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房底层是骑楼商店,统一铺上平滑干净的磨石子地,商家包括照相馆、家具店、文具店、糕饼行、百货行、西药房……各个宽敞明亮;楼房上层则是公寓住家,有新颖的不透明玻璃和雕花栏杆。
如果多问一下,会发现无论商店或住家,大半姓颜。
颜家正如台湾传统的财主或地主家庭,在大城发达后,乡下族人便不断前来投靠,一房连着一房,关系近的安排在公司工作,关系远的资助一份小生意,挨家挨户住在一起,成为新的同族聚落,彼此帮忙照应着。
辰阳这一房是目前家族的龙头老大,除了在外有办公大楼外,也不忘本的在这排楼的最右端设个银行、最左端管个货运公司,高高广告牌和台丽门面远远便可见,领着中间一排生财店,真像一条卧地的巨龙。
因为重传统,即使留过洋又外面生意动则千百万,辰阳回到这条街来,碰到族人无论亲疏穷富,仍要适当应答,不可嚣张无礼,这是祖父生前的规定。
“辰阳,你下班了呀,今天比较早喔!”一出宝蓝汽车就有人问。
“是呀,工作提早做完了。”他一路点头招呼说。
由专用电梯回到自己家,到了二楼玄关处,往右整层是客厅、餐厅、吧台,往左整层是祖母卧室、佛堂、起居室,妹妹晓玉手里抱着胖胖北京狗伫在那儿喊他。
“大哥,阿嬷召见。”晓玉又悄声加一句;“小心,又要三选一了。”
意思是那一大堆相亲小姐的照片,辰阳又不得清静了。
除了祖母外,起居室内还有叔婆、母亲、大婶、二婶、秘书吴百合,六个女人围坐在古董圆桌旁,都以别具深意的笑容望着他,可怕的“母姐会”!
“过来这里坐,要报告这几个月的成果喽!”老夫人拍拍身旁的位子,笑眯眯说;“我们依照每位小姐的个性背景学识、相亲当天的情形,最重要的是你冷淡或热心的态度,仔细挑出三位小姐,最后一票当然由你来决定。”
“阿嬷,要约哪位小姐我自己会找,何必要劳师动众,又不是公司在招聘员工,那么多道手续,都收起来吧!”辰阳想如何可以逃过一劫。
“选颜家媳妇事关家族兴旺和后代子孙,可比招聘员工慎重多了!”老夫人不放松说;“看你工作忙成那样,要等你约,人家小姐早就跑了,不如我们替你先挑过,省你不少时间,也是你们年轻人最爱说的……‘效率’两个字吧!”
“你就看看吧,阿嬷为了你的事,好几天人家招呼打麻将都没去,别辜负她的一番好意。”母亲秀瑞使眼色说。
爸爸讲过,女人们吃饱闲闲没事做,总要想点花样来表示自己的重要性,有时虚应一下让她们眉开眼笑,也是所谓的家和万事兴——辰阳无奈坐下来。
“这是台北老地主章家的二小姐,人细白文静看来很乖巧。”老夫人先拿出来的通常评价第三,一定有但书,果然她说;“但她兄弟名声似乎不太好,做亲家不知以后会不会有麻烦……百合,你来讲。”
“章小姐面相单薄软弱了点,鼻翼那里有漏财现象。”吴百合虽只是秘书兼伴护身分,因略懂命理,深获老夫人信任,每有相亲场合就在旁暗中观察再加以评论,意见还颇为受重视。
“OK,所以这个我不能要。”辰阳顺手推舟说。
“再看这位金融界的刘家小姐,在美国读过书,和你也挺有话聊,做朋友可以,但做颜家媳妇又太洋派了。百合,你来讲……”老夫人说。
不想再浪费时间听面相那一套,辰阳把两张照片一收说;“不必讲了,阿嬷就直接秀出心中的第一名吧!”
