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一阵敲锣打鼓声惊破天边,城中老百姓纷纷涌向城门,争先恐后地巴望着新贴上的布告。“唉呀,这回被选上的姑娘到底是谁啊?你们压得我这小老儿的一把骨头都快散了!”万头钻动中,一名年迈老人气喘吁吁地从杂乱的脚步下爬出来,显然是还没看到榜上的半个字,就硬给人挤了出来。
“是莫家老二!”最前头的人睁大眼看清楚了,于是好心地往后边喳呼着,好让大家都能赶紧知晓这个天大的消息。
“谁?你是说那‘如月楼’总保镖莫老爹的女儿吗?”
“可不是嘛!”
“如月楼”是北国上下知名的妓院,楼里的姑娘个个博学多艺,姣好的身段与出众的气质,更胜名门千金,所以这几年来、,朝廷甚至不惜纡尊降贵,让“如月楼”调教出来未开苞的姑娘,也能参与选妃大典。
当今昭帝身边最得宠的竹湘妃子、秋杏娘娘,皆是由“如月楼”出身。
这等荣耀,前无先则,后亦不可能再有破例,因此她们幕后的大老板——莫老爹,才会打响了名气,成为说书人最爱的故事题材。
“但他那两个女儿成日在‘如月楼’里混吃混玩,清白早成一桩笑话,向家怎么胆敢挑中她们呢?”方才的那名老头子忍不住地问。
谁都知道莫老爹有对如花似玉的双胞女儿,老大唤作水映,画得一手远近驰名的好画;而老二星映,也就是这次被选为花祭主角的姑娘,更有一身好本领,医术之精湛几可比拟华佗再世。
不过,花祭仪式讲求的是一个纯洁的象征,莫星映光在这点上,恐怕无法过关。
“不会吧?司祭大人历来都是直接由占卜决定人选,莫星映既然被选上了,那就代表她的清白没有问题。”有人做了解释。
“也对,这下子莫老爹得忙着替他的二姑娘准备、准备了。”
年轻女子一旦被选为花祭主角,就必须住进向家,不得离开,然后约莫一个月后,在花朝节当天,司祭大人便会将她贡献给花神。
北国人民相当迷信花神的力量,他们认为,这些祭娘并不是死去,而是回到了最初诞生的境地去随侍仙人。
莫星映真有福气!
“可是……你们猜想,莫老爹会不会抗旨啊?”街头巷尾,三三两两的群众正聚着讨论。
“是啊,他的元配夫人因难产过世后,他独自把他那两个女儿拉拔成人,疼她们是疼进了心坎里,一定会舍不得的。”
“再说,莫老爹一向不喜欢向家,怎么可能同意让星映姑娘待在那儿呢?”众人愈说,心下就愈不踏实,总觉得平静的北国,就要因为这场花祭仪式挑错人选,而掀起万丈波涛了。
微风送暖,流水潺潺,不待绕过百折千回的曲廊幽径,清晰可辨的人语声却已一一入耳。
莫家美仑美奂的后苑里,莫老爹正苦着一张老脸,和他的宝贝女儿思量对策。
“你说说,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女儿是他生养的,向家说一句话,就想轻易把人带走?这劳什子的花祭!
“爹,论旨已下,一切已成定局,您就甭再替女儿挂心了。”平板的嗓音听来波纹未动,莫星映倒是看得很开。
人生短短数十年光阴,怎么生、怎么死,她从来没有怀抱过太美好的想法,“冷然”两字,是她不变的处世原则。
“唉,叫我怎么不挂心?你们姐妹俩就像我心头肉,你这一走,爹怕是永远都见不着你了啊!”
花祭举行的地点不在向家,而是在皇城北郊的山上。
那里是蜿蜒北国每一个角落的“月河”发源地,往年被选为花祭主角的女子,都将接受司祭安排,在最上游的“月之瀑”将自己奉献给神灵。
虽然这些女子不会留下任何一滴血、感觉痛苦地死去,但今人惊讶的是,她们就这么在漫天飞舞的花瓣当中,渐渐消失了身影,终不复见……
莫老爹生是北国人、死是北国魂,他又岂会不清楚花祭的种种过程?他是注定得失去莫星映这个女儿了。
“女儿不孝,请爹原谅。”路不是她选的,却是她必须踏上的旅途,对此,莫星映没有太大的怨言,惟一令她牵念的对象,也惟有亲爹了。
“罢了!这两天趁向家的人还没过来把你带走之前,你就多陪陪爹吧!”能争取多一刻的时间和女儿相处,已是他最大的心愿了。
“星映明白。”
“我去换件衣裳,待会儿我们父女三人痛快喝一场!”语毕,莫老爹好生不舍地看着莫星映,好半晌后才拖着一副心事重重的背影离开。
莫星映背着双手目送他走远,继而转过头,对着朱红拱桥下不意露出的一截花袖说:“你躲在下面,不累吗?”
