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初上柳梢,一缕清幽沉潜的琴声在空山灵谷里回荡着。
棠绝欢背着一篓从溪里捕来的鲜美肥鱼,溯溪而上,走回傍崖而建的竹屋。极目眺去,只见一盏灯火,在玄暗的夜里透出明亮的光。
他心中一阵温暖,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疾步回家!
原来有人相伴,有人点灯相待的地方,才能称之为“家”,才会教人心心念念,想起慕容含情,他向来冷凝的唇角不禁勾起了一抹温柔笑意。
她出身尊贵,自幼锦衣玉食,仆从如云,一切生活琐事,都有宫女为她打点得妥妥贴贴的。可自从被他掳来这山谷之后,对于没有仆从服侍、凡事皆需亲力亲为的简陋生活,她没有丝毫抱怨;每日里吃的尽是野菜蔬果溪鱼,她也甘之如怡;甚至还兴致勃勃地跟着他学习如何生火炊饭,采拾野菜,开开心心地伴他一同幽居在这深山遂谷之中,惬意而自在,一点儿也不像被掳掠而来的。
而他向来孤穴眯瞑的生命里,自从有了慕容含情为他冰冷的生命注入了一股暖泉,温热他寒冻彻骨的四肢百骸,让他对于生命,第一次真正有了想生存下去的渴望。
噙着温馨笑意,他抬头望向那近在眼前的竹屋灯火,却不经意地望见了高挂山头的一环新月。
一股冰寒彻骨的剧疼抹蓦里掠过他的全身,绞得他五脏俱拧,他弯下腰,痛得深深吸气,等待那股似要将他冻毙的阴寒平息下来。
望着天上如钩新月,他凄寒欲绝的冰瞳里掠过一抹悲凉——他有什么资格奢求那向来遥不可及的幸福与温暖啊?“幸福”这两个字,从来不为了他而存在!
抑下了体内奔窜着的极寒痛楚,他恢复了雪酷与冷漠的神色,缓步走回了琴韵缭绕着的竹屋。
竹屋内,熏着老木根香。那是他为慕容含情挖出千年苍木的根所制成的沉香,香味清奇幽绝,让人闻了心怡神定,有清心宁神的奇效。
木烟缭绕中,只见慕容含情端坐抚琴,神色庄严而肃穆,美丽绝伦的面庞上泛出微微的柔润光芒,宛如是一尊红玉雕成的、端丽绝俗的观音音像,令人见了不自禁的感到心情平和、宁静喜乐,仿佛所有的黑暗与仇恨,在她面前都不复存在了。
慕容含情见他回来,恒星般晶亮的眸中闪过了盈灿灿的笑意,眩惑得教人屏息。她纤指轻拂琴弦,轻挑慢捻,原本空灵悠远的曲调丕变,转为柔和婉转,如流泉松风,轻拂心田,琴韵缠绵不绝。
棠绝欢听着那轻灵幽逸的琴声在耳畔心间流转,只觉似有一股清泉注入经络百脉,他向来烦恶异常的心脉,竟随着那流泉般的琴韵而舒畅开来,始终纠结在心肺间的寒气与疼痛似乎也减轻了。
看着他始终微锁的眉头舒展开来,脸上神色宁和平静,慕容含情知道这琴音确实对他大有助益,不由得十分欢喜,柔声间道:“你心肺之间的疼痛,可好些了吗?”
棠绝欢一凛,冷冽问道:“你怎知我心肺疼痛?”
