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 >> 现代,加拿大多伦多,奥地利维也纳 >> 第一人称,三角恋,茫然若失 >> 太阳溶化了他那双蜡造的翅膀作者:李敏 | 收藏本站
太阳溶化了他那双蜡造的翅膀 (3)两本不能被续借的书 作者:李敏
    两本不能被续借的书

    我们的确比原始人知多了些少,除了学懂了吃、喝、玩、乐,我们在学术知识上也算是增加了,但根据现存知识库的资料,仍未能做到「不朽」──一个永恒于人类的愿望。不知是造化的大意,或是祂刻意的安排,世上出现了很多自我毁灭的程序。

    我有一位朋友,其实是在医院实习认识的病人,她的身体内脏就正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简单的三个英文字──S.L.E.就是她一生最大的问题。医学界尚未清楚S.L.E.的起因,也许十年后可以,但对我的朋友来说,已经是太迟。这个症叫「红斑狼疮」,病人身上会出现红斑,但与狼有什么关系,我真的摸不着原因。由八岁开始便需要服食激素,现在到了十四岁,虽仍留得住了生命,但也留在「八岁时的高度」。本来她在学业上是很突出的,但现在她不敢再表现得太突出,因为她不想成为众人的焦点。同班的同学都开始谈恋爱,但她呢?我很明白她的心情,其实哪一个少女不注重外表?

    「Victoria,好吗?我又回来了。」她总是带着笑容的。

    「什么?为什么又回来医院?」我的第一个反应。

    「前两个星期,发现病情恶化了很多,没办法,只有回来这个充满漂白水气味的地方。」

    虽然我很高兴见到她,但我绝不希望在医院这个地方见她,一时之间,我不知说什么。

    「功课怎么样?妳很像不太如意的。」她的评语。

    「似乎妳看人也看得很通透。」我不想在她面前提我的男朋友,因为我不想讨论一些她不能拥有的经验。只好将话题转到功课上。「功课压力令我窒息,刚刚在今早才弄错事。」

    「是什么事?说来听听,我会明白那些医学名词吗?」

    「哦!当然可以说给妳听,其实也不是关于什么病。今天早上老师带着我和另一个同学到一个女病人的病房,病人是个意大利中年女人,肥得不得了,老师首先要我去感觉一下她的子宫,然后问我那病人的子宫是倾左还是倾右。我把手指插入她那里,那女人真是肥得不可再肥,我根本就感觉不到她的子宫,真是困窘极了。于是,我只好尽力保持面部的镇定,然后假装肯定地说,『是一个倾左的。』」

    「这样妳就猜错了?」她问。

    「接着,轮到我的同学,她见老师的神态,知我的答案多数是错了,所以,她便说:『不,Victoria判断错误,应该是一个右倾的子宫。』」

    「妳的同学真是落井下石!」

    「她一向也妒忌我的成绩。」我强调。

    「所以她便这样做。」她附和。

    「不过,她的答案也是错的!」

    「为什么?不是左便是右,怎会我们两个都出错?」

    「哈!那是因为,病人一早已经割掉了子宫,在她身上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真是啼笑皆非。」

    「在我实习期间,都不知有多少啼笑皆非的错误,实在有太多东西等着我去做错,危机四伏。」

    「还有什么有趣的可以告诉我?」

    「要下次再续,真对不起,我趁图书馆未关门之前要去续借两本书,我答应妳,下次见到妳,一定和妳说个痛快的。」我真的害怕伤害了一个弱小心灵。

    不过,她虽然是患了绝症,但她一样是明白事理,很知情识趣:「好吧!下次再谈。外面下着雨,妳要小心驾驶啊!」

    「会,我会叫巴士司机小心。」

    她转身离开了,但走得未够三步,把身转回来向着我说:「是经验、是时间。时间可以令妳有更多经验,凡事都不可以心急的。妳一定会是个杏林英杰。」

    「多谢妳!」

    「一定会的。」她说。

    「但愿是如此。」然后。我看着她转身离去。

    我永远都不能忘记她的眼神,一双渴睡的眼睛。其实,她的确很坚强。妳可以想象自己体内有一个计时炸弹的感觉吗?不知何时被引爆,不知还可以生存多久。差不多可以说,明知会失败的仗仍然拼命作战。那个计时炸弹实在太难预料了,每一次的会面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喂!妳……」我把她再次唤回来,但心中全无目的。

    而她,亦更乐意被我叫回来,可能,在这时她真的需要我,一个可以分担的朋友。「是什么?」她微笑着。

    「唔……妳喜欢看书吗?」我问。

    「颇。」

    「爱看什么类的书?」

    「嗯……最爱是神话故事,例如是希腊的神话,即使东方神话也不拘。」

    我说:「也许,若有机会的话,我会替妳借一两本这类型的书给妳在医院内消磨时间。」

    「好哇!多谢妳。」看得出她是真的感激。

    「别说客气话。」

    「Victoria,想妳都是快点起行吧。怕不怕赶不及图书馆关门时间。」

    「对啊!给妳提醒了,该是离去的时候。」

    相信一定是我的悲观主义作祟,我常常都牢记住「没有东西会是永恒的」,我对「失去」这一回事的警觉性很高,就仿佛当我每得到一样对象或一分感情时,我便同时已作好了失去这物或这情的心理准备。天尧说这是我对生命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但我反驳他,说这只是自我保护的技巧,就和生态圈内的其他动植物明哲自保一样。每种生物都怕被伤害,无论是皮肉上还是精神上。

