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到台湾,路柏琛果然信守承诺,立刻去见李相思,两人找了家僻静的咖啡馆,面对面,直截了当地摊牌。
听闻他的回复,李相思神色不变,好似一切早在她预料当中。她打开烟盒,取出一根烟,点燃,好整以暇地吞云吐雾。
片刻,她抖了抖烟灰,将烟卡进桌上三叶草造型的烟灰缸缺口,才低哑地扬声。“这就是你考虑了两个礼拜,给我的答案?”
他坚定地点头。“我们以后别再见面了。”
“你以为你是谁?”她冷笑。“要见我就见,不见我就赶我走?你当我是什么?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妓女?”
“我没有当你是妓女,你很清楚我们之间并没有——”
“没有怎样?上床?”她问得直串。
他一窒,半晌,嘴角自嘲勾起。“幸好事情还来得及补救。”
“来得及吗?”她似笑非笑地反问。“你以为游戏一旦开始了,还能轻易结束吗?”
不然她想怎样?他蹙眉。
她紧盯他,仿佛要认出他表情中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我再问你一次,柏琛,你真的不愿意离婚?”
“是。”
“你真的能忍得住不再见我?”
“我可以。”
她倾上前,性感的红唇距离他只有瞹昧的两吋之遥,兰息轻吐。“你不想要我了?”
路柏琛动也不动,脸部线条绷紧,凝聚全身理智,眼观鼻,鼻观心。
“你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相思,我承认自己对你很心动,我从来不相信命运,但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动摇了,我想,或许你真是命运为我安排的考验吧。”
他顿了顿,扬起墨深的眼眸,意味深长地注视苦她雪凝的容颜。“你可以诱惑全天下任何一个男人,我相信你有这能耐,但是,那个人不能是我。”
她讽刺地嗤笑一声。“我能请教你为什么吗?”
“因为我不能伤害恬雨。”因为他忘不了妻子在托斯卡尼昏睡时,眼角的那颗泪珠。
“虽然我不是因为爱才娶恬雨,跟她结婚是别有目的,可我既然娶了她,也喜欢她,就不想她为我伤心。”
没错,这道考验他将近一个半月的习题,表面上看起来十分复杂,要解开却出乎意料地简单。
这就是答案,他的选择。
路柏琛深吸一口气,揪拢的眉宇既是感伤,也是释怀。
李相思瞪视他柔情款款的表情,冰封的眼潭裂开一道缝。“少把自己捧得这么重情重义了,你根本不是怕伤害你老婆,你只是怕毁了自己的政治前途!”
“随你怎么说。”他不介意她的指控。
他承认,自己本来就不是个清高的男人。
“你不爱殷恬雨。”
“也许吧,但我也放不下她。”路柏琛沙哑地低语,把玩着玻璃水杯,嘴角隐隐约约地,噙着笑,似苦,非苦。“你相信吗?相思,如果我真的跟恬雨开口提离婚,她一定会答应我,绝不会怨我怪我,就算她痛到心都碎了,只要我坚持,她一定会放手!恬雨就是这么一个女人,她永远不会背弃我。”
她一震,迎视他坚定深邃的眼眸。“你就对自己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是对她有信心!”
“……很好。”李相思淡淡地评论,目光落向憩息在三叶草上的烟,烟身一吋一吋,烧成灰。
他是否伤了她了?
路柏琛歉意地凝视她。她容颜总是似雪无情,眼潭也冻成北极冰海,他看不懂她真正的思绪。
唯一能确定的是,她不快乐,或许从来不识得何谓快乐。
“对不起。”他无法给她快乐,只能说抱歉。
“你不必道歉。”丽颜扬起,朝他送来的笑容极端诡谲。“你很快就会后悔你刚刚说的话。”
他心跳一停,全身寒毛竖立,如野生动物直觉地进入警戒状态。
她打开皮包,取出一封对半折叠的羊皮纸袋,顺着桌面推向他。“看看这个。”
他瞪着那牛皮纸袋,两秒后,接过,拆开封线。
纸袋里,藏着一叠相片,他随手抽出一张细瞧,脸色陡地铁青。
照片上,是她穿着浴袍,毫不避嫌地坐在他腿边,藕臂还亲昵地勾住他的肩颈——是那天在温泉旅馆拍下的。
路柏琛震撼到几乎说不出话来。“你……怎么会有这些照片?你装了针孔摄影机?”
