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行脂粉堆里这么多年,诸葛少还是头一次品尝到向一个女子低头的感觉。他干吗要在乎那个小眯眼生不生他的气,他干吗要向她低三下四,他干吗为了她一夜都阖不上眼,他……他……他低头就低头吧!谁让他是男人呢!她不是教了他一句话叫“好男不跟女斗”嘛!他是好男人,他要当好男人。
沉重地叹了口气,拿着手中的胭脂水粉,诸葛少提前一炷香的时间站到了书房门口。鼓足了勇气,下了狠心,他的脚这才向书房游移。
小心翼翼地移动着脚步,他在心中念叨着:阿起啊阿起,你拿家法棒揍我也好,你摆冷脸给我看也好,你骂我也好。总之,只要你能不生气怎么也好。早知如此,我昨晚说什么也跟你回来了,装什么大少爷,学生在夫子的面前就该有老鼠的样子。
“阿……阿起……”
不在?她总是早早地坐在书桌后面的夫子椅上等他,今天这是怎么了。喝着小厮端上的茶,诸葛少双腿抖啊抖,眼睛不时地向门口方向张望。从来不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阿起怎么还不来?
那是谁的脚步声?阿起!是阿起来了!
诸葛少紧张地整理着衣衫,又收拾了一下鬓角,临了还注意自己的腿有没有安静地摆放好。一切收拾完全,楼起的身影荡人了他的眼帘。恭恭敬敬地站起身,他笑得很牵强,“早!”
她坐到平时的位置上,沉默地摊开手边的书,“今天开始学《战国策》,我已经把注释写好了,你自己看吧!”
她的声音冰冷,像是六月天从冰窖里拿出来的冻鸭梨,脆得让他有点心慌。“阿起,我有话想对你说。”
“现在是上课时间,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从袖中拿出昨晚没读完的书,楼起看似专心地读了起来。一双眼坦诚地大睁着,失去了那份微眯的感觉,也出卖了她烦躁难平的心绪。
她都这样了,他能等到早课结束再说吗?从怀中拿出胭脂水粉,他坚信女子对这种东西总是没什么抵抗能力。“这是我买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她微瞟了一眼,“这是哪个红妆楼的姑娘用剩下的,我不要。”
“这是我特地买给你的。”他难得这么好脾气地去哄一个姑娘,她不要太张狂哦!
就算是他特地买给她的,谁说她就要接受啊?“你还是留着送牡丹什么人吧!”
他将胭脂水粉推过去,口气也跟着硬了起来,“既然是买给你的,你就收下,要留着还是丢掉随便你。”你敢不要,我就生气了。
你生气我就怕你了?将东西推过去,她一张灰灰的脸挂得老长,“我天生就是与书为伴的清冷之人,搽了这些东西也变不成可以让你高歌的‘美人’。”我知道你嫌我没有那个牡丹、菊花、水仙、梅花长得漂亮,我也不稀罕你用《洛神赋》来歌颂我,你当你是曹植啊?
小眯眼,你怎么这么不知好歹?我可是第一次送姑娘家这种东西,你就不能乖乖地收下来?“不喜欢你就把它丢掉,反正是买给你的,怎么处理随便你。”
是你说的!拿起桌子上的东西,楼起站起身,半挑开窗,毫不客气地丢了出去。就让这些胭脂水粉装扮石板路面吧!“现在解决了,你没有别的话就赶紧看书,这可是早课时间。”
你……你还真的把我第一次送姑娘家的东西给扔了?好!有你的!
将桌面上的书一掼,他火气跟着大了,“我好心送你东西,你干吗不领情?”
“送胭脂水粉这种东西,你当我是青楼女子啊?粗俗!”
你说我粗俗?你竟然说我粗俗?“对!我就是粗俗,我诸葛少在杭州城里荡了这么多年,开的就是茶楼、酒楼和青楼,大家私底下叫我‘猪少爷’,我书读得不多,识字不多,学问就更谈不上了。我知道你学问好,你是公主的师傅,你是御赐的‘天下奇女子’之一,你是堂堂‘书香’。说到底,你不就是看不起我嘛!你们读书人都是这么自以为是,让人厌恶。”
我说你一句,你竟然说我这么多句?错了你还有理啊?挺起胸膛,她的气势也不输他,“难道我说错了吗?跟什么‘猪头三’、‘狐狸精’、‘白眼狼’玩在一起,你当你自己是什么?还不是猪少爷一个。成天流连于青楼、酒楼,你根本不配与书为伍,你只会玷污了孔老夫子的神圣。”
诸葛少涨红着脸,半天说不出一个字。许久,他才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朱头散、胡厉经,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你凭什么说他们?我知道,我知道你终于把憋在心里这么久的话说了出来,你从一开始就看不起我,觉得我低下、卑微,觉得我不配跟你在一起。所以你才会反复强调你是我的夫子,还在我的朋友面前说,你就是故意想害我丢面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啊!”
