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岩桐在壁炉生起火来,白若楠闲逛似地看着墙上几帧照片。
那是仍然处于叛逆年龄时的朱岩桐,看起来与现在没多大出入,只是眼角眉梢少了世故与内敛,多了愤世嫉俗的棱角与年少轻狂的气焰,他和另一个金发少年,两人或是卷起裤管在水里捉鱼,或是一起站在PUB的舞台上表演,看得出来感情像亲兄弟一般。
「要不要喝一点?」朱岩桐从柜子里拿出酒来。
她今天已经喝了许多,不过还是点点头。
如果在这个地方再住久一点,她可能要变成酒鬼了。
屋子里唯一可以坐下来休息的地方,是壁炉前那张大藤椅,椅子上铺着柔软的安哥拉羊毛垫,看起来很温暖。
白若楠紧挨着朱岩桐在藤椅上坐下。
「照片里是尼克吗?」她问。
朱岩桐点点头,「他大半辈子都在欧洲,跟父亲像吉普赛人一样到处跑,不过他总是念念不忘儿时在阿拉斯加的回忆。」朱岩桐轻啜了一口酒,「这里是他的故乡。」
白若楠没有再深入询问,感觉到很多问题的答案即将揭晓,却又悄悄害怕那一刻的到来。
浪荡的岁月总是伴随着许多无奈与悔恨,那是旁人难以尽知的晦涩。
「对了,我让妳看我身上的刺青。」朱岩桐说着,索性把上衣全部脱掉,当然换来白若楠的惊呼声。
「你疯了!」虽然现在不是晚上,又是在屋子里,但仍然很冷啊!
「如果我冷到受不了了,妳会不会抱着我?」他忽然问。
「不会!」白若楠生气地道,「我会让你冻死。」
朱岩桐却笑了起来,他开始了解她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
「妳看。」他扭腰让白若楠看着他的背部,在左下方有大片火焰的图腾刺青,远看时看不清楚,近看才发现是为了遮掩一条十几公分长的旧疤。
「就是这里,我的人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被自己人捅了一刀,送进医院时昏迷不醒,于是对那些指控百口莫辩。
白若楠捂着胸口,无法想象那几乎可以夺定性命的一刀怎能划在他身上,若那时他不够幸运,也许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这里。」他指着胸口笑道,结实的胸肌上是一个眼窝插了把剑的骷髅头,「我离开义大利时去刺的。」
也是他的宠物,名唤孤寂的宠物……
朱岩桐忽然想起,也许应该在旁边加朵小玫瑰,因为现在他心里还住着另一只。
「至于这个,是为了纪念我的出道。」他指着左上臂的哥德体V字图腾。
「还有这个……」右手手背上的五芒星,和照片中的尼克左手手背上的一模一样。
在PUB驻唱、玩地下乐团,开始在乐坛崭露头角,随之而来的是生活上的糜烂和精神上的堕落。他们开始吸毒,就像那些报纸和杂志上所描述的,数次进出警局和烟毒勒戒所,一直到……
「哈!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运气会这么好。」朱岩桐横躺在藤椅上,头枕在白若楠怀里,眼睛盯着天花板,眼神却回到了遥远的过去。「以前一直都这样,我和尼克偷修女的钱,但只有尼克被抓到;一起干架被栽赃,却只有他顶罪入狱。」
「计较那么多就不是兄弟了!」尼克总在事后爽朗地拍着他道。
「我先学会碰毒品,那时虽然已经出道,却不觉得有什么,我管那些记者说什么公众人物要以身作则,放屁!群众又不是没有脑袋,他们可以选择自己想做什么,就像我选择自甘堕落。」
所以尼克也学他。
「我不知道为什么,」朱岩桐手掌盖住眉眼,壁炉里火焰的跳跃让他的眼睛刺痛、发热,烈酒让他的喉咙缩紧、疼痛。「我总是没事,他却有事。」
最后一次进到烟毒勒戒所时,尼克吸毒过量,死亡。
当亲眼看着一个生命,甚至是属于至亲或挚友的生命在眼前消逝,看着他痛苦的挣扎,手里感受到原来还脉动着却失去的温度,那种疼痛与阴影在他生命里烙下永恒不灭的刻痕。
「我们是兄弟,对吧?」尼克握着他的手笑道,手背上的五芒星对比他病态的肌肤显得刺目,因为吸毒过量,颤抖着,话都说不清楚,几乎进入弥留状态却又回光返照。
「你会带着我们的梦想,在世界的舞台上发光、发热,我会在天上看着你,要是你让我失望,我绝不饶你!」
盖住眼睛的手掌遮挡不了温热而清澈的晶莹滑过发际,朱岩桐从来不让自己哭泣,即便是当年母亲不在乎他的失踪,还有尼克走的时候,他也不允许自己掉一滴眼泪。
若他已被世界遗弃,谁会为他惋惜那些眼泪?