“我自幼习琴,又熟读黄帝内经,稍微懂得一些医理。”慕容含情盈盈浅笑,“我瞧你面无血色,常皱眉头,体温又极冰冷,显然是心肺受了损伤,所以用琴音助你调理心脉,希望能减轻你的疼痛。”
“你是说你能用琴声治病?”棠绝欢怀疑地斜睨着她。
“琴声治病,自然不能。但却能清心宁神,调理百脉,对身子是大有好处的。”慕容含情轻挑琴弦,柔柔说道:“上古伏羲氏制琴,创五弦,传到周朝时,文武一三各加一弦,演变成了七弦琴。而七弦琴的五音‘宫、商、角、征、羽’,和天地间的五行‘金、木、水、火、土’是相互感应的,而五音和五行又可以影响人的五脏六腑。”
看着听得一头雾水的棠绝欢,她更详尽地解释道:“根据黄帝内经所记载:‘角为木音通于肝,征为火音通于心,宫为土音通于脾,商为金音通于肺,羽为水音通于肾。”所以琴要是可以影响脏腑并加以调理的,若是能再加上药茶补身,我相信你的心脉会慢慢调养好的。”
她站起身来,走到桌前捧起一杯甜香四溢的花茶,笑盈盈的递到了棠绝欢面前。“这是我下午到杏花林中采了杏子和花蜜所熬成的花茶,可清肠润肺解郁气。你喝了吧,对身子很有好处的。”
棠绝欢心神激荡,热血忽涌,一股暖流蓦里流遍了全身,教他心口暖洋洋的——这世上,从未有人对他如此关怀与用心过。
他接了花茶,声音暗哑而低幽地道:“你对我这般好法,不怕我再也不肯放你走?”
我就是不要你放我走啊——慕容合情心中嘟囔着,但基于女孩家的矜持,这句话无论如何也不敢说出口。她娇面泛红,用着开玩笑般的语气来掩饰心中的羞赧。“你怎知我对你好?也许我在茶中下了毒,打算毒死你,好逃离你的魔掌呢!”
“下毒?”棠绝欢幽合的雪瞳中掠过一抹讥诮与凄凉。“这世上,还有什么毒能要得了我的命?如果毒得死我,就算你有本事。”仰首将花茶一饮而尽。
慕容含情痴痴怔怔地瞧着他冷魅苍白的容颜,清俊绝伦的眉眼,那股从初见他时就隐约若现的熟悉感又浮上心头——以前,她究竟是曾在何处见过他呢?
细细打量着他似曾相识的眉眼,蓦然,一个惊心的发现窜过了她的脑海,她失声叫了出来。“我知道了,我知道为什么始终对你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了——你的眼眉,和逸安哥哥好像啊!”
怪不得她总觉得好像以前曾见过他似的,却总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只因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要将他和安豫小王爷连在一块儿。
然而,此时望着他那和楚逸安极为相似的眉眼,她终于明白那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了?可这个发现却教她既震惊又迷惑,只觉自己似乎是卷入一个翻天覆地的漩涡之中了。
他和楚逸安究竟是什么关系?又为了什么而掳她来?而她,爱上了一个和自己即将完婚的夫婿似乎有关莫名关系的劫匪……她惊然心惊,心中怦跳着莫名的惊悟……
她有预感——这将会是一场颠复命运、天地不容的大灾难啊!
☆☆☆
裔梧别馆——琉芸轩摇曳的烛焰下,一卷绘着鲁州山水的地图摊开于楠木桌上。恺太子和安豫小王爷正埋首研究这一卷羊皮地图。
“益都县南临济水,北有苍龙山,往东走,过首都济阳,便是五岳之一的泰山。”恺太子皱眉道。“咱们现在最麻烦的问题就是无从研判歹徒劫持了含情妹妹之后,究竟会往哪一个方向逃逸?歹人可以走山路,往山里藏匿行踪;也可以走水路,一路南下至中潆……”
他叹气,紧锁双眉道:“如果真是中潆派人劫走了含情妹妹,可就棘手得很。”
楚逸安紧咬下唇,强抑心中的焦急与担忧,神色专注的研究着地图。“我倒认为歹徒很可能往苍龙山逃逸,毕竟苍龙山就在益都县郊,歹徒会选择在县郊荒野下手,定然是对益都县的地形有一定的熟悉和了解。你派人彻底地搜过了苍龙山吗?”
“我拨了几百名禁卫军,在苍龙山中日夜不停的搜索,只差没把苍龙山给翻过来了,可却一无所获。”恺太子摇头道。“咱们这样盲目搜索也不是法子。现在至为要紧的,是尽快查出歹徒的身分和企图,咱们缉查的方向也才有个谱。”
“听说歹人武艺绝伦,一人一剑就挑了百名禁卫军,杀了六十余人——”楚逸安沉吟道。“或许我们可以从歹人的剑法招数上找到追查他身分的线索。那些死在歹人剑下的禁卫军尸首,全送到衙门里杵作验尸了吗?”
