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使似乎畏水,乘不得船只,坐了马车往官道上赶了一程,她又嫌这速度太慢,倒也由着赶车的少年另指了条路径出来,弃了坦荡大道,绕着山郊野外的羊肠小路急赶一阵,趁着入夜时分,喊停了车子,寻了溪水吃些干粮点心,让车夫在溪边堆了篝火,寸步不离地守在车旁,她自个则扶正了发饰,靠着软垫子在车厢里闭目养神。
闭着眼儿,她的心绪却越发纷扰,心里头想着许多事,想着想着,迷迷糊糊的竟也睡着了。睡梦里,突然感觉有只手摸到了自个身上,那只手似乎在悄悄摸走她身上值钱的首饰环佩,她似乎朦朦胧胧地看到了一些状况,明明心里很是着急,却怎样也醒不了神,如同被鬼压身,憋气得很!
姐姐……姐姐……
耳畔有人抽抽搭搭地哭着唤她推她摇她,良久、良久……两片灌铅般沉重的眼皮子微微抖动,她终于醒来,在枕头上稍许侧过脸,便看到妹妹那张糊满涕泪的脏兮兮的脸。
“姐姐,我饿!我好饿!”桃花伸着一双脏兮兮的小手不停在她身上推搡,哭着催着她赶紧起来找吃的。
眼前的情形令她恍惚了一下,环顾四周,发觉自个竟躺在一座倒了佛像的破庙角落的柴堆上,枕着一个旧包袱,身上穿的布裙捉襟见肘,与她同龄的孪生妹妹身上一件破袄脏得跟垃圾堆里捡来的一般。她愕然想了许久许久,才记起眼下这般落魄寒酸模样的自己正与妹妹躲在荒山一个破庙里,山下的村子发过大水淹了庄稼地,这会儿还闹着瘟疫,死的人横尸村口——他们本想逃出去,却被官府来的差爷封了村道口,阻了瘟疫外传,却也阻了村里人的生路!全村子的人在绝望中呻吟着等待死亡,处处可见悬梁自缢的人,路边的饿殍、曝尸遍地。她与妹妹逃到了山上,求庙里的佛神保佑,跪求了一天一夜,直至累得昏睡过去,庙里那尊泥塑的佛像依旧倒在地上如同一堆碎石烂泥!
“走,咱们下山找爹爹去!”
娘亲早逝,爹爹是村子里开着唯一一家私塾的教书先生,村民见了他都得哈着腰唤一声“夫子”,有什么难事都来寻他帮忙,她打小就觉得自个的爹爹最是受人敬重、也是最有法子的人!
牵着妹妹的小手,姐妹俩步履蹒跚地往山下走,还没到村里,便被眼前的一幕情形惊呆了——山下火光熊熊,整个村子竟遭官兵射来一支支火箭,烧光了村里一草一木,半片夜空被火光映得通红,火场里无数人的惨叫声哭喊声连成一片,惨绝人寰!
“爹爹——”
桃花哭喊着往山下跑,却被她死命拽住手拉了回来,躲在山上眼睁睁看着她们的家在火中化为灰烬,烈焰吞噬了家中亲人的性命。妹妹哭闹不休,她却咬紧了牙关不掉一滴泪,拖拉着妹妹回到庙里,她搬起了庙门口一块镇山石,狠狠砸向那尊佛像,一面砸一面尖声叫着发泄心中悲伤怨气,妹妹在一旁呆呆看着,眼里有一丝惊惧,像是突然间认不得她这个姐姐了。
那一年,她与妹妹年仅十一岁。
少失怙恃,姐妹俩相依为命,离了村子,四处流浪乞讨,饥寒交迫时,连旁人泼在地上发馊的残羹剩饭都会捡拾来吃。妹妹的脸总像是洗不干净、抹炭般脏兮兮的,只是那双大大的眼睛越发的灵动了——沿路乞讨的小乞丐们常常会为了争抢半个馒头滚在地上狗一般互相嘶咬,机灵的丫头打那时起学会了偷摸拐骗,时常偷些吃的来。与她分着吃一碗干净的糙米饭时,妹妹总笑得很开心,她却总是心不在焉的,吃着干硬难咽的糙米饭,看着胡同里一些大宅子,粉墙黛瓦,庭院深深,养在深闺的小姐满身绮罗,由丫鬟伺候着,朱门儿一开,大户人家出来个大丫鬟穿着打扮也挺体面的,走在街上帮主人家买东西也神气得很。
“姐姐,咱们能到那宅子里给夫人小姐干活儿也好啊!”桃花噘着嘴,大户人家挑个丫鬟也讲究出身来历,打人贩子手里头买,也得挑个岁数小的,大宅子那高高的门槛忒绊脚,不是她能迈进去的!