她状似无谓地询问,定定的回眸不意流露微温。
经莫星映一说,一抹如水蛇般滑溜的身子才攀了上来。然而,那女子与莫星映生得一模一样的美脸上,有着截然不同的妩媚笑意。
“好妹妹,原来你早发现我了啊?”一面说,她一面轻移莲步走向莫星映。
想当然尔,这人就是莫星映的孪生姐姐——莫水映。
“你没事偷听我和爹说话做什么?”莫星映率性地跃上桥墩落坐,潇洒的气质有着一份非男非女的独特。
反观莫水映——一头乌丝梳成个繁复的芙蓉髻,巴掌大的脸蛋上,胭脂水粉的色泽样样不少;脚底踩的是绫袜彩绣鞋,身上穿的是轻如雾谷、薄如蝉翼的纱罗——其仔细装扮过的冶艳风情,绝不输给“如月楼”里名闻遐迩的美姑娘。
“那你可就误会了。”莫水映巧笑倩兮地偎到她身旁,无辜的说:“我刚打外头回来,天气热得我忍不住想要下水玩玩,哪里知道还没玩得过瘾,爹就拉着你在上头说个不停,害得我出去也不是、继续躲着也不是!”
“你又上‘如月楼’去厮混了?”知姐莫若妹,莫星映不必细想,也晓得她这天生爱玩闹的姐姐压根儿静不下来。
“好说!”慵懒的靠在妹妹肩头,莫水映这才问:“你打算乖乖听话?”
“你以为呢?”斜睨她若女神般的清灵侧脸,莫星映丝毫感觉不到安宁。
她们姐妹俩自小感情甚笃,但是个性却全然不同,她安静寡言,不爱女子的装扮,成日就像个书呆子窝在家里读书;莫水映则好动多话,全然女性的美丽,不知让多少男子为她神魂颠倒。
可是,了解莫水映的人都心知肚明,在纯洁无邪的外貌之下,她那古灵精怪的想法才真让人头疼!
“我以为你不去得好。”
莫星映挑挑眉,未发一语,静待她把话说完。
“皇命固然不可违,可爹总是会老,我们其中一个,不管怎样都得陪在身边照顾他……你想,我和你,谁比较适合留下?”她话中的意思其实已经很明白了。
莫星映精通医术,性子也较稳定,莫老爹的晚年若是由她来料理,肯定周全得多。至于她莫水映嘛,除了能画几笔风花雪月之外,娇生惯养得令人不禁叹息,如何抵得过莫星映的利落能干呢?
还不如让她代替妹妹去赶赴这场花祭仪式!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莫星映神情复杂地别过脸,不肯面对她依旧笑得娇美的脸蛋。
莫水映老是这样!平日表现得贪玩,什么正事都不管,可是一旦家中有决定性的大事发生,她又云淡风清地把责任一肩挑起,不让莫老爹和莫星映感受到半点忧烦。
她体贴家人的方式,莫星映往往感动于心,默然接受;然而这回不同,她心里打的主意,莫星映宁死也不答应!
“傻星映!”莫水映嬉笑地揽过她的臂膀,似乎并不急着说服她,只道:“走吧!爹爹差不多也换好衣裳了,咱们先去大厅等他老人家。”
她莫水映要做的事,谁能阻止得了?莫星映听懂她的话最好,否则,就甭怪她临阵才耍点小伎俩!
“你——”
“别再你呀我呀的,我等不及要喝爹爹偷藏的好酒了!”眨了眨眼,莫水映天真可人的模样,一点儿都不像是心怀诡计的女人。
偏偏呵,所有人终究难逃她布下的陷阱!
见她笑得举办发灿烂,莫星映心中的不安更加扩大——
向家
“大小姐。”
“喔,冷你来了。”回过身,向书仪自恍惚中抽回思绪,示意冷与她一道坐下。
但冷只是微一点头,仍单手持剑站立在一旁,恪尽护卫职责的守护着她。
向书仪是向家这一代的司祭,而冷是她打从娘胎起,就已被钦定为她的贴身护卫。十几年来,他们培养出一种亦亲亦友、生死与共的默契,可冷始终都以奴仆的身份自居,让向书仪不禁每每发上一顿牢骚。
“冷,你大可不必如此拘礼,咱们不是外人。”
“礼不可废。”这是冷十年如一日的回答。
“真拿你没办法!”叹一口气,向书仪也不再坚持,直接问出她想问的:“关于今年的祭娘人选,你有什么看法?”
