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君易勉为其难凑上双眼,数至第三栋第四层楼,全然敞开的落地窗里,一名仅着性感内衣裤、身材曼妙的年轻女子在客厅悠然走动。女子忽然抬起修长的两臂,优雅地转个芭蕾舞圈后,就地坐在一张瑜珈垫上,开始做起瑜珈动作,惹火的神秘三点随着各种相当到位的姿势呼之欲出。女子尽情展姿,浑然不觉自己的丰采尽纳几百公尺外的陌生人眼底。
“我注意到了,每天准时八点钟,她都会练上一小时。”雁西补充说明。
范君易霍地色变,把望远镜塞回雁西手里,恼羞成怒地予以谴责:“冯雁西,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可不是百无聊赖的偷窥狂!”
雁西终于明白了母亲的感觉。当妹妹雁南穿着学士服,头戴学士帽,穿戴与济济一堂的毕业生一模一样,却还是轻易显出了她的清丽脱俗,雁西心口涌起了难以言喻的无限骄傲。
礼堂里热闹非凡,众声喧哗,但雁南每站一处,无论男女生,总有人在伫望着她,忘了自己也是今天的主角,目光意味深长,似乎要永远记得她的容颜,因为今朝一别,也许不久各奔前程,她的丰采再也无法亲睹。四年同窗,没有说出口的,嫉妒的,欣羡的,爱慕的,暗恋的话,从此将成为心底的暗伤。
雁西使劲按下快门,不停有人想和妹妹合影,雁南来者不拒;她手捧太多束鲜花和奖项,身上沾满了礼炮彩条,只能让别人搂着她合影。她脸泛荣光,笑容灿烂,即使侧站一旁,仍然成为每一张照片的焦点,雁西忙为她忠实记录了未来足以回味长久的时刻。
“我们待会要聚餐,一起去吧。”摆脱了人群,雁南钻到姊姊面前。
雁西为她除去发际上的彩条,笑着摇头,“改天吧,你们玩得尽兴一点,多我一个麻烦。”
“怎么麻烦了?”雁南白她一眼,“去吧,是你爱吃的泰国菜。”
“不了,”雁西掂量时间,“我不能离开太久,而且我还有别的事。”
“不是吧,放一天假都不行?你很久没休假了。”这阵子雁西与她会面总是行色匆匆,有时连家门也不入,身上永远大包小包,准备携回山上雇主家,敬业程度无人能及。
“现在还不行。这个雇主没人做饭他就不吃饭了。”
“有这种事?”雁南滴溜溜转着美目。
“有这种事。”雁西用力颔首,爱怜地摸摸妹妹头顶,“毕业了真好。”
忽然她紧紧搂抱住妹妹,在她耳边叮嘱:“记得去看妈妈,一切小心。”
“我知道,别担心。”雁南也回搂她,眼眶漾着水光。
贴触了几秒,雁西放开怀里水灵灵的人儿,她再也不是小时候总是牵着姊姊衣角,等着饭来张口的孩子了;即便那意味着某种形式的分离,雁西却感到像完成了天大的任务般喜不自胜。
雁西发现,自己越来越像母亲了。
走到那家咖啡馆,她仍然在忆想着方才欢乐的情景。坐上吧台椅,她取出相机,点按相簿,滑动屏幕,一张张仔细端详。咖啡端到眼前了,她犹然未觉,面带喜色,几乎忘了造访咖啡馆的目的。
吧台里的汤老板很意外,原本见到雁西的伤脑筋心情转为好奇。他犹豫了一下,主动靠近她,姿态轻松问:“难得。在开心什么?”
“我妹妹大学毕业了。”她将屏幕转个方向呈现给对方观看,不吝分享喜悦。
汤老板忍不住凑上一眼,表情转为惊艳。“很漂亮的女孩。”他由衷赞道。“很聪明的样子。”
“是啊,她的确很聪明,读的是资讯工程,这点我妈功不可没。”雁西收回相机,珍重地放进背包,见吧台内没有其它人,她手放膝上端坐,诚挚地直视汤老板。“不过我妈运气不好,没办法来参加我妹的毕业典礼。”
“——怎么说?”