“你这孩子,就会猜我的心!”老夫人笑呵呵说;“这是柯家小姐,你清楚的,她家在南郊有不少土地,开了几间建设公司,和我们是南北对拼做。你们也碰过几次面,我看她嘴甜人伶俐,对你印象很好,百合说她很有帮夫运。”
“不但有帮夫运,脸上财库旺,还有宜男之相。”吴百合猛点头。
“吴秘书,你这样大力夸奖,柯家铁定会送上大红包来谢谢你的金口吧!”辰阳转头向她。
“大少爷爱开玩笑,这哪算金口呀!”吴百合小心回答。“看面相绝对要凭良心说实话,我一切都是为老夫人和颜家好,等你娶了福气多多的柯小姐,就知道这是天定的好姻缘。”
“是这样吗?”口气甚怀疑。辰阳突然想起说;“对了,我今天午餐的时候碰到冯老板,才想到上回在基隆见过的冯小姐,那天阿嬷好像很喜欢她,她怎么没在您名单的前三名呢?”
“冯小姐名声是很好,见了本人也不错,但念什么卫生的说要救人济世,又对生意没兴趣,说商人都只想赚钱没意义,头脑有一点怪怪的。”老夫人答。
辰阳听到这儿忍不住笑出来,这果然是冯旭萱会说的话,那日回忆如潮水般涌现依然鲜活,算是所有无聊相亲中比较有意思的一次。
老夫人奇怪地看他一眼,又继续评论说;“学位念那么高也不会温顺,你们跑到和平岛时我吓一跳,看到你回来全身脏兮兮像被人打一顿的样子更惊惶,当时就觉得你和冯小姐不会合。”
“阿嬷反应过度了,我在工地可更脏,和平岛那次根本不算什么。”辰阳又胡诌说;“依我对面相学粗浅的看法——吴秘书失礼喔,抢你的饭碗——冯小姐也有帮夫运才对。”
“她是有啦!”吴百合有点怕他不敢唱反调,只说;“但她父母缘很深,是个很顾娘家的人。”
“这也是我考虑的一点,太顾娘家,心不在我们这里,以后夫家钱财往娘家搬,不就像饲老鼠咬布袋吗?”老夫人说。
“阿嬷,面相归面相,听听就算了,我们自己也要有常理的判断力。冯小姐不是爱救人济世,又批评商人爱赚钱吗?既然如此,她不是贪财之人,就不会乱拿别人的东西。”辰阳没察觉自己正为旭萱辩护。“而且父母缘深顾娘家,表示她很孝顺,孝顺的人心地必善良,应该算好的优点吧?”
歪在沙发旁听的晓玉,像探到什么八卦般睁大眼睛说;“大哥,你是在为冯小姐说话吗?这可是破天荒第一遭喔,你是不是看中她了?”
圆桌旁的六个女人全目光炯炯瞪着他。
“你爱情小说看太多了,整天脑袋胡思乱想,我不过是很简单地就事论事而已信一一辰阳当然不承认这种谬论。“如果我为冯小姐说话,也是因为我很敬重冯老板,就像哪天轮到你相亲,有人说你不好,我也会替你申辩两句。”
“那位冯小姐又不是你妹妹,妹妹跟你一起生活二十几年,冯小姐才见过一次面,哪能比在一起呢?”叔婆笑说。
“对呀,而且你没替刘小姐、章小姐、柯小姐说话,明显地不公平喔!”这大哥向来刀枪不入难占便宜,晓玉逮到糗他的机会自然不放过。
“我们现在主要谈的是柯小姐,怎么跑到冯小姐那儿去了?”秀瑞见婆婆脸色不太好连忙说。
“从基隆回来的第二天宜芬就来问消息啦!”老夫人开口。“她说冯小姐很满意我们辰阳,我就照实说辰阳那天回家气嘟嘟的很不高兴,宜芬听了就没再往下提,这件事大概就算了。乖孙呀,你还是专心看柯小姐吧……”
冯旭萱会满意他才怪,她最后表情避之唯恐不及,一定是宜芬表姑不敢得罪的客套话……脑袋极快速运作,这母姐会扯下去没完没了,何不拿冯旭萱来应付一下?就这起兴一念问,辰阳站起来宣布说;
“阿嬷,为了您能安心打麻将,为了不让叔婆妈妈婶婶们烦心,我决定了,如果非要我选一个不可,我选冯小姐。理由嘛……冯老板作人好,我相信他教出的女儿不会太差。”
这次是八双眼晴乌晶晶直瞪他,七个女人加上一只哈着气的母北京狗。
“这是什么理由?阿嬷费那么多苦心,可不是小孩子玩游戏!”秀瑞惊说。
“我非常认真呀,就请帮我约冯小姐,除了她我谁都没兴趣。”辰阳又逗笑说;“阿嬷您辛苦了,孙儿从心底万分感谢,您快和叔婆去打麻将,外面有一堆钱等着你们赢呢!”