“你说呢?”她悠哉地反问。
是她偷拍的。
他目光一沉,探手进纸袋里,迅速浏览过每一张相片,这些相片很显然都挑选过了,每一张都无法清楚看到她的正面。
她是有计划的,他中计了!
凌厉的眸刀砍向李相思。“你到底有何目的?”
她但笑不语。
路柏琛懊恼地皱眉。是政敌吗?他飞快地运动着脑细胞。为了抹黑他,让他在选举中落选,所以派她来行使美人计?
“我给你两个选择。”两根葱白的手指在他眼前嚣张地晃。“你跟你老婆离婚,要不就是我把这些照片寄给跟你同区的候选人,我相信他们一定会很高兴天上掉下来这个爆料的机会。”
“你还需要寄照片给谁吗?”他愤慨地冷笑。“我还以为底片已经在某个幕后主使手上了。”这话是暗示她是某个政敌派来的红粉间谍。
她当然听懂了,却不回应他的试探,只是轻轻地笑。
“你仔细想清楚,柏琛,跟殷恬雨离婚,也许殷家不会再资助你,但只要选民喜欢你,你还是有保住政治前途的可能:可如果是爆发外遇的丑闻,选民一定会唾弃你,到时候你恐怕就别想再选上下一届立委了。”
对民意代表而言,选票就是一切,尤其他这种打形象牌的金童立委,绝不能爆出任何丑闻。
否则,肯定完蛋。
路柏琛很清楚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两难境地,但他无法怨天尤人,只能怪自己疏于防备,让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
他绷着脸,双手悄悄在桌底下握成拳头,翻天怒涛,在心海里狂啸。
多年来辛苦建立的安稳世界,即将在一夕之间崩毁,而他,竟束手无策。
“我倒想看看,当殷恬雨看到这些相片后,还能不能义无反顾地挺你这个老公?”她笑得猖狂。
他则是气得想当场翻桌。
如果……恬雨知道了这件事!
他不敢想象,那将会是怎样的景况?如果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到旅馆幽会,她会怎么想?
她会主动提出离婚吗?殷家会掀起轩然大波吧?殷樊亚肯定会杀了他,而殷世裕……或许不会责怪他的外遇,但肯定会痛骂他蠢到安抚不了自己的情妇,竟让绯闻闹上报。
但骂归骂,为了保住自己一手栽培的女婿,他的岳父说不定还会强迫自己的女儿跟丈夫站在同一阵线,在这桩丑闻中扮演一心相信丈夫清白的妻子。
但恬雨,真的还能相信他吗?她还能像从前一样,百分之百地信任自己的丈夫吗?
她做不到的……哪个女人做得到?不可能做到的!
他会失去她!
路柏琛惊恐地领悟这一点,惊恐地发现这才是他内心深处真正害怕的。
他不怕殷樊亚的怒气,不怕殷世裕的责备,甚至不怕自己光明的政治前途蒙上阴影,他只怕……失去妻子的信任。
到时候,就算恬雨愿意站在他身边力挺他,她的心,也不会再属于他了,他再也看不到她用那满怀爱意的眼神看着自己。
再也看不到了……
湿冷的汗液,密密麻麻地布满路柏琛全身每一寸肌肤,就连心,也像陷在冰寒的世界尽头。
他无神地望着李相思,眼潭反照出的,不是她艳丽的形影,而是全然的漆黑,全然的阴暗。
她倏地止住笑声。“你还好吧?柏琛,你的脸色很难看。”
他不发一语,也许根本没听见她在说话。
李相思瞪着他。
路柏琛,政坛的明星,能言善道的立委,一个就算她穿着浴袍勾引他,仍能持住理智、坐怀不乱的男人,现在竟然面如土色。
他在怕什么?怕自己太好的前途毁于一旦,还是怕妻子离开自己?
