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日短夜长,感觉上一天就只得十八小时,夏天时剪短了的头发已经长了,没打算去修发,反正没时间也没心情,而且,听说今年长发也颇流行。
昨天,Icarus到医院门外等我放学,他坐在他的VW内,按喇叭。
「上车!Victoria!」
见到他的笑容,什么烦恼也溜走。但,我当然没有将喜悦表现出来:「什么事找我?」
「没什么。刚刚经过这区,想不如送妳回家。」
其实,我整天都想着他,即使是老师讲学时,他侧着头奏小提琴的影像每十五分钟便会飘在眼前。我已经竭力去不想他,但……我以前还以为自己很理智。
「可否先载我到图书馆还书?」我问。
「没问题。」
我坐上车时,心如鹿撞。
他问我:「到图书馆还那本《希腊神话故事》?」
「你怎知道?」他实在很留意我生活的小节。
「我想要知的事我可以知。」
车子停在红灯前。
「今天我在医院找不到那个朋友。」
「所以妳有点失落。」
「本来是失落,但后来却为她高兴。」
「怎会呢?」
「因为她一定是情况转好,才会出院。」
「妳可以放心哩。」
「我这个朋友在医院时,就只有她的妈妈来探望,其他家人都不理她,真可怜。」
「所以妳和她做了朋友,Victoria,想不出妳还有对人的热诚。」
「只是和她聊聊,也不算帮她什么。偶然从图书馆里借一、两本故事书给她看,算是朋友的义务。」
「那本《希腊神话故事》是妳借给她的?」
「对。今天她早上出院了,书是她托护士还给我的。」
绿灯亮了!他很像有话要说。
「其实,妳知吗?」
「知什么?」我问。
「Icarus是一个希腊神话人物。」
「真的吗?」
「是妈替我改的。她说Icarus是个会飞翔的少年。」
「那么,也许这本书会有关于你的故事。」
「我妈的英文程度不高,替我改英文名的时候,只是走到我爸爸书房随意揭揭字典和故事书,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名字。」
「那你爸没意见吗?」
「爸爸那时很忙,在香港跟爷爷做生意,爷爷一向不喜欢我妈,嫌她家境清贫,以为她是为了钱才嫁给我爸,所以我出世时爸爸不在妈身旁。」
「你妈很坚强啊!」
「妈和外婆住在多伦多,爸爸每月寄钱过来,为了孝顺爷爷,爸不能不这样做。」
「但其实你爸爱她吗?」
「我想他是爱她的,但不知怎去表达,而且在以前旧一代人的古老思想下,女性往往是受害者。」
「为什么你爸不……」
「他舍不得爷爷的遗产。所以,妈一直过得不快乐。她想我可以飞,像Icarus一样,将翅膀装在背上,飞出由他爸爸所建的迷宫外。」
「你妈对你有一份期望,甚至是一份幻想。」
「我也知道。」
早知Icarus是个喜欢说故事的人,但真想不到连他的名字,也藏了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
由维也纳歌剧院到多伦多大学音乐厅,再由图书馆到「寂寞」夜店,星期日下午的见面到今天他来接我放学,都仿佛是程序的巧妙安排,不能不信我俩之间确实有缘存在,但我对他的感觉好像是被困在井底的一个心,甚至连对我自己,我也不敢坦诚地剖白与他那种联系的感受。不过,我们是互相仰慕的,至少我敢肯定这点。
那本《希腊神话故事》并没有记录任何关于Icarus的故事。我把书交还图书馆后,Icarus便送我回家,本来他想约我到「寂寞」夜店吃晚饭,但因赶迫的功课,被我拒绝了。
车停在我家门前。他问:「明天可以再送妳回家吗?」
「为什么这样问我?你想我怎样作答?」
「我怕妳会不喜欢我明天再去医院等妳。」
我不是太明白他说此话的动机。
「其实,」他说:「今天我并不是经过医院才去找妳,我是刻意去的。」
「是吗?」我笑。
「但明天我未必可以想到另一个藉口来等妳。」
「Icarus,其实我也不知道你该不该来接我。」
他双手放在軚盘上,视线在远方,但听着我说话。
我说:「有很多东西纠纠缠缠的,也许,我需要一些私人时间和空间去想清楚。」引擎的声音也颇吵。
Icarus:「我明白的。接受我比接受一个平常人难,我会给妳一点时间。但,我想妳知道,我喜欢妳的笑容,喜欢妳好奇时候的童真,妳对人热诚的态度,和妳的一切一切。」
「多谢你。别再赞了!」
「不要想得太多,一切顺其自然。」他说。
似乎,他比我想象中更乐观,他的从容会否只是吃力的假装?
回到家里,洗了一个澡,希望可以焕然一新。之后,便开始温习。第一页,第二页的,一页一页地看着,但Icarus侧着头奏小提琴的样子,总是好像广告片般每十五分钟便插入我的思潮。
Icarus,装上翅膀飞上天的少年!