白若楠弯下身,温柔而紧实地将他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额头,双手环住他的肩膀,像在安抚一个孩子似地,心疼地吻着他的脸颊。
所以他说,他没有家人,因为曾经拥有后又失去温情,成了他难以承受的代价。
所以他不再碰毒品,因为当年对记者狂妄地说这只是他个人自甘堕落的那句话,变成他害死挚友与兄弟的反讽。
「为什么我总是没事?」埋在她怀里,他仍然忍不住自问,就像每个在往事中徘徊的夜里,他反复地问着上天,恨不得让自己消失在这世界上。
反正,从来也没有人在意过他,如果他死了,有谁会为他掉一滴眼泪?
「你无法决定命运,这不是你的错。」白若楠柔声道,喉咙却有些发紧。
「是吗?」朱岩桐移开双手,泛红的眼里怀着对自己的恨意,「尼克不是我害死的吗?如果我不天杀的那么自以为是,认为没有人会因为我的堕落而受害,他会死吗?」
「谁不会犯错?如果尼克真的为你好,他应该劝你。」而不是跟着他一起荒唐。
「他劝过我。」朱岩桐颓丧地坐起身,手肘撑在膝盖上抱住头,「可是那时我的从来不听别人的劝。」
「要吸毒是不是?」尼克最后一次劝不住他,愤愤地道:「好吧!咱们兄弟俩一起来,下地狱好有个伴……」
「谁不会犯错?可是我犯了一次错,上天却把那个把我当兄弟看的人带走了。」即使这个错太不值得原谅,被带走的能不能是他?
「有些人没犯过大错,但同样也不能阻止生离死别。」白若楠贴近他,张开手臂抱住他,「如果上天留下你,就代表你有你未完成的路。」若是如此,不断怨叹失去的,只会白白错失更多。
但是啊……白若楠好心疼地想,他很努力地弥补,很努力地做他能做的,不让晦暗的过往加诸在他身上,从此愤世嫉俗地去伤害周遭的人。他在人前永远吊儿郎当地像个顽童,却不断为需要他力量的人贡献心力,就像在岛上,他让居民的生活有了希望与未来。
然而他骨子里仍是那个叛逆的Vincent,厌恶虚伪浮夸的世界和自以为是的媒体记者,于是关于他的负面新闻仍然多过正面的。
「我知道。」朱岩桐显得有些疲累,「可是我好痛苦,好寂寞。」他的语气像哭累的孩子在撒娇,整个人瘫向白若楠怀里,霸占似地怕她离开他。
「其实,人跟人之间都是相对的,你对人伸出手臂,别人也会回应你温暖的情谊,我相信你不是孤单一个人。」就像岛上那些居民是真的喜爱他,真心当他是村里的一分子。
「那妳呢?」朱岩桐抬起眼,深深地望着她,「妳会爱我吗?妳会不会给我妳的心和妳的人,妳的全部,成为我的另一部分?」让他知道有人爱着他,有人会为他守候、为他流泪。
「我……」白若楠忍不住回避他的眼,心慌意乱。
她爱他,早在这之前就已心动,可是保守的性格却害怕如此大胆的求爱与承诺。
朱岩桐藏起眼里的企求,只剩温柔的苦笑。
「又或者妳只能给我同情的温柔,那么我想我不需要。」他声音瘖痖,心头又酸又疼痛。
就好像他小时候,还很小很小,就已经知道无论心里再如何渴望一个拥抱与一声抚慰,也要倔强地抬头挺胸说不需要。
因为根本得不到。
「我没有!」白若楠红着眼眶反驳,却不知如何辩解。
在这句辩白之前,她不断地对他摆出冷漠的脸孔,现在她要如何解释心里的爱意真的与同情无关?