他真的不爱殷恬雨吗?
李相思目光一黯,玉手在桌下交握,微微地颤抖。
如果这样的表现叫做“不爱”,那她宁愿不曾被任何男人“爱”过。
她撇过娇颜,沉郁地望向窗外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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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很希腊。
殷恬雨靠在窗台边,近乎感动地仰望天色,秋季的台湾,天空却蓝得像爱琴海。
好美。
或许下一次旅行,就到希腊去吧,住在海岛边蓝顶白墙的小屋,推开窗户,便是一望无际的海洋。
殷恬雨痴想着,她知道自己在做梦,才刚从意大利回来,心船竟又渴盼着立刻往希腊出航。
可她乐于做梦,因为和丈夫一起出游的滋味,实在太美妙了,教她无可自拔地上了瘾。
她亮着星眸,手指把玩着罗马帘,不由得忆起停留在托斯卡尼的最后一天。那天,她发烧退去,病体尚未完全痊愈,他却已迫不及待,闯进她身上每一处禁地。
她说,她会将病毒传染给他。
他说,他不怕,因为被情欲主宰的男人是最勇敢的战士。
她烫红了脸,忸怩地嗔他昏了头。
他以行动来表示,他不介意昏头……
粉唇,偷偷地逸出一串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笑声,颊叶亦如同那天在托斯卡尼,羞涩地染霞。
殷恬雨退离窗边,步履飘浮在云端,幸福地走不稳。
是的,她很幸福。
因为她敢确定,柏琛已经做了决定。
他不会离开她。
那天,他温情而亲昵的抚触暗示了他的抉择。
她确信。
所以,即使他一回台湾便去赴一个神秘约会,即使他这两天,都在办公室里忙得不可开交,她也一点都不担心。
她的丈夫,回来了。
殷恬雨哼着歌,来到琴房里,掀开琴盖,随手滑了一串琶音。
她听着那叮叮咚咚的琴声,一时想不到要弹什么,情绪太亢奋了,High得像喝醉了酒,定不下心。
就连电话铃声响起,她也迷蒙地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过了好片刻,才恍然大悟。
她微笑着起身,几乎是滑着舞步前去接电话。
“喂。”
“恬雨吗?我是海棠。”
“海棠啊!”她笑容满点,仍然沉浸在愉悦的粉红泡泡中。“你这大忙人,居然有空打来。”
殷海棠沉默两秒。“你好像心情很好?”
“是啊!”她快乐地点头。“你知道吗?我跟柏琛前两天才刚从意大利玩回来喔!意大利真的棒透了,罗马很壮丽,威尼斯好浪漫,还有托斯卡尼……哎,简直是人间仙境!”
“是吗?”
“还有啊,意大利菜好好吃,我们住在托斯卡尼时,每天都会去一家小餐馆吃饭,那个老板手艺超好的,一级棒!还有啊,还有……”她顿了顿,噗哧一笑。“意大利男人真的很热情,走在路上,他们也不管我身边有没有伴,拼命对我挤眉弄眼吹口哨,弄得我好尴尬。”
“看来,你玩得很开心。”
“我是很开心。海棠,你有空也休个假吧,不要老像个工作机器,偶尔也要让身心放松一下啊。”
“嗯,我知道。”殷海棠的回应很平淡,甚至可以说有些低气压。
殷恬雨总算察觉到不对劲,收拾过分兴奋的心情。“怎么啦?海棠,你打来找我是不是有什么事?”
一片沉寂。
殷恬雨秀眉微颦。“海棠?”
“恬雨,我有事问你。”
“什么事?”
“柏琛为什么要做那样的决定?”
“什么样的决定?”