“其实也用不着杵作验尸,那些禁卫军全是一剑毙命,致命伤全在心口!”恺太子叹道。“我从未听说过东葺境内有如此剑术卓绝的高手。按理说,此人剑术神妙莫测,应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又怎会没没无名,在江湖中一无所闻?”
楚逸安一怔,脑中闪过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一剑锁心……”他面上神色大变,惊声道:“难道是锁心剑任寒书?”
“锁心剑任寒书?”恺太子疑惑问道:“那是谁啊?”
婪逸安咬住下唇,眉间的忧虑更深。“二十多年前,任寒书是武林中第一使剑高手,以自创的锁心剑法打遍天下无敌手,死在他手中的人都是一剑穿心毙命!他性子高傲古怪,素不与人往来,却于二十五年前投身于豫王府担任我父王的贴身侍卫。我父王本来十分高兴有天下第一剑担任贴身侍卫,可哪里晓得此人进府来是别有居心,不但与我父王最宠爱的小妾私通,还唆使那爱妾和他离府私逃。我父王震怒之下派兵缉捕,可任寒书剑艺卓绝,无人是他对手,连我父王都差点伤在他剑下。最后是擒住了那爱妾做为威胁,才逼得任寒书自断一臂,弃剑投降。我父王本欲将他处以千杖鞭答之刑,可是那爱妾为了救任寒书,竟自愿以身相代,替他受千杖之刑,以致被活活地鞭打至死。”
楚逸安叹了一口长气,对这件从仆人口中听来,在豫王府向来被视为禁忌的丑闻娓娓而谈。“那任寒书自断右臂之后受伤颇重,本已无力自保,可见到那爱妾为了他被活活打死,一时间像发了狂般,抢走那爱妾的尸身,负伤而逃,从此不知所踪。”
他望着恺太子,黝黑深邃的眼中充满了焦虑和担心。“虽然那时我尚未出生,此事全由仆人口中听来,而仆人之言,也未必可以尽信。可是那任寒书和我豫王府有深仇大恨却是真确无疑的事实。听说他逃走时还掳了王府中一个很重要的人,以做为对父王的报复。如果……如果含情妹妹真是被他所劫,那他定是为了报仇而来,后果不堪设想啊!”
恺太子摇头道:“不对,绝不是任寒书!听侍莲和幸存的禁卫军们形容,那匪徒年纪不大,约二十岁左右,而且双臂完好,不可能是你所形容的任寒书啊!”
“如果不是任寒书,又怎会使锁心剑法?此人就算不是任寒书,也绝对和他有极深的渊源……”
楚逸安说到这儿,叩门声突然响起,执事总管的声音在门外道:“太子、安豫小王爷,画师已经照着侍莲姑娘和当日幸存的禁卫军们所形容的,将歹徒的相貌给画出来了,奴才特地送来给两位主子过目。”
“快拿进来!”楚逸安等不及地抢到门口,夺过执事总管手中的画轴,抖开画轴一瞧,只见上面绘了一个冷魅清逸的俊美男子,虽只寥寥数笔,却将那男子孤傲清华的神韵,俊艳绝伦的眉眼给完全勾勒了出来。
楚逸安看着那幅栩栩如生的画像,不由得一阵怔忡,某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在心中升起——这人,仿佛似曾相识,好像是哪里见过的?
慕容恺的惊呼将他拉回现实。只听慕容恺失声道:“逸安,这劫匪眉眼之间,和你好像啊?!”
楚逸安心中一凛,望着画轴中青衣男子清俊绝伦的眉眼,他脑中蓦地闪过一道灵光,终于明白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不,他不是和我相像……”他惊心而恍惚地看着画轴中的男子,颤声道。“他像的是父王!我豫王府书斋中悬挂了一幅父王年轻时的画像……那幅画,简直和这画中的人一模一样!”
恺太子哑然无言,看着神色凝重而惊惑的楚逸安,琉芸轩内顿时陷入一片岑寂的静默之中。
半晌之后,恺太子才清了清喉咙,轻咳一声,道:“我想,含情妹妹被劫这件事情的内幕,也许比我们原先所想的还要复杂……”
楚逸安不发一言地凝视着画中冷逸清俊的男子,眸中闪过深沉复杂的光芒。蓦然他像下了决断似的卷起画轴,捉起随意披在椅几上的狐皮大麾便往外走。
“逸安,你去哪儿?”被他一连串动作搞得满头雾水的恺太子追在他身后,喊道:“咱们还没讨论出结果来啊!”
