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流风手持桃花簪往门上轻轻一敲,门开了,门里的屋主人与门外的客人相互打量一眼,不由得齐刷刷变了脸色,门里的那位怒发冲冠,冲人捋起袖子握紧了拳头,门外的这位倒抽一口凉气,连退三步,转个身就想溜之大吉,一柄明晃晃的屠刀却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鬼小子,够胆!偷了东西分了赃,还敢来敲失主的门,自投罗网!”
门里手持屠刀、咬牙切齿的那位可不正是方才率众来追贼的恶鬼“屠老大”嘛!方才费好大劲没捉到贼,回到自个家中歇脚的失主可万万没料到这“贼”会自个送上门来!
司马流风也万万没有料到自己援手搭救的那个看似天真烂漫的少女竟会为他指了这么一条路,把救命恩人往虎口里推!捋了虎须,掰开了虎口,对着磨尖了牙的虎,他只得赔笑打个哈哈:“您先消消火,咱们之间只是一场误会!”
“休要狡辩!”恶鬼龇牙狞笑,“你来我家中,我总得好生款待!来来来,随我进屋来!”
司马流风瞅瞅架上脖子的刀刃,又瞄瞄手中一支桃花簪,难不成今儿个又是劫数难逃,得挨上一刀,丢了脑袋当个无头鬼?暗叹一声,他悄然折断手中那支桃花簪,将断成两截的簪柄交叉叠成一把剪子,手腕抖振一下,猝然挥剪磕向颈侧刀刃。
恶鬼只听得咔嚓、咔嚓之声不绝于耳,几点菱芒暴闪而过,握在手中的屠刀竟折卷了刀身、弯曲刀刃,被拧剪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雏菊形态。
“在下区区一个花把势,不敢劳驾您亲自招呼款待!”
手指间灵巧地转动着两截剪状簪柄,勾唇浅笑的少年好不潇洒从容!
当啷!
变了形的屠刀脱手坠落,恶鬼呆呆望着这绝色之容的少年,看清他眉心印堂一枚邃古象形文般的“花”字朱砂烙印,似乎猛然忆想到了什么,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倒退着缩回门里头。
“好一个洛阳第一花匠!鬼蜮里开土劈疆的鬼斧哪比得上流风公子手中一把小小的剪子剪出姹紫嫣红的满堂春色撩人哪!”
“啪啪”一阵清脆的掌声自街角传来。
司马流风讶然转眸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桃色罗纱的少女幽魂从街角缓缓走了出来,头上梳的双髻只插了一支桃花簪。带着满身桃花香,少女笑靥盈盈,飘身而来。
司马流风本想招呼来的“人”一声“桃花”,但在看清渐渐走近的少女洗净了的一张白皙面容后,不由得愕然瞠目,一个如芒在背的人名脱口而出:“长使……夜来香!”
桃衣少女在他面前站定,眨着眼睛冲人狡黠一笑,手中举起一面镜子,笑道:“喏,拿着镜子照一照,瞧仔细些,可别认错了人!”
镜子里是照不出半点鬼影子的,司马流风却也伸手接了来,接来那面镜子,看到镜面照出了一些影像,才知她偷来的并非普普通通一面铜镜!这面镜子边框镂花有两种文饰,分别铭刻了阳文与冥文两种符咒,镜子正反两面均可照物,凹面为阴,凸面为阳,竟是冥府之中也难得一见的一面阴阳镜!
照在镜子凹面的少女,芙蓉脸蛋,眉儿弯弯,与夜来香惊人相似的面容,眼神却截然不同!桃衣少女那乌溜溜的眸光灵动,娇俏可人的气质神态中犹有七分俏皮可爱,眸中少了频送的盈盈秋波以及一丝诡秘幻魅之色,笑时也少了些些挑逗人般的轻佻、几许阴柔,左侧娥眉也未贴上金粉花箔。
细微的差别,捕捉在眼里,忆想桃花簪上银线勾勒的一行籀文,他心中便是十分恍然,“你是十一少使,并非十长使?”