辰阳也没料到会有这种结果,一切到底怎么发生的?他不算有正义感的人,又为什么一直为冯旭萱说话?别问他,一时头昏脑钝不正常吧!
而且选冯旭萱比选别人好,至少她是坦白率直的女人……总之,足够阿嬷她们忙一阵子不再来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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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客厅纱窗望出去,童年时种的几棵相思树已绿荫满枝,虽几次找工人来修整以防遮光,但附近楼房一栋栋盖起来,挡去原本大片的阳光,再怎么也不复往日明亮。
旭萱家连着隔壁纪仁姨公家两座日式平房,位于台北市信义路、新生南路一带的精华地段,是许多建商觊觎的对象,不时有人来游说改建,但因敏贞身体不好不敢随便迁移,条件再好两家都不曾动心。
周日下午宜芬依约来到冯家,寒暄会便切入主题说;
“昨晚秀瑞表嫂突然打电话来,我也很讶异。她说辰阳对旭萱印象很好,和上次我大姨的口气不太一样,我还差点接不上话呢!受人之托我还是得问,旭萱愿不愿意和辰阳交往呢?”
“怎会愿意呢?那场相亲是被阿姨设计的,我事先完全不知情,早当个可笑的错误丢到脑后了。”旭萱以为事情已结束,没想到还拖个尾。
“你爸爸没告诉你呀?这件事是他起的头,那天根本没有紧急公文,只是借口要你跑一趟基隆而已。以你爸爸脾气,没他同意,我哪敢动他宝贝女儿!”宜芬看一眼绍远说;“学长,你到底要我背多久的黑锅呢?”
宜芬和绍远是商学系前后期毕业的,高兴起来就叫长学。旭萱不知道二十多年前宜芬曾一心想嫁给绍远而没嫁成,只觉这表姨对爸爸很讲义气,凡事有求必应的样子。
“爸,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旭萱无法置信问。
“我当然有理由。”绍远回答女儿说;“因为辰阳是这几年来企业界少见的好人才,聪明有干劲不必说,重要的是他的肯担当,现在好高骛远一击就倒的年轻人太多了,我就欣赏肩能扛重任的人。这一年观察下来,我愈看辰阳愈喜欢,觉得你不认识他太可惜,但又怕你们年轻人排斥相亲,刚好颜老夫人随辰阳到基隆看大楼,我才拜托你宜芬姨在公司安排这一段‘巧遇’。”
“妈,你知道这件事吗?”旭萱转向母亲。
“你爸爸做哪件事不经过你妈允许?她才是正主呢!”宜芬半开玩笑说。
“这次他不听我的,若依旭萱个性和所学,我觉得商人不适合她。”敏贞身体弱,说话慢而轻柔。“我倒觉得胸腔科那位新来的简宗霖医师不错,但绍远喜欢辰阳,我也只好让步了。”
“妈,连你也这么说?”旭萱急了。“都什么时代了,哪有父母还安排子女婚姻的!而且我才二十二岁,又不是嫁不出去的老小姐,你们这样急着推销女儿真的很奇怪耶!”