雁西轻叹一声,“我妈很辛苦,她长年开的发廊很少休息,每天手不离那些美发工具,平均得摸过十几个人的头发,站上十个钟头。她是个很棒的剪刀手,五十六岁的人了,手臂结实得没有蝴蝶袖,很辛苦地存了一笔足以让我妹妹出国念书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本来,这样也就没事了,不知怎地,她后来想想,也该为一直半工半读,从不伸手向她要钱花的大女儿设想一下,给她一笔买间小窝的头期款也好,无论有没有好归宿,总有个自己的栖身之所。所以她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把那笔钱连同亲戚的私房钱交给认识十多年的好邻居,说是集资投资亲戚的独门生意。起初半年,我妈都有准时收到利息,接着那位好邻居开始借口拖延,后来干脆避不见面。有一天,那位好邻居神不知鬼不觉连夜搬走了,消失了,那些栽了跟头的邻居们急得奔向走告,我妈当时正在替一个客人烫头发,她一句话也没说,当场就倒下去了。她中风了,到现在都没法说话自理。”
“……”汤老板僵住,原来的轻松不见了。
“她平时没什么嗜好,舍不得出国旅游,就只喜欢吃好吃的菜。她擅长做各种地方小吃,自己变化料理,那是她唯一自娱娱人的时刻,连请客大菜都难不倒她。店里常忙不过来,她就教我做菜,所以无论何时,她都可以吃到美食,让忙碌一天下来有个安慰。后来我一直想不透,这是她中风的远因吗?
但明明在我全权掌厨后,我把她爱用的猪油都替换掉了,有一阵子她还吃不习惯,可也慢慢改过来了,为什么还是病了?”
“……”汤老板绷紧面庞,承受她迷惑的质疑。
“所以我想,是那笔钱一夕之间泡汤让她受了太大刺激,加上过劳的关系。有个亲戚说,我妈不该贪那些利息钱。汤老板,您说说看,我妈是个贪心的人吗?”
“……”
“如果那是贪心,也是因为她太爱孩子,爱孩子不应该受到惩罚,对吧?”
两人对视数秒,汤老板别开眼,“……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不幸的事,很可惜我爱莫能助。”他拿起抹布,擦拭工作台上的咖啡渣。
“您可以的,只要您想通了。”雁西只喝了一口咖啡润喉,便掏出百元钞票,放在吧台上,不再逗留。
离开咖啡馆,雁西闷气稍解,直奔大卖场采买了日用杂货,两手不得闲,一路人挤人搭巴士上山,走一段斜坡路便气喘如牛。行经警卫室,警卫叫住了她,“冯小姐,你回来得正好,范先生有访客。”
“访客?”
“就是这位江小姐。”
雁西头一抬,倚在警卫室门边,一名面貌秀气端正,穿戴得似高级粉领的女子正满面惊异,合不拢嘴地瞪着她。
女子开口:“立行说得没错,您真像那位——”
“方小姐。”
访客来得正是时候,赶上了雁西做菜的时间。
她送出去一壶茶、一碟茶点之后,便自行关在厨房,盘算晚餐内容,斟酌好份量,罗列出相应食材,开始备菜。
料理对雁西而言算不上是件负担的差事,她一面洗涤菜叶,一面想着那位外型挺悦目的江小姐。她专程登门拜访,显见和范君易交情匪浅。雁西送茶到客厅时,约略听到一部分他们的对话,瞥见他们的神情。
江小姐似乎是公司某个部门主管,她谈吐文雅,举止大方,没有一点架子,笑声干脆爽气,毫不作态。范君易相反,从被告知又有不速之客造访,他始终表现不甚耐烦,寡言冷淡,听得比说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