“流风公子果有一分‘赏花’的眼力,若是换了旁人,可万万分不清并蒂的花有何不同之处。”桃衣少女摸一摸自个的脸,心中似有感触,轻轻一叹:“叫我桃花吧,十一少使只是妓子挂牌的一个花名罢了!”话落,她伸手将镜子翻转到凸起的阳面,照在镜中的少女容颜不变,神态表情却有了天壤之别!桃花俏皮可爱的笑容猝然变成了轻佻阴柔的诡笑之态,眉眼弯弯,左侧娥眉贴了金粉花箔……
“夜来香!妃色十四楼中的长使姑娘!”
司马流风这回确认无误,心中几分诧异:一面镜子,阴阳两面照出的同一张脸居然有两种截然不同的表情神态,奇哉怪哉!
“公子莫怪!我与她,本就是一对并蒂莲!”看着镜子凸面呈像的一张略微浮动着的脸,桃花悠悠一叹,“只不过如今,一个在九泉之下,一个尚在人间。阴阳相隔,公子在冥府枉死城内是找不到长使姐姐的。”
司马流风闻言,心头微微一动。那日在妃色十四楼中他所见到的第十二盆“长”了美人头颅的花卉,竟是长使的孪生妹妹,难怪二人的容貌惊人相似,难分彼此!
“你姐姐尚在人间……”搓颌沉吟,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晚诱使我在西山普度寺与妃色十四楼中十二个香销玉殒的冤魂配了冥婚的果然是长使!她这么做目的何在?”果然不是他醉酒眼花时产生的错觉,那晚斗篷下露出的那张脸当真是妃色十四楼中幸存的长使姑娘的庐山真貌!经历这种种诡异之事,莫非,真要破了娼门十二宗命案之谜,方可解开他心中所有疑团?
桃花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猝然把手中那面阴阳镜硬生生塞给他,“这面宝镜你先拿着,镜子的主人见了你都得龟缩在房中忍气吞声,眼下还有谁敢从你手中夺回这面镜子?”
司马流风苦笑,“你骗我来这黑色小屋就是想看我有没有法子镇住屋主人,让你心安理得地偷了人家的镜子不还?”偷摸拐骗,这丫头倒是样样在行,鬼机灵一个!
“这镜子还不得!”桃花眨了眨眼,一笑,“我偷来这面镜子,躲在城门口苦苦等候公子,看公子有没有能耐应付百鬼出穴、恶鬼追魂的险恶处境,如能保住这面镜子,我还想请公子帮个忙,帮我去找一个人,一个我不方便去碰面的人!”
“人?”司马流风轻叹,“九泉之下都是亡魂,你让我找个死人还成,若要找个大活人,请恕在下爱莫能助!”
桃花俏皮地耸一耸鼻翼,小嘴儿一撇,道:“洛阳城里有谁不知,能让司马小懒抖擞筋骨出力效劳的只有三种人,第一是美人,第二是美人,第三绝对是美人!公子今晚若不允了小女子所托之事,那就只有一个原由——公子眼中的我还算不得一个美人胚子!”
司马流风微眯了眸子,伸指挑起她的下巴,笑得很轻微,“你知道的倒也蛮多,偷了镜子还专程在城门口苦苦守侯?这可奇了,你怎知我一定会身遭不测落到黄泉进这鬼门关?”
桃花低了头,咬唇不语,眼角余光倒是悄然往上瞟去,颇有几分暗送秋波惑人神志的调调。
司马流风不禁莞尔,“可别学了你姐姐那样儿,没让我交上桃花运,反倒给我套了一记桃花劫数,瞧瞧,魂儿都丢到姥姥家了!”
桃花“噗嗤”一笑,踮足凑至他耳畔悄声道:“桃花劫数也有解法,你若是想解了这个劫,就得帮我去找这个人!”
司马流风“哦”了一声,半信半疑,“什么人?”
“镜中人!”桃花指着他手中那面阴阳镜。
司马流风望着镜子凸面呈现的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不由得伸出手来探向镜面,指腹擦过镜中人左侧娥眉贴的金粉花箔,叹息着唤了一声:“夜来香!”
指尖触及阴阳镜、唤出镜中人名字的同时,镜子凸起的阳面猝然裂开一条缝,射出一道金芒,打在持镜人的身上,金光闪过,镜前司马流风的身影倏忽不见,但见一缕淡渺轻烟丝丝穿入镜面裂缝中。
被金芒吸入镜中的一刹那,司马流风隐约听到桃花急切央求:“公子找到我姐姐时,莫要怨她!我只求公子……求公子救她!救她——”
救她?!
