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山位于宋与西夏边界,长年冬季满覆白雪,即便连兽类都不见踪影。
这般时节,除了猎户之外,原不该有人登上山头,更遑论是在如此寒夜里。
然则,此时皎皎明月映照着雪地,清楚地照出雪地上的三个人——
不,该说是一具尸体、一个年轻男子,及一个生命垂危的美妇人。
“娘……妳说的是真的?”二十岁的年轻男子紧抓着她的手,俊美过人的脸庞却惨白得如同山中积雪。
“是……”美妇人唇边溢出血,脸上却似冰雪一般冷凝。“所以,你刚才不该出手救我,是你爹拖着我一块儿跳下山崖的……我们这族的人,不该有情爱,情爱只是罣碍。偏我之前动了情,爱上你爹;可他终究当我是异类,居然连杀我三刀,要致我于死地。只是,他服毒死了,我体内的血却不让我这么快走。你听着……你体内有我的血脉,是我们这族最后的传承,你得娶妻生子……”
“不。”男子双唇颤抖,但坚定地说道。
“你以为自己有选择机会?”美妇人唇角微扬,却是不见任何笑意。“我对几个没有将正室献祭的长老下了咒术,若你不娶妻,他们就会以死劝戒,直到你屈服为止……”
美妇人又说完一些让男子连打了几个哆嗦的话之后,便缓缓地垂目死去。
年轻男子双膝一软,在雪地上坐了下来。
他看着娘与爹的尸体,流着泪、心痛着,却无法改变接下来的人生。
若是他娘所言属实,那么他不该有婚嫁,不该让这样的血脉流传下来;但他却又不得不婚嫁,因为娘不许魔族的血脉就此在他身上终结。
男子不敢多想,木然地上前,拾起木枝,徒手在雪地中挖出一坑。
他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也忘了双手被冻得僵红,更不晓得它们被刮出伤口,也没注意到那些斑斑血迹洒在白雪上,开出一朵朵诡异花朵。
他将爹娘埋入雪坑,用冰雪覆上他们之后,便拖着疲惫身躯、蹒跚地离开山谷。男子完全不知情,在他不远处的冰穴里有一名五十多岁的白发长者,听到了这一切。
或者,就算年轻男子知道身后有人,精神、体力过度耗损的他,也没法子做些什么吧!
男子费尽力气下了山,整个人啪地一声倒在雪地之间,瞪着天上那轮璀亮得几乎要刺瞎人的月亮。
雪花落在他身上,很快地在他身上覆了一层薄冰。
他仍然一动也不动,就连远方传来的汉语也没能让他动弹一下。
“臭丫头,妳再不回来,把妳扔在这里让熊吃掉!”
“臭师父,我马上回来!”
小女孩的嚷嚷声还在雪地里回响,前方树林里便出现她拎着红色灯笼的小小身影。
她蹦蹦跳跳地踩过雪地,一脚恰恰踩上——
年轻男子的肚皮。
他痛得瑟缩了下身子。
小女孩被他绊倒,包得像颗粽子的身子在雪地滚了一圈,只有手中灯笼仍然高高扬起。
小女孩揉揉屁股,起身将灯笼凑到年轻男子面前。
“你为什么躺在这里睡觉?”小女孩问道。
男子不语,只用一对比黑夜还黑的眸子凝望着她。
“你在哭吗?”小女孩好奇地碰碰他脸上的两条冰痕。
“走开。”男子厌恶地挥开她的手。
“我知道了,你想象我娘一样躲起来偷哭,对吧?”小女孩侧着头问道,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在灯笼下熠熠发亮。
“臭丫头,老子不管妳,我要自个儿跨过边境回大宋了!”远处林子里又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
“来了、来了!”她往前跑了两步后,又突然跳回男子身边。“这给你。”
小女孩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白糕。
男子别开头。
“这是我今日生辰,我师父做给我的白糕,很好吃喔!”小女孩不由分说地把白糕塞到男子嘴里,胡乱地说着她师父告诉过她的话。“嘴里吃块大白糕,烦恼通通随风飘。”
“臭丫头,我走了!”