昨天晚上的事,他也大为光火,他一直试图隐瞒的事被她说了出来。不用说,今天早上整个杭州城都会知道他诸葛少有个长着小眯眼的女夫子。
“你还不是一样!”胸口急剧起伏着,楼起的眼中泛起了红丝,“你嫌我长得丑,你觉得跟我在一起很没面子,你觉得我让你丢脸了。”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打死我也不承认。
“你昨晚在那个牡丹面前就表露出这种意思来了,你当我是个书呆子看不出你的内心,是不是?”逮到机会,楼起将压抑了一整个晚上的怒火悉数发挥,“你觉得她漂亮,你请她给你当夫子啊!这个夫子我不做了!”
你居然……居然在我诸葛少面前耍派头?不做就不做,谁怕谁?“你以为我稀罕你当我的夫子啊!要不是定下三个月的协议,我早就把你轰出去了。”
“好!好!好!”一连三个“好”,可见她的心情有多么的不好,“等三个月的期限一到,不用你轰,我自己会走。现在——”她的手指向门的方向,“你给我出去!”
“出去就出去,我才不想待在有你的地方呢!”他转身向外走,猛地觉得不对头,“这是我家,这是我的书房,你凭什么让我出去?”
我就是要你出去,我看你能怎么样?拿出家法棒,她不客气地向他挥了挥,“你出不出去?你出不出去?”
江湖上有句话叫“好汉不吃眼前亏”,诸葛少拂袖一挥,“出去就出去!我最讨厌待在放书的地方,最讨厌闻到书臭臭的味道,更讨厌跟一个书呆子待在一起。我去酒楼喝酒,去红妆楼听曲,我才不跟你这种小眯眼生气呢!哼!”
就在他关门出去的下一刻,他的身后传来一阵重物击门的声音。直觉反应,他把头藏在了手臂中。她居然把诸葛家世代相传的家法棒当成打狗棒随便乱丢,这简直等于在丢诸葛家的老祖宗啊!她……她也太不把诸葛家当一回事了吧!
气急的诸葛少想去砸开那扇门,跟她理论一番。他的手尚未沾上门,里面已经传出了朗朗的读书声——“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诸葛少的眉头揪起一个疙瘩,心里疑惑起来,难道那书呆子也有忘词的时候,怎么反反复复就是这句,她背不下去了吗?
他哪里知道,此刻的楼起已经是泪眼蠓陇,一向平淡的心在瞬间起了计较。
在心里她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诸葛少,难道说你是我的迷途?难道说我终究还是要离开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昨天一切还是美好的,眨眼间我们已经是“今是而昨非”。那么,请你告诉我,我的正途在哪里?难道说只有远离诸葛府我才能找到自己的正途吗?或者,世间之大,根本就没有我的正途?与书为伴,直到终老,这就是我万般忤逆争取来的命运?这就是我无法抗拒的命运?
我不要!
“酒!我要酒,再给我一壶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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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楼泡了一天,掌灯时分,诸葛少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舌头也卷了,眼睛也直了,他的手还伸在外头嚷嚷着要酒。
此情此景,看得诸葛老爷气得吐血。他好不容易请来个学识渊博的女夫子,他好不容易找到点苗头,给他未来的孙子找个有见识的娘,这小子就这么胡里糊涂把人家给推出去了,看他怎么收拾这小子。
他不是要酒吗?好!他给他酒!
“管家,给少爷喝酒。”
管家犹豫了片刻,终于在老爷的严厉监视下,拿起满满一坛子酒直接泼到了少爷的脸上。
老爷子瞟了儿子一眼,“醒了没?没醒继续泼!直到泼醒为止。”
“干什么?爹,你跟我有仇啊?”诸葛少的醉有三分是装出来的,或者说他希望自己已经醉了,偏偏想彻底的醉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既然他已经醒了,咱们就来算个总账。老爷子卷起袖子,拿出年少时在山寨的架势,“我跟你没仇,可是我发现你跟书有仇。人家楼夫子多好,多有学问啊!你干吗不听她的话好好做学问,又跑去青楼干什么?”