“萱萱,你不是一向最崇拜爸爸吗?”敏贞唤女儿小名。“每次问你为什么不交男朋友,你总说没碰到像爸爸一样的人。现在爸爸帮你找到这样的人,颜辰阳有些方面和你爸爸年轻时很像,既然他对你印象不错,你就试着和他交往看看吧!”
“我一点都不觉得他和爸爸像,他差爸爸还远呢!而且正如妈说的,商人并不适合我……”旭萱正说时,里间电话隐约响起,有人接听。
没三分钟,十五岁的旭晶走出来,她一号完联考便把头发削得极薄短,身穿宽大T恤、牛仔短裤,乍看之下以为是男孩。
“是不是你姨丈打电话来?”宜芬先问,儿子在家有点发烧。
“不是,是鸟笼批发商找妈妈。”旭晶回答。
“他们一直想透过我批货到代工家庭……”敏贞想站起来。
“妈,你不必起来,我已经处理好了。”旭晶说;“我告诉他们鸟笼工太过细,很多小孩的手都被细竹子割得红肿裂伤连功课都不能写,如果他们再来烦,就告他们非法虐待儿童,他们还真被我装大人的嗓门吓到了。”
“我看哪,这旭晶胆子够大又能谈生意,倒很适合嫁入颜家,可惜年纪还太小。”宜芬觉得有趣说。
“阿姨,别打我主意,我是永远不结婚的!”旭晶应了一句又回到里间去。
“才说她有大人样,她又是小孩子了!”宜芬笑说。
趁妹妹这及时来的打岔,旭萱已准备好婉拒之词说;
“别说旭晶小,我也不大呀!我对未来还有很多计画,要念完硕士、要办育幼院和养老院,在没有完成这些之前我是不会考虑婚姻的。请阿姨告诉颜家,谢谢他们的不弃嫌,但我真的不适合做颜家媳妇。”
宜芬正要回话时,旭晶又走进客厅。
“阿姨,这次是姨丈的电话,说替小劲擦身很多次温度还不下降,问要不要立刻挂急诊?”
“真气人,一点小病就慌成这样,还一天到晚埋怨我没生老二,一个儿子都快顾不来了!”宜芬赶着回家,拿起皮包说;“旭萱别急着做决定,再和爸妈多讨论一下,晚两天回颜家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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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远把妻子和长女叫到书房,轻轻关上门。
有瞬间屋内安静得风扫过树叶的飕飕声都很清楚,然后鸟雀声和巷外人车声又慢慢渗淹进来。气温很细微地变化着,敏贞习惯性地发出一连串咳嗽,绍远也习惯性地轻抚她的背,这些关注的小动作,在旭萱眼中已习以为常。
“旭萱,我一向是开明的父亲,应该不会做出干涉女儿婚姻、又安排女儿相亲的事,对不对?”绍远先开口。
“我是不相信爸会做这种事。”旭萱说。
“你从小到大都是独立自主的孩子,我们也喜欢你这样的个性,唯一回过你的就是要你放弃出国,留在国内念研究所,那也是妈妈舍不得你跑太远,希望你多留在身边。”绍远说。
“我了解,我也不放心妈妈呀!”旭萱拉住母亲的手。
“我身体状况,你在医院也看很多,年纪愈大就愈不行……你爸爸这些年来非常辛苦,除了为我奔忙外,还要照顾许多人……”敏贞说。
“妈妈的意思是,我们不再年轻,如果她又犯病,我势必花更多心力和体力照顾她,其它事就无法兼顾。”绍远接口说;“旭晶和旭东还小,有你这姐姐在我们还放心,但公司方面就是问题了。你也晓得自从你外公过世后,两个舅舅勉强维持事业,很多方面都依赖我们;你两个叔叔也是老实人,根本斗不过商场的尔虞我诈……这份担子真的很重。”
敏贞又将话接回去说;“我们也想过一切顺其自然,公司不能做就收手,冯黄两家还有祖产,省吃俭用日子也过得去。但到底是自己一手创立的事业,你爸爸总想旭东长大后能传给他,但旭东才十三岁,还要很多年,不知道能不能等到那时候。”
旭萱突然觉得寒冷,轻轻颤抖一下,那口气像在交代后事!这不是第一次了,妈妈曾以手记和口头告诉他们姐弟三人如果她病亡了该怎么办,他们也被迫背得很熟,但都没用到,因为妈妈一次又一次度过难关,他们已认定死神奈何不了他们,坚强的妈妈会长命百岁永远活下去。
“都怪我,是我太任性,再怎么不喜欢也应该学商来帮忙爸爸才对。”旭萱懊悔地说;“现在还来得及,我马上办休学,明天就和爸爸去公司上班,我一定会乖乖学习。”
“生意场上风云万变,是要很大的兴趣和热情才能屹立不倒,勉强去做于事无补,反而磨灭了你原本的专长和志向,这也是我们不强迫你学商的原因。”绍远沉吟一会。“怎么说呢?当我看到辰阳时,仿佛看到年轻的自己,突然生出一种奇想和希望,如果有他当女婿该多好!”