如果他妈妈的英文程度真是那般差,为儿子改得这个动听的名字也算醒目。
我查阅手头上一本袖珍英文字典,找不到他的名字。于是,跑到姊姊的房间,拿她十多年前买的一套百科全书,终于我找到了I…Ica…Icarus。
书上写:Icarus是工匠Daedalus的儿子,Daedalus为儿子造了一双翅膀。而Icarus用蜡将翅膀装上,飞出由他父亲造的一个迷宫,但因为飞得太接近太阳,热力把蜡溶化,Icarus坠进爱琴海里。
「热力把蜡溶化,坠进爱琴海里!」我重复书上的最后一行文字。
「太阳溶化那双蜡造的翅膀!」
没可能的,Icarus的妈妈一定没有将这个故事读完。是她的英文能力所限?还是她的能力所限!飞不成,反而坠下来跌断腿。但可怜他并不知道命运的安排,当初仍得意洋洋的升上东方那个特大的蛋黄。
就是想他,想他,站得定定地想了不知多久。
「在我房里干什么?」大姊在背后吓我。
「没什么,查字典。」
「我看到刚才有人送妳回来。」
「是同学,我指是同一间大学的。」
「追求妳?」
「怎会?」我又说谎了,是最近向大姊撒的第二个谎言。
「但一个没有男友在旁监视的女孩,是很容易惹人遐想。他知妳有男友吗?」
「不清楚他知些什么。但……」
「但妳猜他不知妳已名花有主,对吗?」
「我想他不知天尧的事。」
「打算和他坦白吗?」
「但事情又似未到这个地步,直至……」
「直至什么?」
「直至他今天主动来接我放学。」
「那么妳对他又怎样?」
「我不敢想,真的不敢想。」
「棘手!」姐说。
「也许我明天会和他说清楚。」
「哪一个『他』?」她问。
「哪一个『他』?」我也不知道。
「有什么感觉?」她追问。
「像逛街购物,起初见到一件自己喜欢的衣服,落了订说明天去提货,谁知一出店门,就见到邻近的店铺有很多差不多款式的,而且还提供更多选择和服务。」
「妳可以去退换。」
「但手续很麻烦。」
「对。」
「妳的秘密情人又怎样?」
「他和太太办了分居手续。」
「噢!他采取主动了!妳又怎样?」
「他和太太的感情一向不好,即使不是为了我,也可能会有这个结果。」
「姐,妳的情形比我更复杂。」
妈从楼下叫上来:「Victoria,电话!」
「可能是那个『他』。」姊说。
果然。是天尧。心里产生一种压抑不住的罪恶感。我拿起了听筒,他问:「为什么昨晚找妳不在家?」
「我和朋友去吃晚饭。」
「男的?女的?」
「……女的……」
「我认识的?」
「不。」
他开始放下戒心,和我说他本来想说的话:「近来心情有点乱。」
「为了什么?」
「有位世伯叫我到他公司帮手,妳认为怎样?」
「短期的?」我问东。
「是一个好机会,我想学做生意。」他答西。
「那你会何时才回来?」我问南。
「也许妳可以过来探我。」他答北。
「似乎你早已经决定了,为什么还试探我?」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他努力解释。「我很尊重妳的意思,但在我的立场,我真的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妈又真的想……」
「又是她!」
「我和妳已经解释过妈的心情,妳是应该明白的。」
「那么你妈明白我的心情吗?」
「Victoria,但,我想为了我俩的将来,妳应该忍耐一下。其实香港也是一个好地方,这里有很多机会。」
「但我还有好几年才毕业,莫非你要我半途而废?」
「我每年可以寄机票给妳,妳在圣诞、暑假、只要一有假便过来,好吗?」
「那当我毕业后又怎维持这段长途关系?」
「毕业后妳便立刻过来长住。」
「天尧,别这样天真,我的执照并不是全世界通行的,你叫我回香港,即是叫我从头开始,恕我做不到。」
「Victoria……」
「别多说,假如你已决定,就不必再考虑我的意见!」我狠狠地挂上电话,没有再给他说话的机会。
以前我的生命一直很简单,温暖的家庭,健康快乐,自从到欧洲之后,自从希腊那夜后,一切都倒转了。是天尧的错,生人霸死地!
在自己的睡房哭了一会,眼睛都浮肿了,我都不知在哭什么?为了什么?最坏的打算,和天尧分手,其实没什么不得了,反正以前又不是未试过失恋的滋味。到底是害怕失去他,还是觉得输给天尧母亲很不甘。我想起Icarus的母亲,我不想像她成为老爷奶奶的牺牲品。
反复思量,睡意全失,纵使身躯已觉十分疲累,很难忍受被别人控制我的命运,讨厌被一个对我全无重要性的女人主宰我的去留。
电话再次响了,但已经是深夜时分,为怕吵醒家人,我迅速地接听了。
「是Victoria吗?」
「嗯。」
是Icarus,不是天尧。Icarus总懂得在我最空虚的时候出现,他仿佛就是我的「寂寞」夜店,而且他不收最低消费。
他兴致勃勃地说:「我还怕妳家人接电话,又或者妳已经睡了。」
「没有入睡,因为不能。」
「妳猜是什么?」
「不知道。」
「我刚刚作了一首曲,想听吗?」
「好。」
「妳拿住听筒吧!我会到钢琴那边。」
扰扰攘攘了大约半分钟,我听到音乐传出来,是一首中板曲,柔和悦耳。我尝试想象电话另一面世界,是一个三角钢琴,一盏黄灯,广阔的天窗,闪烁的星夜在紫蓝色的天幕上和他不能沉下来的微笑。我看着蒙太奇般的片段。
「就是这样。」他走回来。
「这么短的。」
「还未完全作好,现在只有初稿。」
「如果只是初稿,算很不错了。」
「多谢妳没有倒我台。」
「曲叫什么名字?」
「叫……叫《维多利亚狂想曲》。」
「多谢。你能入睡吗?」
Icarus说:「应该是时候去睡,但又不想睡。」
「可以陪我吗?」
「我可以和妳说通宵电话。」
「我不想用口说话,我想找人出来陪着我,让我眼看着一个朋友便行。」我要求。
「好。我来接妳。立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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