朱岩桐看着她激动的表情,仍然是不舍地给了她一个安抚的微笑,火光下琥珀色的眸子却变得阒黑幽暗。
「算了,其实我真的很累了,」他把头抵在她的肩膀上,闭上眼睛,「就算只是同情也好,给我一点温柔,只要一点点就好……」因为他已经没力气再继续骄傲地口是心非,因为他是真的好想得到她温柔的抚慰。
哪怕只是因为同情。
我爱你──这句话说与不说,进退两难。白若楠抱着朱岩桐,心好疼,却不知该怎么让这男人相信她没打算施舍他任何同情,只能轻柔地抚过他的发、他的脸,吻着他的眉眼。
屋外是一片冰天雪地的萧索,屋内壁炉里的火烧得正狂,有些醉意的朱岩桐半睡半醒,倒卧在心爱的女人怀里,贪婪地吸取她的温柔。
白若楠用脸颊缓缓蹭着朱岩桐的额头,双手像母亲拍抚着孩子般轻轻地在他身上游移,却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你不能逼我面对自己的感情,却又不让我说爱你啊!」她呢喃着,有些无奈,怀里静静沉睡的大孩子却没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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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庄园时已是深夜,因为他们在镇上用了晚餐,又去了别的地方,正式踏上回程已过了晚上九点。
雪橇才出了树林,晴朗夜空中闪烁的冷绿色光幕横跨了半个天空,像自宇宙深处垂下一面薄纱随风舞动,末端带着橘红色和浅黄色,时而缓慢如柳絮飘摇,时而快速流动似水波荡漾,倏忽又闪烁着七彩霓光,让从来没看过极光的白若楠兴奋得惊呼出声。
朱岩桐让雪橇犬停在冰湖畔,前方已经可以见到庄园矗立在白雪皑皑的树林中。
白若楠戴着羊毛手套的双手捧着脸颊搓揉取暖,虽然夜里寒气逼人,乍见极光的喜悦之情还是让她甘愿在低温的包围下,瑟缩成小兔子欣赏美景。
朱岩桐安置好雪橇犬,由身后搂住白若楠,拉开大衣将她紧紧包覆。
「很冷吗?」他轻轻地在她颊边呵着气,她滑嫩的小脸冷得像冻豆腐。
「极光好漂亮。」她像为了玩乐而忘记天寒地冻的小女孩,终于可以理解那些观光客大老远从温热带国家飞到这里,只为了一睹极光风采的狂热。
身后的朱岩桐尽责的充当她的暖暖包,脸颊贴着她的取暖。
「妳喜欢的话,我每天都陪妳等它出现。」
白若楠为他说这句话时语气里的爱恋转过身,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下午离开小木屋之后,他似乎总有意无意地回避着那时的话题。
白若楠轻轻拍去他帽子上的雪花,拉拢他颈间的围巾,朱岩桐看着她亲昵的举动,心中好满足、好甜蜜,想要相信她是真的对他有情,但却无法甩开心里那层顾虑。
如果她是因为他的故事而以为自己爱上他,即便他再渴望她的温柔,也会难掩失落。
人都是贪心的,即便他说过只要她的温柔便已足够,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更多,想要她的心、她的人、她全部的爱。
白若楠一直在思考着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这时候她有些气自己先前的自欺欺人,难怪朱岩桐不相信她。
如果不是今天在小木屋受到的冲击,她会承认自己喜欢他吗?
「其实我接下替你写自传的工作后,在见到你以前,对你印象很差。」白若楠决定老老实实地说出她的想法,「我就像外面那些人一样,凭着媒体的负面新闻对你产生先入为主的坏印象。」
「很多人都这样,换作是我,也会讨厌一个老是动手打人的人。」朱岩桐不忍她语气里的自责,安抚地道。
每次他这么替她着想,她心里总是暖暖的,却也更心疼他。
「可是在岛上,那里的每一个人让我发现这世间最伟大的情谊与良善,莫过于一颗平凡的心。用心生活,也用心和周围的人相处,不管外面世界怎么看待,他们都坚信自己所爱的人就如同他们所认知的那般善良淳厚。」
用心去看世界、用心爱一个人,才能够看得到真实。
「不过他们有一个优点,我始终学不会,」白若楠苦笑,「就是坦白地表达情感,坦白地过日子。」
朱岩桐有些动容,似乎知道她即将出口的话,他害怕地想回避,却无法将视线由她脸上移开。
他从来就抗拒不了她真情流露的眼神,如果可以的话,看一辈子也不够。
想要她亲口承诺爱语,却又为莫名的自卑而恐惧,因为他无法不去怀疑这之中同情占了几分。
「就像我怀疑你为什么喜欢我一样,现在换你怀疑我。」
「不是。」朱岩桐想要反驳,神情却有些狼狈,「妳会怀疑是正常的,可是我却是……」
「你替我找借口,却对自己严苛。」此时,白若楠反而变成冷静的一方,笑着问道:「我那样怀疑你,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我爱妳。」朱岩桐急切地表白真心。
白若楠的脸又刷红了,为那句爱语心跳不已。
「所以,我们都不够完美,不够勇敢,可是至少我们有时间一起找到相信彼此的勇气。」她鼓起勇气,伸手环住他的腰,小脸贴在他胸口。「就如同我怀疑你,却无损你爱我一样;你害怕我的感情被同情左右,可是仍然无法改变我也爱你的事实。」
她好紧张,他则欣喜若狂,却又害怕这只是一场梦,逼自己去把「同情」两个字放大。
一直以来冀望的,在得到的那一刻却又禁不住犹豫起来,患得患失。
白若楠抬起脸,双手转而环住他的颈项。「你说要陪我看极光,那么你愿不愿意陪着我,让我们一起找到相信对方、相信爱情的勇气?」
许多爱情故事里的那句「我愿意」,似乎永远是女主角的专利,因为女孩们总是被动地等待爱情的承诺,一如过去的她。
可是她已经从他身上得到太多,也学到太多,如今换她为他编织温柔的情网,成为那个呵护他、心疼他的人。
朱岩桐难掩内心的激动,胸臆间除了爱意外,再也容不下其他。
「我愿意。」他低下头想吻住怀里心爱的女子,她却已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他的唇。
夜空下,极光照射得大地有如白昼,他俩紧紧拥吻的影子,在雪地上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