“爸,别这么说,你还年轻,旭东很快会长大,我们同心协力撑个十年绝对没问题,根本不需要那个颜辰阳!”旭萱说。
“那你扶贫救苦的理想、向往的学术生涯怎么办?”绍远说;“在我眼里,它们的重要性并不亚于冯家公司,我一直以你为荣,不希望你放弃。”
旭萱欲言又止,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萱萱,老实告诉妈妈,你很不喜欢颜辰阳吗?”敏贞以母亲直觉问。
“也许那天他是被骗来相亲的,我也是,知道后都很不高兴,彼此表现都很差。”旭萱回答。“在我看来颜辰阳只是个被宠坏的宝贝金孙,不像爸爸说的那么好,他说要进一步交往,我真的很意外,还以为宜芬姨在开玩笑呢!”
“第一印象常常不准,既然爸爸欣赏颜辰阳,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感情事不能勉强,若真的不喜欢,我们绝对尊重你的想法,不再强迫你。”敏贞转向丈夫。“你说是不是?”
“当然是。”绍远点头。
旭萱一向是乖巧女儿,从小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让父母开心,不曾有过违逆。现在爸爸语气几乎是恳求了,四十八岁的他黑发中已丝丝夹白,从十几岁少年起就为家人生计钻忙操劳至今未歇,她心一痛更无法拒绝。
“好吧,我就再见颜辰阳一次。”旭萱勉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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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逐渐暗下来,书房只剩绍远和敏贞两夫妻。
特制躺椅旁一盏竹笼立灯柔柔捻亮,敏贞坐在棉塌上双脚盘起,苍白尖瘦的脸透着迷惘,绍远移过一把竹椅坐在她脚旁,定定望着她。
“历史竟然又重演了。三十年前我爸爸欣赏你,要你娶他的女儿;三十年后你欣赏颜辰阳,希望女儿嫁给他,好像是流在血液里的一种奇特命数。”敏贞有所感说。
“你父亲辛苦栽培我,待我如师如父,一些思考模式难免受他影响。”绍远握住她的手温柔说;“若姻缘天定又何必介意什么方式,我们不也是一生相爱永志不渝吗?”
“旭萱很敏感,她说颜辰阳和你不像并没错……他们颜家祖辈采矿出身,作风猛悍侵略性强,不同于我们斯文保守的采茶人家。况且,颜辰阳出身富裕又留学过美国,必不懂谦逊礼让,又怎么可能疼惜我们旭萱呢?”