往年她不会这么问,但是,莫家的背景特殊,自卜卦结果出来后,她就隐约觉得有种不若以往的心慌。
“你在担心什么?‘如月楼’的势力?”向书仪的烦躁表露无遗,冷一眼便看穿她的心事。
“多少吧!”知道有个人会一直替自己分忧解劳,那是多么值得感激的一件事!向书仪宽慰地朝他微笑,问道:“你要亲自到莫家带星映姑娘过来吗?”
“嗯。”以前怎么做,现在就怎么做,一切照规矩来。
“明日我再将时辰符交给你,这一两天还不太适合。”花祭由来已久,凡事皆有定规,就连莫星映踏进向家的时辰也得依照神灵指示。
“我已命人留意莫家的举动,你尽管放心。”
“谢谢你,冷。”在她还没有想到之前,冷总是极早把事情处理妥当,只等着她的一句问话。若不是有冷这个得力助手长伴左右,向书仪恐怕在前些年,就会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而逃离向家。她对冷的情感,绝非泛泛,可惜……
“大小姐言重了。”冷没有抬头,十几年来都没有,所以他始终错过了向书仪眼中对他的深深依恋。
“对了,葵儿一大清早就吵着找你,你答应她什么了是不?”暂且把莫家的事搁下,向书仪一提起妹妹,表情瞬间转为柔柔的疼爱。
向家里头的诸多姐妹,就属向葵的年纪最小,向书仪总是特别宠溺她。
“我昨儿个在园里遇见她正哭闹,于是哄她说今日要给她剪一朵迎春花过去。”俊脸微红,冷仿如冰刀凿刻出来的五官上,有着尴尬的神色。
“是吗?那么你还是赶紧去找她,以免她又闹得其他人头痛了。”全向家的人都知道,冷这个铁面护卫的克星,就是向葵那淘气逗人的小丫头。
“是。”他举步欲离开,迎面走来一个壮硕挺拔的人影,却让他迟疑了一会儿——
“楚少爷。”打过招呼,冷看了看向书仪,见她微笑点头后,他才勉为其难地退下。
“我打扰到你们了?”
“没有,我和冷恰巧谈完事了。”面对男人有礼的笑容,向书仪亦客套回应。
在众人眼中,她和楚昱杰就是这么生疏的一对未婚夫妻。
“是这样子的,我爹担心你近日忙着花祭事宜,累坏了身子,特地叫我娘给你炖些补品,让我送来。”问候的言语不含一丝感情成分,楚昱杰只是规矩地按照家中两老的吩咐行事。
他们楚家,有五代传人皆是北国比试第一的武状元,身世背景相当显赫。然而楚家人热衷武学研究,不喜仕进,因此未曾在朝为官。
虽说依楚昱杰的名气,匹配上向家这门亲事不算太悬殊,但在天下人眼中,楚家这些个粗人只懂得拳脚功夫,脑袋里却空无一物,花神硬是于三年前,指示将向书仪许于楚昱杰,着实太委屈她了!
人们充满嫉妒、讽刺、讪笑的流言,楚昱杰心里有数,反正他过他的生活,向书仪的任何事都进不了他的心,大伙爱怎么说都不关他的事!
“代我向他们两老道谢。”接下他手中那盅补品,向书仪随即交给身后的侍女去厨房打理。
楚家不见得喜欢她这未过门的媳妇儿,向书仪清楚得很,但是上有皇命谆谆、下有万民瞩目,他们对她定时的问候、拜访是少不得的。
不做做样子,只怕更会适得其反地让昭帝下旨择日,催促他们这对新人赶紧完婚。
“如果没别的事,我先走一步了。”才坐下不到片刻,楚昱杰就不自在的连声告退了。
“等等。”向书仪喊住他健步如飞的步子,“昱杰,有件事能不能与你商量?”身为司祭,她享受到了至高无上的尊荣,却同时也牺牲了许多自由,婚姻只是其一。
“你说吧!”绝美丽颜在前,他却从没心动的感觉。
“前日我进宫面圣,皇上问我,你要不要讨个官做……”她的话未说完,只见楚昱杰的面色一沉,“别急,我想你也不打算做官,所以当下就替你回绝了,可是……”
“怎么?皇上为难你了?”别人艳羡的心态他知晓,可他根本不需要靠着娶妻来飞黄腾达。
“这倒没有,可是皇上对咱们一再延后婚事颇有微辞,因此我想请你……这阵子住到咱们家来,一方面让宫内安心,一方面我……我们也应该……培养一下感情吧!”结结巴巴将话说完,向书仪耐下心地等着他的答复。
花祭举行在即,她忙得无法分身,为了再争取一些缓冲的时日,她才灵机一动,对昭帝说她和楚昱杰的感情笃厚,他甚至不忌讳到向家帮忙她统理大小事务。
这个谎扯得不小,昭帝随时会来向家,若发现楚昱杰根本没像她说的那样待在向家,他们的麻烦就大了!