“我回豫州去问我父王,二十五年前在府中被任寒书掳走的究竟是什么人?”楚逸安在门口立定脚步,回过头来望着恺太子,眉头紧蹙得骇人,“要想救回含情妹妹,就一定要弄清楚劫匪的身分。这劫匪长得和年轻时的父王如此相似,绝对和我豫王府有所关联。而他劫走含情妹妹,毫无疑问的是冲着我豫王府而来。我想,这件事情绝对和二十五年前的恩怨有关。”
☆☆☆
一环新月,高悬夜空。淡淡幽辉映进了山谷之中的竹屋。
听慕容含情说自己和楚逸安相像,棠绝欢寒了脸,冷眉冷语地道:“怎么?开始想念你未完婚的夫婿了?想念到竟把我这个劫匪看做和他相像了?”他讥讽道。“可惜我这只乌鸦怎么也不会变成安豫小王爷那只凤凰。你若要在我身上寻找他的影子,只怕要教你失望了。”
望着迷惘失魂的慕容含情,他心头突然掠过一股尖锐的疼,泛酸的醋意莫名地撩起了他的怒气。他眼眉冷冷微扬,勾起一抹邪佞的狂魅笑容。“不过既然你如此想他,我倒是不介意当他的替身,好好代他抚慰一下你的思念和寂寞。”
不等慕容含情反应过来,他已经粗鲁地将慕容含情拽入怀中,捏住她细致小巧的下巴,他低下头,难捺怒气地咬住了她的唇,狠狠地将她柔嫩的唇瓣咬出了一缕血痕及伤口。
慕容含情痛得惊呼出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咬伤自己?却听得他低幽绝魅的声音在她唇上低喃,将燃着火焰的冰冷气息全熨入了她口中。“不许,不许在我面前想他……不许将我当作了他……”
听出了他声音中压抑着的痛楚与怒意,慕容含情心中一软,这个人呵,同时并存着冰与火的矛盾……和脆弱!她仰首,覆上他的唇,将自己无法诉诸言语缠绵心意,全烙到了这一个吻里。
察觉到她奉献出来的款款温柔,棠绝欢一愣,心中升起一股浓冽的情感,瞬间掩盖了因妒愤而狂燃的怒火。他叹息一声,辗转深吻着她嫣红温软的唇瓣,寻找让自己心安的甜美气息,一点滴地在她唇间心上倾注狂热,拉她同坠于那充满了诱惑陷阱的情欲火渊之中。
轻吻逐渐加深,两人沉溺于这甜透人心的缠绵里,苦苦压抑着的感情在这一吻里完全失控。抛开了身分、试探及顾忌,她和棠绝欢都无力阻止那如狂流般的情潮,燃到沸点的激情失去了理性与节制,两人激烈的纠缠深吻着,疯狂地想将对方嵌到了自己身子里去。
棠绝欢焚的的吻滑落她光洁的颈间,渐渐游移到了她浑圆柔软的胸脯之上。她炙热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递到了他冰寒光温的修长身躯,熨烫了他的心口,暖呼呼的,教他这个即将冻毙的人紧紧捉住了这维持生命的温暖火源,怎么也不肯放!
这是他不敢期盼,却又不甘绝望的幸福啊——明知她是他不能伸手碰的人,可他已经无法清明了。大手探入了她的衣襟,撩开她的藕纱宫衫,他喘息着用手和唇膜拜探索着她冰雪般洁净的美丽胴体,在她欺霜赛雪的肌肤上留下了一道道火烙般的印记。
好热,好疼……他炙热的狂吻撩起了体内深处沦落的渴望:一种陌生的、她全然无力抵御的渴塑:初尝情欲的慕容含情神智焚乱,脑中一片昏沉,她用力攀住棠绝欢的颈项,执意要用自己火热的娇躯温暖他如玄冰般寒冻的躯体,她愿把所有的温暖给他,只求他不再冰冷。
不愿再回去当世人尊敬崇拜的红莲公主,不愿去豫州当安豫小王爷的王妃,不要世间一切荣华富贵;她只愿和他在这山谷之中,共守一生风烛,就这么天荒地老的厮守下去……
眼角,悄悄滑落一滴如珍珠般珍贵的情泪,在强烈得几要灭顶的欲望冲击下,她搂紧了棠绝欢,急促发烫的呼吸拂过他在她颈间轻哈的唇畔,喘息低语道:“我知道你不是逸安哥哥……”楚逸安从不曾带给她这种激切浓烈的情感,更不曾带给她这种如醉如癫,宁愿叛天叛地,也要和他长相厮守的痴狂渴望。“我也从来没有把你当做是逸安哥哥!”
