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神宗突染恶疾,行难起榻,重不能言,不日崩天。第六子延安郡王赵煦即位,称哲宗,改元“元祐”。新帝时年十六,尚少,尊祖母高氏为太皇太后,比照宋真宗皇后刘娥垂帘听政,代少帝理国家军臣大事。
王都开封西郊,国师张天符静修道观,深远得宛如不见尾影的漆木回廊,身着黄袍的少年足以让三千后宫佳丽无颜色的绝世容颜略露邪气之色。
“国师呢?”薄艳的红唇勾起,腰件瓴琅翠玉随恣摇摆,轻狂毕露。
年轻的道童,手执蒲扇,一身素色青衣,脸庞依然稚嫩,但一双漆黑瞳仁却出乎年龄所该有的清冷沉寂,他微微侧下头,“师傅于数日前进天佛山闭关,三月后归。”
“他倒聪明,知朕要找他清算,懂得先躲起来。”“啪”地打开金箔纸扇,不动声色地掩住眸见隐隐杀气。
“师傅临行前交代,待他回来皇上您自会留他。”
“哦?”
“红微星出,太乙真图现。”
道童脆声而言,却让天子微变了脸色,随即又恢复了闲散自若,“太乙真图现世,张天师认为于朕是喜或忧?”
“师傅道,如若吾皇能得此奇图,寻得江山龙脉,那我朝必能荣世鼎盛,疆域无涯,奇珍如累,此番盛世前所未有,皇上社稷江山也将与天地同齐,赵世皇荫绵延不绝。但,若此天赐神图为奸人所得,毁皇上江山龙脉,那……”并非道童不敢言,而是张天符当初语音迟疑不绝了。道家说,言即若行,讳言忌出,疑易招祸。
沉思片刻后,右手收起纸扇,轻敲左掌,不改轻狂笑颜,“国师还说了什么?”
“师傅还交代若皇上独自前来,便将此蒲扇交予皇上。”
“哼,蒲草捕风,堤岸观水斗,暗指朕该收心了吗?也罢,天下毕竟不能交给一群女人,至于什么时候拿回来……现在,仍时候未到呵。”笑容愈加诡异妖艳。旋身欲离时,却又陡地定住身形,细长的眉目微弯起,细看起面前的瘦小道童,“你小小年纪,处事不惊,言而未乱,绝非一般道观小童。”少有人看到他还能如此镇定气平。
素致俊秀的小脸昂起,淡定回道:“我乃师傅唯一入室弟子,戚灯染。”
元祐三年,帝大婚,娶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侯孟元孙女孟氏为后。时至今日,高太后仍未放下手中政权交予皇帝。
皇都东京汴梁没有禁夜制,于是夜市刚闭早市就开,又“鬼市”之称。商铺沿街开门,夜如日昼,热闹非凡。然而,相较夜市的喧哗,大内皇城却静寂得吓人,亥时便宫灯尽灭,唯有几盏守夜灯摇曳在宫廷森黑的回廊中,孤零零地衬得禁城更是阴森骇人。
“哎呀呀,鬼节还未至,皇宫内院就很有一副闹鬼的架势啦。”说不上幸灾乐祸,纯粹看热闹般的少年嚷嚷道。鲜艳的异族翠服及身,和着少年似乎天生爱笑的眼、讨喜的面容,却也没让大内侍卫觉得好过多少,各自青白了一张脸。
宫内夜见白影游荡被吓得半死的人已何止半打个,这不是像不像的问题了,分明就已经是在闹鬼了嘛。民间鬼魅之说近来有大盛之势,如今终于连皇宫内院也不放过了,惹得宫内人人自危,一入夜也不瞎逛了,拴了门,裹了棉被一身,反正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身边跟着的是当朝高太后远嫁契丹的嫡公主所生的世孙麟王子。虽然麟王子在他们这些“小”人面前表现出一副将求知欲发挥到极至,甚至不惜冒着被鬼魅捉去的危险亲临险地的样子,但也摆脱不了他实际就是在找麻烦的嫌疑。偏他在皇族贵戚面前又极尽欢心唇若含蜜,深得高太后等妃后贵妇的宠爱,身份尊贵得让他们即使掉光十八代的脑袋也不够赔他一根寒毛,着实让他们这些只能万事皆忍的大内侍卫———想哭。
睇一眼走在最前头,一身淡青素衣约莫十二的少年,内心想嚎哭一场的冲动更甚。虽说是国师底下唯一的入室弟子,但未免也年少得太难让人信任了吧!