那个心思细密阴柔、居心叵测的烟花女子,与人初次见面便半裸了娇躯,以花色姿容为本钱,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深谙“妓子无义不付真心、为达目的虚与委蛇”的娼门三味真火的她,还需他来救?
心中疑窦重重,却容不得他细细琢磨,眼前金芒已然消散,枉死城的青石街道、簇簇鬼火骤然消失不见!景致变幻,触目所及是一堵爬满青苔的湿滑井壁。
一口古井。
井水平整无波,水面光洁明亮,如同一面镜子。
从古井中飘身出来,便是一条幽深的胡同。
夜阑人静,胡同里传出声声犬吠,一点灯火明暗不定地闪烁在胡同南面一栋小楼里。小楼外墙髹以朱漆,镂花窗格,滴檐下挂了串串风铃,结在窗台下的红绸彩带随风荡来荡去,楼门终日紧闭,门上赫然贴着两张盖了官印的封条!
一栋香艳的红色小楼,入目颇为熟悉,他记得,洛阳城里章台路上,临了后街一条胡同的这栋红楼正是那关着门掖着窗来做买卖的销金窟!他竟又回来了!
闹了十二宗命案,遭官府查封的妃色十四楼中夜里竟来了动静,前门紧闭,临了胡同的一扇后门却落了锁,微开了一条门缝儿,门里亮了一盏灯。司马流风未及多想,穿门而入!
进了门,便是小楼一层客厅,偌大的厅堂搬空了桌椅,挂上了凭吊亡灵的条条白幡,随风荡悠在梁上。
布置成灵堂的厅中摆放一张香案,案上空无一物,垂在香案后面的一帘纱帐,朦胧的青纱帘帐里透出幽幽烛光,杆形烛台上吞吐伸缩的光焰将一抹窈窕身影投在那一层青纱纱面上——一人坐在帘帐里,挑灯穿针,在灯焰下持了一根细长的绣花针,一针一线,专心致志地在刺绣。
朦朦胧胧的纱帐里,静坐灯下的人儿,长发如瀑,一缕缕发丝逸放在如荷叶般洒洒落落、沾浮地面的裙摆上。伊人似是跪坐在地上的,身子往里探,半伏在床沿般的物体上,拈着兰花指,指尖一枚绣花针上穿了细长的丝线,缜密地绣了一针,拉出的丝线绷成一条直线,兰花指牵着那针头绷拉了丝线一针一针密密地缝紧,缝得那么小心,那么仔细,如同夜里挑灯为丈夫缝衣的贤惠妻子,灯下刺绣的人儿竟是这般的恬静,叫人看了幽幽出神!
只一帘相隔,司马流风却不忍打扰纱帐里专心刺绣的人儿,只是静静地站在帘帐外,看着灯下捻针的兰花指俏生生如蜻蜓点水,振着薄翼,轻盈灵巧!想象着针下刺绣着怎样一幅精美的女红,他便有一丝错觉,如同晚归的丈夫,远远望见家的窗口,有灯的影妻的影,心中几分柔软几许温馨!
灵堂内静悄悄的,静得人心头发慌!
猝然,一阵轻捷的步履响动,临着胡同的那扇后门微开的门缝外突然探入一只白如玉兰的手,轻悄悄推开门来,一道人影闪入门里,踮着足尖,一步一步靠近灵堂香案。
司马流风飘身在香案前,来的人竟似浑然不觉般与他擦肩而过,眼里看不到他的影子,只顾放轻脚步走到帘帐外,压着嗓子冲纱帐里刺绣的人儿轻唤:“女儿,出大事了!”
捻针的兰花指微微一顿,帘帐里的人儿并未起身迎出,只是稍许偏过脸来看了看帐外来的人,幽幽叹了口气:“你怎的也来了?”
“若不是出了大事,我还能硬着头皮来这个地方么?”来的人怵惕不宁地看了看布置成灵堂的客厅四周,眼角余光瞄到梁上荡来荡去的白白幡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颤声道:“这鬼地方,来一次便要命了,你独自来的还待了大半夜,就不怕……”
“怕?”帘帐里的人儿格格发笑,“不就是几个死人嘛,她们活着也没多大能耐,死了还能吃人不成?”
“嘘!”来的人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心里始终是有所顾忌的,“口无遮拦的丫头,死人可冒犯不得,小心驶得万年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