    每一次这个患了红斑狼疮的朋友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我都不能担保她一定可以冲破死神的防线再回到我身边。希望和她还有「下一次」的约会。

    「希腊神话故事……希腊神话故事……希腊神话故事……」。我在图书馆内一行行的铁书架中寻寻觅觅,尚有十分钟图书馆便要关门,所以就变得冷冷清清。

    书架一行一行的,就像千万条互相平衡的线,而我只是一粒移动着的点。假如你在一个鸟瞰角度来看我,你一定会告诉我:「Victoria妳已走进迷宫内。」

    「希腊神话故事!终于给我找到了!」没有人理会我这个自言自语的人。

    「亚奈科雷昂、亚拿萨哥拉、阿培里兹、阿波罗──终于看到一个认识的名字了!」

    图书馆尚有三分钟便要关门,工作人员已将部分的灯关上,暗示给仍在逗留的人知,该是离去的时候。道理和香港电影散场一场,只是手法刚刚相反而已。不知你有没有在香港戏院看影画戏的经验,每到大结局快完的时候,那些引座员总是快快手手地把所有大门口打开。戏还未完,街上的光线已透进本应是漆黑的戏院内。总之,假如想客人离开,在光的地方便要把灯关上,而在暗的地方就是要着灯。

    急步走到续借书本的柜枱,差点连皮包也遗留在书架上。原来像我没有时间观念的人也不少,我就是那种不到四时五十九分也不踏进别人办公室的麻烦顾客,每一件事也留到最后一刻才做。柜枱前若有十个人排成长队,而我就是第十个。

    终于轮到我:「这两本书是续借的。」

    图书馆职员把那两本厚得像电话簿的医学书拿到电脑旁边,坐在一张有辘的办公椅上,的的得得地弄着键盘。我仍着意地看着手上的希腊神话故事,津津乐道,没理会他到底在电脑中找寻些什么和输入些什么,就只知他没有站起来。

    「对不起!这两本医学书妳在两个星期前已续借了一次,规矩是不能在三十日内连续续借两次。」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什么?没可能的!」

    当时,我真的呆了,但不是完全为了续借的问题。

    那职员再说:「而且,电脑显示有其他学生正轮候借阅这两本书。」

    我呆得不知应望向那个方向,这个职员,那个在歌剧院门外的小提琴手,那个在校园音乐厅演奏的钢琴师,都是同一个人。

    「真凑巧。」我低声自语。

    「如果这两本是指定的参考书,有别人轮候借阅也不是太凑巧的事。」他尝试解释,使我明白,但其实他才不明白我在想什么。

    「你说不能在三十日内连续续借两次,这是条新规矩吗?为什么我上次可以在九十日内不停续借同一本书?」争取是成功的父亲。

    「是那时的事?」

    「暑假前的事。」我回答。

    「我想,这规矩是在新学年开始执行的。」

    「你肯定吗?」

    「虽然我只是做了一星期的替工,但我颇肯定的确是增加了这条规矩,不过,我可以替妳向我的主管再问清楚究竟……」未说完,他已经拨着电话:「……好吗?我是Icarus,罗先生在吗?……,是关于续借问题,也许你可以回答我……三十日内可以连续续借两次吗?……好,知道了……明白了。」

    他看一看我,欲语还休地,欲言又止地。

    我说:「我也明白了,是新的规矩。」

    「对啊!」

    「你可以把书收回。」

    「妳不再需要它们吗?」

    「很需要啊!但我可以做些什么呢?」

    「真对不起。」

    「亦不是你的错。」

    「妳手上那本『希腊的神话』也是续借的吗?」

    「不。是刚刚从书架取下来的,可以替我办借书手续吗?」

    「当然可以。」

    他又的的得得地弄着键盘,和他的钢琴指法比较,他打字的速度就逊色得多。我看到那张有辘的办公椅已全生锈。

    「办妥了。期限是两星期。」他说。

    「谢谢。」

    「是啊!妳想加入那两本书的轮候名单吗?」

    「好提议,但又有什么手续?」

    「很简单,只是把名字输入电脑中便行。」

    「谢谢你。」我给他一个感激的微笑,然后便离开。

    我想,已经耽误了他不少时间,真的有点不好意思。我开始对他改观。

    站在图书馆外的巴士站,看着一架巴士的影像变得越来越小,离开我越来越远。哈!刚刚走了一班,真不知何日君再来。

    不能遏止的思想又出来捣乱。我想,如果我刚才是有胆量的,应该赞美一下他的钢琴技术。我又想如果是再有胆量一些,应该叫他把我放在小提琴箱的钱还给我。不过,我想物归原主之前,也许可以赞多一赞他用小提琴奏的那首狂想曲。但,确实有胆量的话,一定要指责这个不向观众鞠躬的,夜郎自大的音乐家。和他面对面交手,他比想象中有礼貌。到底这个叫Icarus的家伙,是好人还是坏人呢?

    全不自觉地,脑海又浮现了他侧着头,牵动着小提琴弦的情境。Icarus这个名字到底有什么意思?我猜他一定不会记得在维也纳歌剧院门外的事,甚至乎,他不会知道我们是见过面的,奇怪在,每一次当我最需要天尧的时候,天尧都不在,但他就反而在我眼前出现……

    噢!我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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