某种震撼如闪电般击中了他迷乱的脑子,她的话兜醒了他的神智,浇熄了他即将失控的火热欲望——她,是楚逸安即将过门的小王妃,是他棠绝欢这一生都不能伸手碰的女人!
没有察觉到他瞬间的转变和骤然降温的热情,慕容含情依然眷恋着他清冷的体温,还有他身上那股如醉的奇香。她躺在他怀中,用柔嫩如青葱般的纤长手指细细描绘过他冷魅俊绝的苍白容颜,轻叹一声;低语道:“也许我想错了,你和逸安哥哥并没有任何关系,这世上相似的人很多,况且你们只有眉眼相像,可面容一点儿也不像啊。”
“不管我和楚逸安有没有关系,可你却绝对和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放开了慕容含情,清俊魅颜罩上了深不可测的寒霜。“你是他即将过门的安豫小王妃,是他将要拜天叩地的结发妻!”
寒冰般的暗瞳轻侮地扫过她衣衫凌乱的半裸娇躯,他扬起一抹谗诮恶意的笑。“不晓得如果安豫小王爷知道了他即将过门的尊贵王妃和我这个万恶不赦的劫匪赤裸着身子在地上翻滚,而且还是全然的心甘情愿时,心中会怎么想?脸上又会是怎么样的表情?我猜那一定很精彩,是不是啊?”
仍然意乱情迷,一时还无法回神的慕容含情倒抽一口冷气,被他恶意攻讦的羞辱言语给狠狠地拧碎了一颗心。望着眼前这个令她尊严尽丧的冷邪男子,她揪着心口,如断线珍珠般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为什么她要爱上这个冷冽难测的无情男子?为什么她会让自己沦落到这种地步?
棠绝欢幽黯欲绝的冷瞳里闪过一抹极轻极淡的痛楚与凄伤,他矜冷不语,任她哭得梨花带雨,任她哭得碎心断肠——
情愿她恨他,不愿她爱他——只因若是爱上了他,终将注定她一生的不幸啊!
☆☆☆
慕容含情抹去泪水,不甘心地抬眼望他,灿眸中闪着晶亮不认输的光芒。她告诉自己绝不被他这些话击倒。她不信,不信他真是如此冷酷无情,不信他真是对她毫不动心。
“你尽管去告诉逸安哥哥好了。告诉他我是如何不知羞耻的赤棵着身子和你在地上翻滚,告诉他我是如何心甘情愿地想成为你的人!”她颤着手扣好衣襟,孤注一掷地道:“从你掳了我来那一刻起,我便再也没想过要回去当逸安哥哥的安豫小王妃!”
棠绝欢一震,猛觉心痛难忍,口一张,鲜血迸吐而出,湿透了前襟。
慕容含情惊得呆了,一时间吓得手足无措,也顾不得正在和他呕气了,急忙抢上前扶住了他,只觉触手处一片冰寒,那彻骨的奇冷教她机伶伶的打了个寒颤。她惊骇欲绝地搂住了棠绝欢,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冰冷?更不明白他如何抵受得住这似乎连血液都要冻结般的奇寒?她慌乱失措地流下泪来,急声问道:“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一股熟悉的寒毒自棠绝欢心头猛烈爆开,冻的他的五脏,沿着脉络冰结。便如千万根冰针在经络百脉中钻刺一般。他摇头,唇色冻得青紫,原本就毫无血色的容颜变得比冰霜还白。唯有眉间那缕殷痕仿佛吸收了他心脉的热血般,益发鲜红耀眼,呈现出一种诡魅般的妖艳。
慕容含情的心似乎也被冻结了,却是因为恐惧和心痛。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棠绝欢对她有多么重要,她绝不能失去他呵!纠结紧涩的呜咽梗在喉间,她紧紧抱住了棠绝欢,他身上那冰寒彻骨的奇冷,似乎要冻结她的四肢百脉,她冷得牙关格格打颤,却执意不肯放手,拼命想用自身的体温暖和他,同他一起抵抗那椎心刺骨的冰寒……
棠绝欢推开了她,知道她绝对无法抵受这般绝寒的阴冷。他勉强抑下那股钻心刺肺的剧疼,暗瞳因巨大的疼痛而涣散。他吸气,挡住一丝清明的神智,望向募容含情。“记得你曾问过我,身上是不是佩戴了香囊吗?”