“冯黄两家需要的就是这种猛悍侵略个性,家族才能壮大下去,你父亲当初提拔我这吃苦耐劳的山农子弟,不就为了注入新血轮吗?”绍远安慰说;“你别操心太多,旭萱受过高等教育,是聪明独立的现代女性,我有信心她应付得了辰阳。”
“但愿如此呀……”她深喘一口气,心肺突然绞扭到无法负荷,双手紧攀在绍远肩上撑忍着,常常太痛了还会掐入他肉里,才又得到活过来的舒缓。
绍远知道她很苦,只剩一又二分之一的肺活得比常人费力,唯一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抱住她,肉里掐出血也不放手。
而敏贞再痛也不出声,怕孩子们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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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见面就正式多了。
双方约好在中山北路一家高级俱乐部晚餐,有专辟的包厢和预订的海鲜宴,出席的除了男女主角、冯家夫妇、颜家夫妇外,还有颜老夫人和宜芬。
辰阳今天深灰西装、蓝纹领带穿得潇洒有派头,脸上刮修得干净清爽,当然不见他的招牌墨镜,举止彬彬有礼恰如其分,比在基隆那日高傲姿态判若两人。
旭萱穿粉藕偏红的圆裙套装,秀发顺卷垂在两肩,脸上薄施脂粉肤容更显细致,时时端庄微笑大方应对,没有初见时的率性淡素。
宜芬也不再扮演媒人婆角色,没有人特意去提男女主角的个人种种或暗示郎才女貌,一切进行就如平日的社交餐宴,男人们谈生意、投资新高尔夫球场,女人们谈家庭儿女、时尚社会新闻等等。
总之,优雅气氛下,精致食物中,杯觥交错笑语晏晏,人人都表现出最好的风度。而平常主见极强、拒绝相亲的两位主角难得肯乖乖任人摆布,长辈们心中都暗松一口气。
颜老夫人年纪大了,先嚷着要回家休息。
夏日夜晚的街道上吹来酒香笙歌的暖风,浓绿的一排枫香树款款摇摆如妙姿的舞娘,长短圆矩各式霓虹灯亮着繁美的五光十彩,欢乐的红男绿女中,偶尔还夹杂着由基隆港口下船赶来酒吧喝一杯的外国水手。
送定诸位长辈的座车,留下两个年轻人单独相处。
辰阳看着旭萱,混紫晕蓝明灭光影中,以意味深长笑容说;“长辈们都离开了,还需要假装吗?今天的你一点都不像你。”
“哦?要怎么样才像我?你并不了解我。”旭萱说了两句便忍住,不能再像上次一样言所欲言和任性而为了。
她发现,辰阳若特意要表现翩翩风度,身上的贵气、洋气、霸气都可化成迷人的优点,但她也牢记住他本质里仍是那个自我中心的大少爷,反转个面就是傲慢、自大和骄横,可以瞬间翻脸不认人。
“当你答应赴约时,我真的很讶异。以我们上次见面经验,本来以为你会一口回绝,我还准备花一番心思说服你,结果什么都没做你就赏光了,这点……甚感荣幸吧!”辰阳仍持续那暧昧笑容。
是讽刺她不矜持没原则吗?怀着戒心,旭萱以慎慢口吻说;“你会再度约我出来,我也很惊讶。记得你是讨厌我的,到现在还觉得你在开玩笑。”
辰阳注视她一会不答话。事情也出乎他预期,以为只是应付祖母的,没想到长辈们动作超快立刻订下海鲜宴,既然订了他也不排斥,更奇的今晚从头到尾都很愉快,到此刻他心情依然很亢奋。
“这儿人真多,想看清彼此都困难,我想喝杯咖啡,你呢?”他说。
“可以呀!”她找不到反对的借口。
辰阳热门熟路钻进附近一条安静的小巷,找到一家红砖外表颇为典雅的咖啡厅,半圆形台上钢琴正演奏浪漫乐曲,侍者一见他就立刻堆满笑喊颜先生,领他到有芭蕉水仙围着灯光如梦似幻的好位子。
猜他是常客,但旭萱没有问。
点来咖啡和樱桃派后,辰阳开口就说;“我们在基隆见面的情况是挺糟的,因为被骗来相亲都没给对方好脸色。老实说,我这辈子活到那么大还没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你是第一个,以我的脾气是绝不容忍的。”
“喔。”无话可说。
“这次就有完善计画了,怎么样,今天食物气氛各方面都不错吧?”