“瞧你那志气,当丫鬟有什么好?换了我,就当主子使唤这些丫鬟去!”
赌气讲这话时,她的嗓门大了些,打面前经过的一个涂脂抹粉的半老徐娘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来仔细看了看姐妹俩,眼睛一亮,堆了满脸虚笑上前摸了摸她的脸,又从怀里掏出一块香帕,一层层掀开帕子,糕点甜甜的香味飘来。
桃花“呀”地轻呼:“红枣糕!”
半老徐娘把香帕里包着的几块红枣糕摊放在姐妹俩眼皮子底下,诱哄道:“只要你们叫我一声嬷嬷,这几块糕点,你们尽管拿去解个馋,往后就跟着嬷嬷住到楼里去,一年四季都不愁吃穿!”
桃花眼珠儿滴溜溜一转,嘴儿甜甜地唤了这人一声“嬷嬷”,往帕子上挑了一块大个的红枣糕,尝到了甜头。
“去楼里,做什么?”与妹妹的俏皮机灵不同,当姐姐的她小小年纪便用心细密,一面瞅着半老徐娘身上穿戴的金银首饰,一面估摸着这人许是有些小钱儿,只是脸上的虚笑让人瞧来不太舒心。
半老徐娘把整包红枣糕塞给了嘴儿甜、性子讨喜些的桃花,对着她只说了一句:“去楼里当姑娘,由丫鬟伺候着!”
只这一句话,她与妹妹便跟着这人来到了花街一栋小楼里,楼里住着好些个妖冶的女子,也有伺候人的小丫鬟,她们管这楼叫“青楼”,楼里挂了花牌的女子都被小丫鬟称作“姑娘”,除了姑娘,楼里只有一位嬷嬷,她手底下却养了一拨凶狠的打手,还有个拎茶壶的下人,楼里人管他叫“大茶壶”。
一到晚上,这楼里就热闹着,一个个有钱的大爷入门来,被姑娘伺候着吃香喝辣,通明的灯火下好一派纸醉金迷!
头一天进楼来的姑娘被安排在后院厢房里。她与妹妹各处一间房,由分到各自房里的小丫鬟伺候着梳洗妥当,披了一身清凉薄纱,精心打扮了一番,静坐在房中等候嬷嬷差遣。
懵然无知的姐妹俩尚不知嬷嬷有何差遣,只当这半老徐娘是菩萨心肠,怜悯她们,收她们为干女儿来楼中享福的,若是帮着嬷嬷在家中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倒也无妨,总比街头乞讨来得强!
枯等大半夜,嬷嬷始终没来房中交代事儿,她等得有些困乏了,打着呵欠往床上一躺,盖了层被褥便睡下了。
睡梦里,突然感觉有一只手探入被褥摸到了她的身上,粗重的喘息声响在耳畔,惊醒时的她一睁眼便尖叫起来——一个赤精的男子趴在她身上,喘着粗气,上下其手!
懵懂未开的她连连尖叫,惊慌失措地推拒着身上的男子,心中只是害怕,拼命挣扎时,却被那男子狠狠甩了一记耳光,骂粗口:“贱骨头!大爷花了五十两白花花的银子买‘含苞’的初夜,你都在床上等着了还装什么矜持?识相的,赶紧把本大爷伺候舒贴了,自然少不了你的甜头!”
隐约明白自个是被人卖了,心中悲愤耻辱,她发了狠地用指甲抓向男子面部。
“哎哟”一声惨叫,男子一手捂着脸面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使劲一推!