慕容含情惊慌交加地摇头,压根儿没听清楚他问了什么?只是一股脑儿担忧地望着他,泪水滑下面颊,心中又急又疼,却一点法子也没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苦。
“我身上的香味儿,不是佩戴了香囊,而是从肌肤血脉之中散发出来的。”棠绝欢运起拙火禅功,五脉生焰,焚窜至脏腑之中,终于缓缓压下体内那股至阴至寒的奇毒。“你出身皇宫内苑,难道辨不出我身上的香味吗?”
慕容含情茫然摇了摇头。
“真的想不出来?我给你一个提示好了。”棠绝欢神色难测地望着她。“今晚是新月之夜,有一种花,会在新月之夜开花,而且只在新月之夜开花……”
他尚未说完,慕容含情脑中已火光电闪,惊呼道:“千月夺魂醉?你中了千月夺魂醉的剧毒?”
千月夺魂醉,是一种生长在西域极阴之地的奇花,形似茶花,洁白中微带一抹嫣红,如佳人薄醺,妩媚夺魂。其香味似醇酒佳醒,闻者如醉。由于这种花只在新月之夜开花,花朵无毒,花茎却含剧毒。不慎中毒者会在子夜后毒发而亡,所以才博得了“千月夺魂醉”之名。
她踉跄后退,全身如入冰窖,仿佛被判了死刑——千月夺魂醉,是无药可解的剧毒。中毒者每逢新月之夜便会毒发,承受生不如死的阴毒侵体之苦。如此苦熬千夜之后,才会心脉尽断,魔毒入脑而死!
“夺魂醉,千月夺魂——每逢新月之夜子时,会毒发难忍,有如阎王拘魂——”棠绝欢眸中掠过一抹苦涩和凄凉。“这种稀世毒花是由西域高僧进贡,只栽植于皇宫内苑之中,你对我身上的香味应该不陌生才是。”
慕容含情木然摇了摇头,浑身冰冷而颤抖,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千月夺魂醉,他中的竟是千月夺魂醉?这是无药可解的剧毒啊!这世上,有谁能救他?
“这种花,因为是天下至毒,皇宫里早就不栽种了。我听说只有豫王府的花圃里还种着几朵,因为豫王爷似乎极偏爱这种花。”她泪眼迷蒙地捉紧他的衣襟,急切问道:“你中毒多久了?咱们得设法在千夜之内解毒啊!这世上一定有人能救你,一定有人能救你的!”
“你问我中毒多久了吗?”棠绝欢冷冽而凄幽地笑。“二十五年前,我母亲怀胎八月之时,被迫服下千月夺魂醉——母体中毒,祸延胎儿。以致我尚未出世便已身染剧毒。”
慕容含情瞠大含泪的水眸,颤抖地以手捂住唇;避免自己惊呼出声——他母亲怀胎八月之时,被迫服下千月夺魂醉?他尚未出世便已身罹剧毒?怎会有人狠心迫一个孕妇服下世间至毒,一举毒害两条命?而隐蔽在背后的,又会是一段多么惨绝人寰的往事啊?
而他被这至阴至寒的奇毒折磨了二十五年……想到他所身受的苦楚,她热泪盈眶,心痛得无法言语。
“就因为我体内的毒是先天之症,根附骨血之中,以致我血脉均含剧毒,才会散发出千月夺魂醉的奇香。”棠绝欢矜冷而淡然地说着,仿佛他说的是别人的事。“身染千月夺魂醉剧毒的人,活不过子夜,而我之所以能够活了二十五年,是因为先师舍去一身功力,将内力过给了我,才让我有足够内力抵抗体中寒毒,可是先师却也因此六脉尽断,气竭而亡。临终之前唯一遗愿,是要我为先母报仇!”