“你还不知道吗?难道他事先都没有跟你商量过?”殷海棠口气严肃。
殷恬雨心一沉,不祥的预感当头笼罩。
“到底是……什么事?”她颤苦嗓音,心韵顿时仓皂。“柏琛他……做了什么?”
“看来你真的不晓得。”一声叹息。“你打开电视吧,他现在正召开记者会说明。”
柏琛开记者会?他想宣布什么?
殷恬雨心下惊疑,握着话筒的掌心不安地出汗,她走回卧室,拿起遥控器一按。
液晶萤幕现出清晰的影像,她继续按钮,寻找新闻频道。
不数秒,萤幕上便秀出路柏琛俊挺有型的脸庞,她停不动作,怔怔地注视着他摊开面前一张声明稿,逐字宣读——
“我路柏琛在此宣布,退出下届立委的竞选活动,这个决定已经获得我党主席及立院党团的同意……”
砰!
遥控器从殷恬雨掌问滑落地,她睁大眼,失神地瞪着电视萤幕,血色自脸上褪去,只余一片雪白。
柏琛……不选立委了?!
“他说这届立委任期届满后,他会暂时退出政坛,至于什么时候回来,还不确定。”电话线另一端,殷海棠幽幽地解释。
但她,已然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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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退选声明在政坛上投了一枚震撼弹。
其实早在前一天,他向党团及主席报告这个决定时,就已引起一阵不小的风波,几个党内大老轮流以电话轰炸他,甚至有人还想直接去问他的老丈人怎么回事。
幸亏殷世裕这两天恰巧出国了,才让他暂且逃过一劫。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路柏琛很明白,自己总有一天必须向岳父解释清楚一切,而且,还得绞脑汁编出一个足够高明的理由。
否则,他未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但当务之急,是怎么向殷恬雨交代这件事,这才是他现今最烦恼的。
“……你那声明是怎么回事?”
记者会开完,路柏琛一个人闪进办公室,才过不久,便接到卫襄的电话。
“你不会真的打算退选吧?”卫襄质问。
他黯然。“我已经决定了。”
“为什么?”卫襄不敢相信。“你可是你们党内年轻一辈最被看好的新星啊!竞选连任可说是手到擒来,当选的机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为什么要退出?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不想继续在政坛往上爬了吗?”
“我当然想。”他自嘲地勾唇。“但现在不是时机。”
“为什么?”
“因为我犯了个大错。”
“什么错?”
路柏琛苦笑,将两天前与李相思面对面交涉的过程一一道来。
卫襄听罢,沉默半晌,才哑声问:“你宁愿退选,也不愿意跟你老婆离婚?”
“……是。”
线路另一端传来沉重的呼吸。“你确定这样做事情就会解决了吗?李相思可没说只要你退选,她就不把照片公开。”
“我知道,可我也只能赌一赌了。”路柏琛无奈地闭了闭眸,这是他深思熟虑后做的决定。“我不能跟恬雨提离婚,更不能让照片公开,那些媒体会逼死恬雨的。”而恬雨,将永不再信任他。“不管是谁主使相思这么做的,只要我退出战局,他应该也没兴趣紧咬着我不放了。”
“你赌对方会放过你?”
“事情闹大了,对方未必有好处,殷家绝对有能耐查出幕后主使是谁,也绝对不会放过他,他既然想得出这样的计策,就该懂得权衡利害关系。”
“你就这么确定背后有人唆使李相思?说不定只是她一时妒火攻心,你应该知道,女人抓狂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我肯定她背后有人。”路柏琛很坚定。“而且,是个男人。”
一阵奇异的静默。“你怎能确定?”
“第六感。”
“第六感?”卫襄不可思议似地提高嗓音。
路柏琛再次苦笑。“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很好笑,但我真的有这种感觉,相思的背后,有个男人。”
卫襄再度沉默,两秒后,深吸一口气。“你应该很清楚,这次你退选,不一定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就算有,你还是有把柄握在别人手上。”
“我知道。”
“与其自毁前途,离婚不是比较好吗?也许李相思真的会把底片给你。”
“我不离婚。”
“为什么?”