“麟王子,三更都过了,宫里这几日不大‘干净’……”跳过继续,“夜深了,您也该回殿歇息了……”
“喂,戚灯染,这皇宫内院真有鬼魅吗?”没听到。
麟王子的笑容不减,看着周边的一干人等被他这么爽快出口的问题吓得一张张脸愈是精彩,他愈发显得没安好心了。
哎,没办法,他的快乐经常是必须建筑在惊吓别人的基础之上的。
“皇宫内院有我师傅所布驱妖辟邪令,一般妖邪绝难入内。”应着年少而显得瘦长的身子,不变的素雅俊容,骨质修长的手指美丽白皙,但有别于一般女子的柔若无骨,执握着四方神兽盘,不住向四周走视后终于停下,道,“盘象并无异样,皇宫内水风清净,并无不洁之物入内。几日来妖鬼之说,应是夜巡宫侍被宫纱廊缦所惑。”
麟王子竟是一副难掩失望之色。
喔,好失望哦,搞半天原来只是……“看花了眼?”
戚灯染点头,周遭立即一片喜极而泣。
有点不爽,折腾大半夜竟然没热闹看?哼哼!
“本王子要回宫睡觉了!”一甩鲜艳衣袖,闪电般退场。
一干跟屁虫抹干泪痕紧随其上。心中激动不已,今天晚上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记得睡前先拜三炷香,切记切记!
寻常百姓愿望一般简单,由此可见。
戚灯染确定身边侍从都已随那招摇的人离去后,将星盘收入袖中,身形虚晃,已无声无息跃上殿瓦,飘然落于各殿屋脊间。
显得温煦的眉浅浅有了折痕。
宫中没有妖邪鬼怪,这是没错,只是他也没说,宫中有天赋异能之人,近来被人所撞见的异象———并不是没有根由。
掠过宫门,他落下殿墙,唤道:“十六公主。”
殿中已是一片狼藉,宛如置于狂风暴雨,卷进了花园的枯枝败叶断根,甚至秋塘湖水,一地碎瓦琉璃,狼狈不堪。幼小的身影则如风眼般刚好居于正中,无法克制地压下自己小小的躯体,紧抱住自己的双臂,却依然无法压抑源源不绝从她身上猛向外肆虐的巨风。
“又是你?”女孩稚嫩的脸上却极显早熟,努力睁大了迷乱的眼。
“十六公主不嫌辛苦吗?”他看了宫廊间翻飞得几乎撕裂的纱缦,一抬手,割人的风刃似乎缓了些。
“我才不要你帮忙!我没东西可以给你!”眼神极之嫌恶,想到了那些作威作福的老宫女,想到了早已出嫁的九皇姐却也必须经老宫女放行,才能与驸马久久相聚一次。而她所有皇上赏赐或亡母所留的贵重物品,都已经被九皇姐搜刮去贿赂那些贪得无厌的老宫女了。
她自幼生活在内宫,身边除了这些老宫女还是老宫女,她只知道要别人做事就必须给银子,给珠宝,给那些黄金灿灿的东西,否则就别想要别人替你做什么。她才十岁,却早已深知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的道理,再难信人。
“十六公主……”眉间折痕更深,他是清修之人,寡言少语惯了,说服人跟解释显然都非他所长。
他闭了口,不再多语,一晃眼便欺近风暴中心,手势即缓也快地点上女孩光洁的额心。
“瘟!”轻喝一声,白光乍现,肆飞的风刃立时如被迫回归原处般,呼啸着收回戚灯染指间所点的女孩额心。
风声巨响,只片刻,四周便是一片静悄,只是满地狼藉依旧。
小小的身子软下,少年细瘦修长的手及时揽住。怀中柔软的小身子软腻而有着淡香,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哎呀呀,这不是前已故刘妃的遗女,十六长公主赵卿云吗?”讨喜的面容,朗朗笑声,现在三更已过,却再正常不过般的偶遇又惊奇的语气,“戚灯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她可是当今天子最亲爱不过的皇妹子,虽然年纪尚小也不能这么随随便便地让你搂进怀里啊。”笑弯的眼似狐狸。
“麟王子的意思是要我松手吗?”