“臭师父,等等我啦啦啦……”小女孩跳起身,这回真的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男子瞪着小女孩的背影消失在前方,感觉软软白糕在他嘴里融化,化出满口的香甜。
他一口、一口地咽下白糕,慢慢坐起身,深吸了一口气——
烦恼并没有像小女孩说的随风飘。
但是,情况也没有想象中的糟糕。
横竖他早就习惯爹娘对他的鲜少闻问了,现在没有爹娘也该没有什么差别。应该没有什么差别吧……
男子用舌尖拭去唇上的糕点屑,在尝到那浅浅甜味时,鼻尖霎时一酸。在爹娘双亡的这一日,竟然只有那个小姑娘关心了他啊!
泪水,再度无声地落下……
第1章(1)
十年后——
“宋记药铺”是汴京梁门大街上祖传三代的中药铺子,规模原本不小,方圆百里就数他们这家药铺子最知名。
不过,俗谚总是多少有几分道理——“富不过三代”这话放在“宋记药铺”,正是最佳写照。
“宋记药铺”交到了宋万利这代,因为贪着美食变卖了不少家产,加上几个儿子全都好吃懒做,中药铺子营收自然大不如前。不过,凭借着祖先余荫,宋家还是过着不愁吃穿的日子。
如同祖传下来的大屋,檐上的雕刻、屋内的画梁或许稍有衰颓之势,但大户人家的气派总还是要维持的;更别提宋万利因为嘴刁,这十年来,府里长年聘着一个京城大官都急欲挖角的神厨郭陀。
光是邀请神厨郭陀掌厨这十年来所花用的银两,便让宋万利卖了一排祖厝,好满足口腹之欲。管帐先生对此早有意见,唯独宋万利对此事仍是固执,任凭旁人劝说也总不辞退郭陀。
这一日,平时锅铲刀砧声不断的灶房,除了飘出淡淡糖香之外,还传来宋万利和唯一庶出女儿宋隐儿的对阵叫嚣。
仆人们为了避难,纷纷闪躲,可个个全都拉长耳朵,没打算漏听一丁点细节。
这宋隐儿是宋万利酒后乱性和府内奴婢生下的孩子,自小便在灶房里长大,没享过一点宋家小姐的福利,什么灶房里该做的杂役,她没一样少做过。
只不过,这宋隐儿手巧、舌头灵敏,十岁时便被郭陀收为徒儿,虽然年方二十,却已经以点心享誉汴京。
府里底下人都喜欢个性开朗、笑起来像花儿盛开的宋隐儿,可他们总归是下人,主子的事情,总不能多加置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宋隐儿受委屈……
“老娘不嫁!”宋隐儿手里大刀往灶台上重重一搁,一对藏星带月的亮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爹。
“妳造反了,敢在妳爹面前称老娘!”宋万利气急败坏地指着她的鼻子嚷叫道:“妳的脑子是被灶火给熏胡涂了吗?拓跋部落是西夏国最大的中药商,咱们这种老百姓捧着银子想买他们的大黄、枸杞,还得排队呢!若不是他们家卜卦看中妳的八字,说是能旺家兴族,妳以为妳有这种福分嫁到那里……”
“我脑子有病才会想嫁到那里!西夏与我连番征战,杀我人民无数,我不嫁!我郭陀师父的妻子就是在边界被西夏士兵所杀害的,此仇不报,我都不算徒儿了,你还想把我嫁到那里,是想要我亲手杀夫吗?”宋隐儿平时总带笑的唇角,如今紧抿到连唇瓣都颤抖。
“这事由得了妳吗?妳是我宋家女儿,在家就该从父。”
“这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几时当我是宋家女儿?我如果是宋家女儿,会和我娘住在那间刮风漏雨都要倒霉的破木屋?”宋隐儿忿忿地说道,红嫩小脸被气成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