“报仇?”慕容含情莲眸中含着水蒙蒙的雾气。心,好疼呵!“拥有千月夺魂醉这种毒花的,只有我慕容皇室和豫王府,你的仇人是皇室还是豫王府?”
棠绝欢凝然不语,沉入黑暗的冰瞳只是幽幽忽忽地看着她,神色肃冽得教人心悸。
慕容含情一颤,心中突然漫过一股凄侧欲绝的悲哀——她是皇室九公主,是豫王府未过门的小王妃,不论他的仇人是慕容皇室或豫王府,都和她脱不了于系!
真相终于大白!他掳劫她的目的——不为财、不为人,竟是为了不共戴天的弑母毁师之仇!
在震惊和心痛的迷雾里,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莲眸中闪出了希冀的光。她屏息,小心翼翼地问:“你说你师父将全身功力过给了你,那你可以用内力抵抗千月夺魂醉的剧毒,不会毒发而死,是不是?”
看着慕容含情因祈盼而发光的小脸,棠绝欢冰冷而凄绝地笑了。
“我师父散尽功力,赔上性命,本是要为我逼出体内剧毒,却没想到反是将剧毒逼入了我的五脏六腑,深缠于经络百脉之中,若非遇到西铬尊主,教我修习拙火禅功,只怕我早化为一堆白骨了。”
“西铬尊主?”慕容含情惊诧地间:“是西铬那个弃位出走、不知所踪的世尊皇佛爷吗?”
“没错。他贵为转世活佛,出身于‘拙火定’的禅门之中,生来即有控制火焰的异能,他教我修习拙火禅功,希望我能用至刚至阳的三昧真火去压制体内至阴至寒的冰毒。”
慕容含情捂着心口,隐含希望地问道:“那拙火禅功可以化解你体内的寒毒吗?”
可惜,棠绝欢的回答却完全粉碎了她的希望——
“你听过饮鸩止渴吗?我体内的毒是先天之症,根附于骨血之中,驱不出化不掉,世上纵有仙丹妙药、再世华伦,也解不了我体内寒毒!勉强用真力压制毒性,只是让剧毒侵害更深。”棠绝欢低幽的嗓音轻荡在竹屋之中,宛如鬼魅轻喃。“瞧见我眉间血痕了吗?这表示毒入眉心,魔毒即将入脑,我已无多少时日可活了。”
宛如晴天霹震,震得慕容含情魂魄尽失,她神智凄茫飘忽地望着棠绝欢,整个人宛如痴了、傻了。
她方才听见了什么?他已无多少时日可活了?
棠绝欢望着她迷惘无助的娇颜,冰瞳中闪过了一抹飘忽的痛楚火焰——是该让她走了,趁她尚未泥足深陷之前……不管他和豫王府有多少恩怨,他曾向自己立警——绝不折毁这朵倾世红莲!
“我体内的毒性积缠年深日久,已经侵损百脉、五脏俱伤。如今只要一逢新月之夜子时,毒性发作,我便会功力尽失。”他伸手轻抚她清灵绝丽的脸蛋,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我给你一个逃走的机会——今天下晚子时一到,我体内的毒性便会再度发作,那时的我宛如废人。如果你可以驾驭得了‘赤火’,它便会带你离开山谷,这一个夜里,你能逃多远便逃多远。因为天一亮,我体内的毒性消褪,我便会去追你回来。毕竟你是我报仇的最佳棋子,我不会轻易让你回到楚逸安身边!”
慕容含情莲眸涣散,眼中盈满清泪,迷蒙地望着他。“报仇……”她迷惘凄喃,椎心的痛唤不回走丢的三魂七魄……他活不久了?他就要从这个世间消失,而她再也看不到他、摸不着他了?
凄凉破碎的一颗心呵,如何再拾掇拼凑起原来的完整?她好痛,而谁来救她逃离这种心痛?
他活不久?活不久了!
“是的。报仇!”棠绝欢空洞虚无的暗眸里燃起一股决绝的烈焰,一种毁灭般的狂野,却又显得异常凄凉迷魅。“我要杀豫王爷,毁豫王府!我要让豫王府的人,全都不得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