那岂不是摔得头破血流?真是开不得玩笑啊。
麟王子干笑两声,“还是不必了,你继续扶着吧,稳着点啊,皇上最宠爱的十六长公主,摔伤了可是不得了呢。”呵呵乐笑地靠了近来,细细看着那没了意识的人儿,啧啧道,“不愧受得皇上百般宠爱,雪肌玉肤,年纪还这么小就生得如此标致,不然想象将来长大后会是如何倾人城国呢。”一副垂涎的色狼样,却不知怎的难令人生厌。
任他一阵品头论足,等他差不多看够了,戚灯染才开口:“麟王子看够了吗?”将软下的小身子抱起,向她的寝殿走去。
像鹦鹉般鲜艳,也如鹦鹉般聒噪的人跟在后头继续喋喋不休:“听后宫嫔妃们说,十六公主和她娘亲却不怎么相像呢。前皇刘妃生得并不貌美,但温柔婉约,慧质兰心,自有一番才气。戚灯染,你说,是真的不?”
这句话似乎问得不怀好意了。这样一位在后宫三千佳丽中并不特别出色也不特别受宠的嫔妃偏就应着了那句红颜祸水,十六公主赵卿云的生母,也就是前皇刘妃是被秘密赐死的,表面却是暴病不治。宫里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但,并不是没有。人多嘴杂,他不信这表面天真不已的王子会不知道什么端倪。让前皇赐死刘妃的,就是他的师傅张天符。
“我并未见过十六公主的生母。”一句话干干净净,看来又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无时无刻似乎都在笑的人愣了一下,然后突然笑得愈加天真烂漫起来,别具深意道:“戚灯染,想不到过了这么久,你还是老样子呢。”
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吧?
戚灯染没问出口,而那鲜艳得如红绿鹦鹉般招摇的人,已回身迈着他那不大正经却自成一派潇洒的步伐三两下走远了。
“啊!十六公主啊,都已经是什么时候了,还赖床上!”老嬷嬷尖厉的声音,硬是划开了沉重的眼睑。
赵卿云稍稍恢复神志,开始疑惑自己怎么回了自己的床榻,明明还记得昨晚又没办法控制那几乎撑破身躯的异力,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还是不是人了……
锦被被粗鲁地掀开,老嬷嬷不客气地嚷道:“还不起来是不?做公主的就是命贵啊,不比我们这些身份低微的下人……”
口气尖刻起来,赵卿云却完全没听着。
想到了那个青衣的少年,他的脸过于淡雅,虽是少年稚嫩的脸庞,却流露一番稳健清逸,说是早熟聪慧却也未有一般少年郎的急躁冒进,自成一派绝世离尘的清冷。
谁呢?他?皇宫内苑怎会任他来去自由?她不是第一次遇到他,从她的异能出现并不受控制起,她也开始迷惑别人的眼了,不让任何人发现皇宫近期的异象皆因她而起……只有他。一开始他只是看着,只要时间不长,破坏不大,他会静静守候直到她收拢了异能再离去。昨夜是个爆发,她被连日夜半折腾得精疲力竭,自己都觉得收不住那日益增强的力量了,所以他才出手了吗?
“您到底是要不要起身啊,十六公主?难不成真要睡死在这张床上?”刻薄得几乎可以切菜了。老宫女不耐烦地伸出满是皱纹如鸡爪般难看的手,硬是把床上的人儿拽下了床。一个不稳,小身子硬生生撞向了床沿的帐木。
“嗯!”克制不住地闷哼出声,眉心皱得死紧,是真的撞疼了。
确定没有明显的伤痕,老宫女的刻薄不减,“公主就是比我们这些下人娇贵呵,撞这么一下也跟什么似的,怎么不见撞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