“长辈们都很开心。”她礼貌答。
“你呢?你开心吗?”黑眸深沉定定望着她。
唉,她最怕他的眼睛了,如黑夜星光灿放直捣人心,尤其这样私密角落里的专注凝视,更让人有种奇异的螫痛感,想不脸红耳热也困难。
“至少你今天没戴墨镜……我的意思是,不太习惯你的恭谦有礼,我对你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那个傲气十足的大少爷。”有点语无伦次。
“傲气十足?呵!”他没生气还笑说;“我对你印象则是坦然率直,你今晚文静淑女的样子我也很不习惯呢!”
坦然率直?那是因为还不知道爸爸有多喜欢颜辰阳,甚至不惜“送出”宝贝女儿。唉,颜辰阳又岂是省油的灯,要他当女婿比登天难,爸爸也太高估自己女儿的魅力了——总之,当时以为不会再见第二次的人,自然没有戒心,很容易坦然率直;今天就完全不同,挂了一颗非常沉重的心。
“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再度约你吗?”见她不语,他又说。
“是很好奇。”
“虽然你不在我祖母选媳名单上前三名,但我选择了你。”
“选择我?为什么?”她险些被咖啡呛到。这是选妃呀,竟然还排名次?
“就因你的坦然率直呀!”辰阳解释下去说;“从一开始我们见面就直话直说,我对你没幻想,你对我也没幻想,当祖母逼我非要三选一时,我宁可选三名之外的你,至少将来不怕哭哭啼啼纠缠不清。”
“哭哭啼啼纠缠不清?”她眉头打个大结。“颜先生是说将来分手吗?我们连交往都还没开始呢!”
“所以才更要事先说明白,我最怕那种一旦交往就缠定你,认为未来必结婚的女孩。”他言语间充满男性自大的优越感。“男女交往本来就有一半机率是分手,将来的事谁也料不准,我欣赏的女性是独立自主识大体的,感情上拿得起放得下,西方人所谓的好聚好散,分手时绝不拖泥带水。”
这下她心头也打结,果然是商场上打滚的生意人,感情也锱铢必较事先算计好,精明冷酷到令人发寒。若是一般男人一般状况,她早起身走人,说不定还泼对方一身咖啡,因是颜辰阳,只能强忍虚应说;
“不只女人,男人也一样吧,分手时要有风度,不可做出胡搅蛮缠之事。”
“那当然。很高兴我们有此共识,未来的相处就算成功一半了。”他只怕女人缠他,没有他去缠女人的道理。
什么?还有未来?看这情况,未来肯定分手,爸爸的女婿梦渺茫,谁还浪费时间跳进去呀!但要怎么婉转拒绝辰阳,才不会惹火他……应该说,要怎么被辰阳拒绝才对,这样不坏他少爷面子,也对爸爸好交代,可是难度很高呀!
“我解释完约你的动机了,冯小姐又为什么接受我的邀约呢?记得在基隆时你连再见都不肯说。”他换个话题。
他聊得愈起劲,她就愈烦恼如何善后,还是先替爸爸做些公关吧!
“因为我爸爸很欣赏你,对你赞不绝口,说你聪明能干又肯担当,是企业界难得一见的好人才,你的邀约是我们全家的荣幸,不接受就失礼了。”她说。
“哦?原来是冯老板的因素。”这不是辰阳想听的话。“冯老板不像独裁的父亲,他没强迫你来吧?”
“不!我爸爸很开明,从不强迫我。”她立刻说。
惯于商场上猜忌斗争的辰阳,见她回得急促,眼中有了思索。“你知道吗?你无法进入我祖母选媳名单前三名的原因之一,就是你面相上有所谓的‘父母缘深’,怕你嫁入夫家却心向娘家,会把夫家钱财往娘家搬,你会做这种事吗?”
旭萱切樱桃派的手僵住,这人真是鲁莽……
不等她开口他又说;“我当场为你申辩,说你人生志在救人济世,心地必善良,必不是贪财之人,也一定懂得夫家为尊的道理,我说得对吗?”