楚昱杰不敢相信她竟然会提出这等要求。
他到底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住进向家成何体统!
见他脸上隐约透露出怒气,向书仪连忙解释道:“我绝对不是在污辱你,但请你也考虑到我的立场——我要对皇上、对北国人民交代,婚事和花祭在他们眼里同样重要,你就好心替我挡一挡,让我松口气好吗?”
她疲惫的声音作假不来,楚昱杰再怎么不愿意,到底仍是个明理人。“我回去和我爹娘商量过再说。”
贵为举国瞩目的司祭,向书仪确实也有她的苦衷,楚昱杰想了想,觉得自己也不该太固执才是。
即使不相爱,这门亲事他俩谁都没有错,他不能把责任净往她身上推!
“抱歉,委屈你了。”
“你别这么说。”楚昱杰只能说,一切都是上苍的安排。
“老爷、老爷,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眼见家中老仆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奔进他房里,莫老爹正在吃早茶的动作才稍加停顿。
“是……是向家的人来了!”
“该死!”莫老爹大震,手边一个使力,便把安放茶器的高几儿给打个粉碎。“快去通知小姐!”交代完毕,他大步赶往前厅——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想他莫老爹叱吒风云一世,纵有外人说的那般雄心豹子胆,到底骨子里还是忠心拥戴北国,抗旨的事情,他从没考虑过。
可怜啊,是他的宝贝女儿了。
“莫老爷,在下冷,这是司祭大人所下的时辰符,请您过目。”莫家厅堂外,专属于向家的官兵一字排开,明的是杜绝街道上凑热闹的百姓干扰他们迎接祭娘,暗的嘛,也算是预防莫家有任何不法的举动出现。
“甭看了,我都晓得,已有家仆去唤星映出来了。”今天就是他和女儿诀别的日子了吗?他好舍不得啊!
“不急,”冷示意一旁的数名丫环奉上手中锦缎、珍宝,说:“皇上得知此次祭娘人选是星映姑娘,特地命我等送来他钦点的礼品,略表祝福之意。”
竹湘妃子、秋杏娘娘皆视莫家父女为亲人,如今她们长伴龙颜身侧,得君宠爱,连带的,莫星映所受到的待遇,当然不同于往年的祭娘。
“那老夫就代星映收下了。”挥手让家仆将这些贵重物品,送进莫星映所住的“采星斋”,莫老爹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又复转过头对下人问道:“大小姐呢?”
莫星映就要被带进向家了,莫水映这做姐姐的没道理不来送她。
“‘翦水阁’一大早就不见大小姐的人影,方才‘如月楼’那儿也回报了,大小姐今儿个并没有过去。”
“唉,这丫头!”想必她是来不及见莫星映最后一面了。
正当莫老爹唉声叹气之际,莫星映迈进了大厅。“爹。”
她脂粉末施的脸上净是轻灵,一身男儿装束更显其身材之曼妙,随冷一同前来的向家男子莫不惊艳。
看惯了向书仪大家闺秀般的美丽,想不到莫家的女人更别有一番风情。
“快见过冷大人,他是专程来接你到司祭大人那里去的。”
“嗯。”莫星映轻轻应了一声,却不看向冷,只对莫老爹说:“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这里里外外的事情,尽管交给水映去打理,别太勉强,答应女儿好吗?”
“爹知道。”揽着莫星映细瘦的肩头,莫老爹的眼眶不禁浮上一层水气。
“女儿在此与爹道别!”膝头一跪,她朝莫老爹连叩了三个响头,毫不扭捏作态的真性情令人激赏。
“星映……”莫老爹激动地抱住她,两行轻泪终于忍不住地滑下老脸。
“失礼了,莫老爷,既然星映姑娘都已经准备妥当,是不是也该回房换件衣裳了?”
此刻冷不冷不热的插话,听在莫星映耳里,倒像是一种讽刺。“干卿何事?”她爱穿什么,就穿什么,轮不到他来教训她,
“不敢。”冷亦无心与她过不去,反而是莫老爹开口打了圆场。
“我说星映啊,皇上好意命人为你裁制了几件宫装,你就听爹的话去换上吧,”
“爹,我——”她最讨厌那些娘儿们的装饰了!但在莫老爹期盼的眼神下,她也不忍拂逆他老人家的意思。“女儿这就去。”
临走前,她还不忘恶狠狠地瞪了冷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