的眼中映着去年没能养得好、养得开花的梨花,笑意不自觉地爬上脸颊;她闭上眼闻着花香。她的鼻子并不特别灵敏,闭上眼较能静心体会不同气味。
闻香思故人……
思故人……
她被骗了。
思及此,本还沉醉在梨花香味里的单清扬一下子没了欣赏心思,缓缓睁眼,顺着灰墙看去,一道人影在不远处静静看着她。
「清扬,」洪煦声唤着,声音中不掩兴奋之情。「梨花开了。」
他笑得两眼弯弯,单清扬又回看了眼带泪梨花,她也很想哭哪……
归鸿论武已过两年有余,三爷也在府里住了两年有余。对外,他是单家的赘婿;在府里,下人只当她性子怪异不愿与夫君同住一屋,将整副心思放在打理门务上。
而三爷日日玩花、赏鸟、品茗,也帮着理理七重门的琐碎事。所谓琐事……好比说当她与长老们一言不合,他便配花冲茶给众人消消火气;好比说当她有事出门,他便帮着带弟子们晨练午练夜练;好比说夜里当她为府里
开销头疼,他便一同阅帐看看哪儿能省下些银两;又好比说……当她处理门务累倒,他总看好戏般地待她真伏案睡熟了,才将她抱回房里……
三爷的院落与此处相隔一座小桥,可他在此处的时候远远多于在其它地方。单清扬想说服自己是因为花种在她庭园里,可她不是傻子。
三爷的陪伴、三爷的逗留……他眼底流露的温柔与期待是为何,她不会不懂。
但,她仍是被骗了。
什么埋下种子后让她好生看顾,什么闻香思故人……人就在眼前,日夜一同,还需要思念什么?
「清扬,」洪煦声停步在梨花边,笑道:「两年悉心照料,终能有些成果,如同今日的七重门。」
单清扬看着他。
他却别过脸只看花。「初来归鸿觉得事事新奇,江湖上消息在城里流传得很快,哪门哪派又发生了什么事,哪位大侠又与哪位大侠大打出手,上一趟茶楼便知天下事一般。」那时,自己与清扬的事也为人议论着,他一笑,又道:「外头热闹,回到府里也有许多事情要忙,一会儿调解门人冲突,一
会儿烦恼门里开销,得事事向长老们请示,与各门派间也得维持关系。这段日子来,我学到许多事,也懂了清扬为何当年要与我订下三年之约……如此多的事情缠身,你还愿为我抽身,我……很感谢。」
奉陵地偏,山庄更是隐世一角,自是不会有这许多纷扰……归鸿的江湖喧嚣可令三爷疲惫了?单清扬与他看着同一方向,不意见着一滴露珠由花瓣滑下。
「三爷……你想家了吗?」绝世无忧、阁里栽花,闲来舞剑、读书,偶有小贼入陵方需维修机关,想来庄里的生活是强过此处许多的。
话一出口,才知听来有试探意味,她只有再道:「二爷这回让你出庄这么长的时候,回去时也得张罗些归鸿名产,就当是谢礼吧。」
洪煦声没放过她言语中的不舍,他旋身向她。「离开奉陵的日子对清扬来说十分重要,过了论武这关,无论成败还需整顿门里上下,一刻不得闲,更不应有旁的事令你分心……总想着再过阵子、再过阵子,可事情似乎停不下呢,了了这桩,明日又是另一桩,以致我想对清扬说的话迟迟未有机会说……」
每每似要提及三爷去留,心中总是不安,单清扬问:「什么事?」
洪煦声道:「二哥卸了我守陵职务。」
心下一惊,她轻抽了口气,「怎么回事?二爷不似对兄弟如此狠心之人,当中肯定有什么误会没说清的……三爷,既是如此,你又怎能离庄?」
虽知三爷能在此停留这么长的时候,肯定是有些事,却只以为是得了二爷首肯,又或大爷回庄了有人可以交托职务……卸职又是怎么回事?小时听洪伯伯提过的卸职,已是几代以前对暗谋家主大位的叛徒才有的惩罚,且是封入陵里再见不得光的……
当她暗自欣喜有三爷为伴,原来庄里竟发生了大事,那么三爷又怎能表现得如此毫无所谓?那是他的家、他最亲近的二哥呀!如何能逃避、如何能撇下不理?
「清扬莫急,且听我说。」清扬脸色一片白,洪煦声失笑又缓缓敛笑,道:「我洪氏一族所称的守陵大业已延续近千年。千年,那是多长的岁月?对我来说,就如同小妹誓言此生绝不对盗墓者下的地宫轮回咒,那无论生多少回、死多少回,永生永世只得埋没在陵里的咒;守陵人与盗墓者,何尝不是相同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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