天呀,连夫家为尊都搬出来了,她当场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像被迫吞入苦果般难受——为了不被窒噎死,她决定实话实说,把它吐出来。
“颜先生,你不必替我申辩,你祖母说的有部分对,我很爱我父母,我是会心向娘家的人。”
“你的意思是,你会把夫家的钱财往娘家搬?”他愕然。
“我没这么说。”她试着解释,“应该说,谁当了冯家女婿,就要爱冯家有如他自己家,愿意分担冯家的苦与乐,任何事都义不容辞全力相挺。夫家娘家都是亲人,既是亲人间的互相帮助,就不该叫搬钱或贪财吧?”
这是什么歪理?贪财就贪财,哪有这么冠冕堂皇的!百合居然对,而他居然错,还不惜得罪婆婆妈妈,为她强力争辩过!
“冯小姐这段话太高深了我听不懂——你是在告诉我若哪天颜冯联婚,你们冯家会毫不客气享用我颜家财富?”辰阳脸色变得极差。“难怪上回气成那样,今天还欣然赴约,原来打的是这种如意算盘。我对冯老板非常失望,没想到他会是用儿女婚姻图利的人,我本来还很敬重他的!”
“我爸爸不是你说的那种人,他至爱妻子儿女,绝不会用儿女去做任何图利的事!”她必须维护爸爸的名誉。“这是我做女儿个人的想法,和我爸爸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嫁的人要和我同心爱冯家,又有什么错?”
“当然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根本不同心,这道理你不懂吗?我们颜家绝不容许吃里扒外、投机心态的媳妇!”他蓦地闭嘴,俊脸扭得怪异。
“如果你这样认为,和我划清界限不相往来就是了。”她声音整个放轻,顺手给辰阳一个拒绝她的机会。
辰阳气得快七孔冒烟,不懂事情怎么直转急下到这地步,她竟是贪他钱财而来的?她之前的坦然率直呢?怎么全都变了样!原想厉声再给她更多教训,偏眼前的她仍是一张舒服透心的秀净脸,纯之又纯,纯到一脸万丈光芒无辜样,他咬牙切齿半天,也只能像个负气孩子愤愤说;
“我原就没打算和你交往,你连前三名都不是,根本不配做我颜家媳妇!”
局面非常僵,连远远的侍者都能感觉两人间凝重的气氛。
最后还是旭萱先放低姿态说;“谢谢你今晚的海鲜宴,至少长辈们都吃得很开心,咖啡和樱桃派的钱由我来付。”
她招手要叫侍者,辰阳倏地倾身向前,手指紧扣她的细腕,外人看来像情侣问的亲密对话。
“冯小姐,给你一个忠告,现今商圈宛如喋血战场,一有机可趁谁不将对手啃个尸骨无存?想嫁个能将钱财往娘家搬的丈夫——别傻了,又不是做慈善事业,那位丈夫没把你冯家吞噬光光还留一根小骨头就不错了!”
“谢谢忠告。”她心猛力狂跳。
他放开手,脸已恢复平静,但很清楚的,今晚的殷勤迷人全然消失,又一寸寸回到基隆那个骄矜难测的男人。
她无法再多面对他一分钟,不等侍者,迳自走到柜台付钱。
付完钱,转身发现辰阳已走出咖啡厅,暗巷里那僵直不善的背影令人不安。
“我可以自己回家,不烦劳你送了。”旭萱说。
“随便你!”他面色冷漠。
直到坐上计程车,旭萱的心还怦怦乱跳久久无法平复,被辰阳扣过的手腕才仿佛有知觉般疼痛起来,有一点奇异的伤感,模模糊糊的,恍若窗外车水马龙、灯火闪烁幻成的一片迷离流光。
她相信自己没做错,从小与死亡竞跑,早学会以理性和实际来趋吉避凶,不浪费情绪在无用的事物上,已磨练出很强的防卫心。
这次以后,百分之百不会再见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