因为他不能失去恬雨。
因为他无论如何,不能失去她。
挂断电话后,路柏琛起身,静静地凝望窗外蔚蓝无涯的长天。
结婚多年,他竟到如今才恍然顿悟这一点,该说自己蠢吗?
他自嘲地嗤笑。
或许,他并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般聪明吧。
所以,即使明白自己不能失去妻子,但仍茫然得弄不清怎么回事,他不懂为什么,最初他接近她,只是想利用她,不是吗?
什么时候一枚应该在棋盘上随他摆弄的棋子,反过来掌控住他了?
简直可笑,太可笑了……
低沉的音符,一串串,滚出路柏琛喉咙,他笑着,呛着,咳着,无法自已。
忽地,几声轻叩剥响门扉,接着,门推开,一个女人不由分说地闯进来。
难听的笑声戛然止住,他愕然睁眼,瞪着僵硬地挺立在他面前的身影!是殷恬雨,他的妻子。
“恬雨!”他心跳一停。“你怎么来了?”
她不言不语,一动不动,站成一座冰凝的雕像。
他约莫猜出妻子的来意,眉宇收拢,伸手将办公室门落了锁,不让其它人进来打扰。
“你听说我要退选的事了?”他柔声问。
她旋身,迎向他的容颜苍白似雪。“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本来打算晚上回去再跟你解释的。”他微微一笑。
而她,瞪着那抹他勾在唇畔的浅笑,仿佛难以置信他还能那样笑。慢慢地,她的神情变得哀伤,目光黯淡。
“我非得是那个全世界最后知道的人吗?”她哑声质问。“要不是海棠打电话来告诉我,我到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
“我会跟你说的,只是晚一些。”
“晚一些?”她短促地讽笑一声。“你就不能先跟我商量一下吗?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为什么这么重要的事你不先跟我讨论?”
他愕然,初次见她如此咄咄逼人的模样,一时怔住。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退选?你不是说过吗?从政是你这一生的梦想,是你最大的抱负!为什么要这么轻易就舍弃掉?”连串掷出的问题逼得路柏琛差点透不过气。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某个正在国会殿堂上接受民代质询的狼狈官员——恬雨何时学会这种机关枪扫射似的说话方式了?
他呆了半晌,好不容易收束心神,抚慰地握住妻子因激动而颤抖的肩。“我没舍弃,只是想暂时休息一下。”
“休息?”
“这些年来一直马不停蹄地工作,说真的我累了,你不累吗?”他嗓音含笑,眼神亦是笑。“你说我们去欧洲找个小镇,住个一年半载好吗?”
她瞪着他迷人的笑容。“你累了?”
“嗯。”
“你想去乡下住?”
“嗯哼。”
“你说谎。”
直率的结论令路柏琛一震。“什么?”
“你说谎。”殷恬雨直视他,眼潭一如既往地澄澈,却又隐隐潋滟着他无法理解的波光。“你根本不累,也不想蛰伏在乡下,你是大鹏鸟,怎么忍得住不展翅高飞?”她顿了顿,唇角冷涩一牵。“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柏琛,为什么到现在还要骗我?”
他温顺可爱的妻子,指责他说谎。
路柏琛眼神一时虚无。“你怎么了?恬雨,这不像你……”
“为什么不像?”她嘲弄地反问。“因为我不再对你的谎言照单全收了?”
“恬雨!”他近乎惊恐地瞪她。
她胸口紧窒,敛下眸,不敢再看他大受打击的表情。“我知道你在说谎。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在对我说谎。”
“你……怎会那么想?”