“爹,你不明白。”你儿子心中苦啊!苦不堪言啊!我又知道一个“四字真言”。
“谁说我不明白,我是你爹,我能不明白我儿子心里的事?”老爷子长叹一声,歪在椅子一边,“看你平时在女人堆里挺吃得开,一副浪荡子的精气神,可是面对楼夫子你就没了辙。她书读得比你多,学问比你高,所以你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总觉得人家也看不起你,是不是?”
老爹既然知道还把这层说破干吗?不是纯粹不给儿子留面子嘛!盘腿坐在地上,他抹了一把脸,抹不去那满心的无奈。“她吃我的,喝我的,我用开茶楼、酒楼和青楼的钱养着她。我为什么要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反倒是她!和所有读书人都一样,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粗人,学问比别人高,就觉得什么都比人高一等,看到这种人我就烦。”
还说没有抬不起头,下巴都掉在地上了。拖着肥胖的身子,老爷子蹲在了儿子的身边。“楼夫子有没有看不起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昨天晚上当牡丹派人来说你晚上不回来了,她小小的脸一下子就挂了下来,好像被人扇了一耳光似的。作为一个夫子,自己的学生不来上晚课了,她应该觉得轻松才对,可以有一个晚上的空闲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这有什么不好?你说她为什么会不高兴?”
“我……我哪知道。”别开脸,他逃避着爹的问题。
歪着头再想想,诸葛少除了读书都很灵光的脑袋想出了一个接点性的问题。老爹说得有道理啊!她昨天晚上闯进红妆楼的时候的确显得很生气,只是因为他没有上晚课吗?那她拿家法棒揍揍他不就算了,干吗气得脸都白了。还有,早上他拿胭脂水粉给她的时候,她干吗老是提起牡丹,提起红妆楼?
“难道说……小眯眼喜欢上我这个‘猪少爷’,不可能吧?”
“不可能就不可能,你干吗笑到嘴歪?”老爷子不客气地揭开儿子的内心世界。
被揭短,他当然不会承认,“我……我哪有?”
老爷子较起真来,“管家,你告诉少爷。”
管家半弓着身子一本正经地答着:“报告老爷、少爷:少爷的嘴巴没有歪。”
手一摊,诸葛少很得意,“你看吧!”
“少爷笑歪的是眼睛,那种眼神和楼夫子的小眯眼很像。”
“祥叔——”诸葛少叫着管家的名字,却改变不了自己为楼起可能喜欢他而心动的事实,“她……她喜欢我是她的事,跟我没关,我才不要娶一个小眯眼呢!”
这小子,都到了这时候还耍酷,不激激他看来是不行了。老爷子戳起他的脊梁骨,“你想娶人家,人家还不肯嫁给你这个‘猪少爷’呢!”
“她干吗不肯嫁给我?我有什么不好?”刚才还自卑地掉了下巴,一听人家楼起不把他当一回事,自大的诸葛少一刹那就回来了,“我那么会赚钱,长得又俊,又受姑娘家欢迎,能做我诸葛少的娘子,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她还嫌什么?”
“嫌你识字不多,书读得不好,没有学问,不会四个字四个字地说话。”鱼饵放下去了,你要不要上钩啊?
上!面对楼起这个鱼饵,诸葛少很难不上钩。“那……那我学不就行了,做生意赚银子都难不倒我,那些个方块字我还怕它不成?”
“这可是你说的哦!”鱼已上钩,老爷子立马拉线,“诸葛少是谁啊?诸葛少是一个即使面对困难也不会退缩的人,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那就好好读书,做一个有学问的人,做一个配得上楼夫子的好学生。去吧!这就上路吧!”
“爹,我怎么觉得你正在把我往黄泉路上推?祥叔,你觉得呢?”
“报告少爷:不是老爷把你往黄泉路上推,是您自个儿跳到黄泉路上去的。”瞧我们管家多会说话!
好吧!诸葛少咬牙跺脚应承下来,不就是那些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的方块字嘛!不就是背点古文,读些诗赋嘛!不就是做个配得上书呆子的男人嘛!有什么大不了?想他连内功、轻功这些乱七八糟的武功都学会了,他还打不赢这些黑乎乎的字?豁出去了!
等等!他干吗要做个配得上书呆子的男人?他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