砰——
额头重重撞在床头板上,板面一枚钉子深深扎进肉里,痛呼一声,她睁着眼却看不清那男人的嘴脸,猩红液体从额头汩汩流淌而下,淌进眼睛里,顺着眼角流下一道道血泪,视线模糊了……
“救、救命!救命——”
双手往上举,似乎抓住了什么,长使猛地弹坐起来,朦胧的视线瞬间清晰了,眼前光线明亮,缕缕晨曦带来些许温暖,漫漫夜色被早晨明媚的阳光所取代,她听到山中溪水流淌的声音、鸟鸣山涧的声音……还有关切的人语声:“你没事吧?昨晚做噩梦了?”
噩梦?
她看着眼前一张白净的少年容颜,沉淀了纷扰的心绪,这才记起这少年是随她同行的一个车夫,回想昨夜梦中浮现的往事,她心有余悸,缓缓松开适才被她当作救命稻草般紧抓在手里的少年衣襟,指尖探向额头,点过左侧眉梢,贴了金粉花箔的眉梢隐隐刺痛,她颦了眉,幽幽一叹:“只是梦……该有多好!”
“昨儿个山中瘴气浓,小心些,别受寒了。”卷了车厢门帘子,司马流风半个身子探入车厢,伸出手摸向长使的额头。
“别碰我!”她突然尖叫一声,把身子蜷缩在车厢一个角落里,重重喘了口气,强自镇定下来,绷紧的背缓缓放松,靠回了软垫上,她将散落的一绺鬓丝轻轻挽至耳后,将思绪梳理一番,忽又面色一紧,急急地探手摸了摸自个身上,值钱的首饰环佩一样不缺,这才略微松了口气。她慢慢抬起头来,闷声不响地盯着赶车的少年,心里结了个疙瘩——无涓说得没错,她谁都信不过,只信自个!若是有旁人在身边,一向浅眠的她晚上睡得更是不踏实,何况,这少年车夫确实不太守规矩!
“你不必赶这车了,打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她掏出车垫下藏着的包袱,从里头取了些碎银打发他。
“让个姑娘家独自在野外赶车,我怎生过意得去?”他瞧也不瞧她递来的银两盘缠,照样儿懒懒地倚着车框,马鞭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鞋帮,见车里人恼了脸儿,两片嫩嫩的樱唇里就要迸出些难听的话,他忙笑着摊手丢了马鞭,利落地跳下车,干干脆脆走人,“好好好,我这就走!”一步三摆袖,走得是潇洒,就是那速度不快,一根懒骨头走了一刻钟才走出十步远,车里人瞧着他脚下轻飘的步态,偏就是绕着弯儿打着转儿地走,山中遍地的野花,他愣是没踩坏一朵,连怒放到极至后在风中掉了无数花瓣、仅剩残枝败叶的一朵野山茶,他竟也不忍下脚踩坏它!
漫步花间的少年呵,原是这般惜花之人、水漾多情!当真……像极了一个人!
她瞧着瞧着,猝然脱口一声唤:“你回来!”
柔柔的一声唤,唤得少年回眸时,只见车里人眉眼弯弯地笑着,纤手儿一招,他便两腿儿轻飘地走了回去,靠着车框,嘴角微翘,勾一抹浅笑瞅着车里人,却不说话。
“喂……”车里人脸儿微红,顿了片刻,想不出托词,反倒怨起人来了:“你不是说让我独自在这野外赶车会过意不去吗?那你……干吗还走?”
女儿家最是难缠,使起小性子来,最是蛮不讲理,他自然不会笨得绕到这个话题里去,只凝眸在伊人羞红的娇靥上,笑问:“我有名有姓的,干吗总叫人‘喂’?”
“那……你叫什么名儿?”她竟绕进了他的话题,破天荒头一遭主动去问一个车夫的名氏。
“我的名儿,你不是记在心中吗?”他笑,笑得极是轻微。
“鬼话!”尚未回味他话中之意,她便板了脸儿。
“对!”他“啪”地拊掌,道:“一猜就准!我确实名鬼姓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