“难道不是吗?”她涩涩地苦笑。“你不爱我,柏琛,你从来没对我一见钟情,你娶我只因为我是殷家的女儿,能帮助你在政坛步步高升。你从第一次见到我,就很清楚要在我面前扮演什么样的角色,那些尴尬、腼腆、不自在,都是刻意装给我看的,其实你根本不是我想象的那么羞赧的年轻人,你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一切都在你掌握当中。”
一切都在他掌握中。
她的情动,她的痴狂,她义无反顾地交出整颗心,都在他计算之中。
殷恬雨别过头,刺骨的寒风,在她心房里吹开漫天雪。
“你以为找都没发现吗?柏琛,我或许有些天真,但不笨,我知道你在演戏,我只是……假装没看出来而已。”
“你假装?”天摇地动,震撼了路柏琛坚定的信念,摧毁了他自我建构的世界。
他的戴芙妮,这个眼眸透明到不可思议的女孩,原来也懂得……假装?
他的震惊令她无法再看他,躲到一扇隔开他跟助理办公桌的玻璃屏风后。
“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你……喜欢李相思。”
“什么?!”他嗓音破碎,理智崩毁,焦急地想捉住躲在屏风另一边的她。
“你不要过来!”她尖叫地阻止他。
“恬雨……”
“不要过来。”不要看我。
她抬手掩住脸,指尖感觉到湿润。
“那天在‘弘京’的酒会,我就看出你迷上她了,整个晚上,你的眼睛一直离不开她,后来,也常常跟她约会。”
原来她都知道。他震慑无语。
“我去上广播节目的那个晚上,你还记得吗?我在你的衬衫领子上,发现她留下的唇印,就在那一刻,我完全证实了自己的猜疑。”
“你很吃惊吗?其实我自己也很吃惊,我从来不晓得自己可以将一个无知的妻子扮演得那么成功,原来……我也懂得耍心机。”
指尖筑成的堤防,终究挡不住崩溃的泪水,她静静地抽噎,感觉强烈的自我厌恶。
许是猜到她正无声地流泪,路柏琛探手过来,摸索到她冰冷的掌心,迟疑地,握住。
两个人,隔着屏风,背靠背,手牵手。
距离,近得只有一扇玻璃的厚度,却也远得犹如天涯。
殷恬雨咬紧牙关,深呼吸,尽量保持声嗓平稳。“你宣布退选,是因为李相思吗?”
握住她的手,一阵颤栗。
她知道自己猜对了。“是不是她不肯放过你,威胁你一定要跟我离婚,否则就要公布你们的关系?”
他不语,紧紧扣住她的手。
她鼻尖一酸,感觉到他的掌心也开始发凉。他们,已经无法温暖彼此了。
“我们离婚吧。”她轻声提议,任由每个跳出唇间的话语,将她最珍贵的宝物夹带出境。“我们谁也别演戏了,也别再对彼此说谎,夫妻应该是同心的,不该同床异梦,我们的婚姻,不能建构在谎言的基础上。”
“……我不想离婚。”他嗓音喑哑。
我也不想啊!
她闭上眼,强忍住哀伤的啜泣。她也曾想过要用殷家女儿的身分绑住他,期盼他能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考虑,不离开她,但,现在她反而成了他从政的绊脚石。
不,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那个夺去他梦想的人……
“你既然不爱我,我们又何必彼此牵绊?我跟你离婚,李相思就不会为难你了,你也不必退选,我会告诉爸爸,是我自己不想要一个整天只想着政治的老公,他会谅解你的,一定会继续助你一臂之力。”
她打算把离婚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甚至要求她父亲继续栽培他从政?
“不可以!”路柏琛急得跳脚,猛然旋过身,来到屏风另一边。“恬雨,你不能这么做!”
她低垂着头,不看他。
“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就让我保有这最后一点点女人的自尊吧。除了这个,我什么都没有了。”
“恬雨!”他心痛不已,她的每一句话,都好似一把无情刀,在他心头剜割。
她真的,决定离开他。
“我们好聚好散,好吗?”她柔声低语,轻轻地,挣脱他的手。“以后,我们还是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她急急捣唇,强迫自己收回即将冲出口的呜咽,然后,她扬起蒙亮的眼,朝他浅浅地、勇敢地一笑。
他永远也忘不了的笑。
那是在一片天寒地冻里,开出的,最温婉也最坚强的小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