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剖腹产下一名男婴,早产了一星期。男婴的生命力非常强韧,是育婴室里个头最大的一个,把他妈妈累个半死,奄奄一息的瘫在床上。
她所躺卧的角度,欧去蓬不能看清楚她的脸,只有她的头发像柔软的黑丝横陈于白色的枕头上和她脸部四周。
欧去蓬非常害怕失去她,以至于不敢走近床边。来医院途中,她一直处于剧痛中而无法开口,不时涌上的泪水模糊了清澈明亮的双眸,他无法得知她的感觉,是否真信了黎嫘的话,认为他就像她的前夫一样利用她、伤害她?
「去蓬?」她的声音极轻。
「羽童,我在这里。」他走近她,却不敢碰她。
「孩子好不好?」
「呃,我不清楚,应该很好吧!」
「你没去看吗?」
「我必须先确定妳好不好啊,羽童。」
羽童的眼睛停在他疲惫的面孔,两行泪流到枕头上。
「妳很痛吗,羽童?」
当他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发时,目光柔得令人心碎,羽童低声饮泣。
「你不是在骗我吧,去蓬,我听到你说……爱我。」
「我爱妳!羽童。」
「真的吗?」
「我对妳是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真爱,一度我以为已丧失的能力,却很自然的施于妳身上,也同时接受了妳的爱。」他目光炽热,像十八岁的小男生一样勇敢倾诉爱语。「现在我已能够面对自己的心,承认我对妳是一见锺情。」
「不。我相信你爱我,但是你不要骗我。」
「妳不相信我对妳是一见锺情?」欧去蓬不停地在她脸上亲啄,将感情释于冷硬的外表。「没有人的恋爱比我更曲折了,终于出现一位令我动心的女子,竟然是别人的新娘。我永远也忘不了她眼中闪烁的爱火,她的温柔、她的不吝施予,她那跃动的灵魂不时在我脑海中徘徊着,我不时暗地里留心她的近况,却又说服自己这只是一项新的探险,欧去蓬拒绝掉入爱情的陷阱。终于有一天,她主动出现在我面前,好讽刺,她是来求我帮忙挽救她的婚姻,我咬牙照办了。然而,似乎老天也可怜我等得够久了,她终于恢复自由身,我可以把她占为已有了,给她最棒的一切,让她重新像个公主一样尊贵。可是,我太骄傲了,不愿接受世上真有爱情这回事,情愿相信金钱的力量,包括拥有她。」
「去蓬!」他害她又泪汪汪了。
「我太傻了,羽童,如果这不是爱,又是什么?我太骄傲了,羞于承认自己的感情,害妳受了许多罪。」
他充满自责的语气教羽童心酸,爱意在她眼中表露无遗。
一直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阴霾,随着纷纷落落的泪珠儿消失无踪了,沉痛的解脱与快乐的降临令人喜极而泣,爱神的脚步悄悄地来到,轻轻撒下爱与信任的种子,在心田萌芽、茁壮,期待开出绚灿的花朵。
他们相拥无语,超越了语言的交流,形体相依,心儿相融,滋长的情意连相伴进来的郑温温和黎嫘都感觉回肠荡气,默声退出他俩的世界。
***
拥有了丈夫的爱,羽童恢复极快。
她的病房内摆满了各色鲜花和礼物,令她应接不暇。
当护士将已取名「欧步宽」的壮小子抱过来时,羽童胸中立刻涌现浓浓的母爱,愈看愈觉得儿子可爱,举世第一,无人可以替代。
欧去蓬等护士将欧步宽抱走,立即发作。
「这小子害妳这么辛苦,非好好修理不可。」
「你敢?」羽童横了丈夫一眼。「你敢欺负我儿子,看我怎么修理他老爸?」
欧去蓬嫉妒得哇哇大叫。
「妳不可以有了小的就忘了大的,这小子一出现马上取代我在妳心目中的地位,不行!绝对不行!」
「没见过跟儿子吃醋的爸爸,不正经!」
「我才正经呢!天底下不晓得有多少跟我一样可怜的男人,有了孩子就被太太贬为老二,他们不好意思哼气,我可不同。」欧去蓬早在担心,这时再也藏不住了。「羽童,我要妳把我摆在第一位,永远摆在第一位。」
羽童看他一脸正经,起初不免好笑,哪有跟孩子争宠的爸爸,但转念又深深感动起来,这也是爱的表现啊!
「过来,老公。」她温柔地环抱住他,嘴唇搜寻着他的唇,舌头探入他口中,彷佛在诉说她对他的爱意毫无停止的可能。
「哦,羽童,我太无理取闹了。」他回吻她。
「我很高兴你这么需要我。一个跟儿子吃醋的爸爸!」她眼中噙着泪,脸上带着令人炫目的微笑,慢慢的,那个微笑扩大了,变得淘气了。
「妳笑吧!今天我是反常了,说出那种话,看来要被妳笑一辈子了。」
羽童不再压抑,咯咯大笑出声。
其实欧去蓬对儿子的爱意绝不少于羽童,这种新的感受令他一时有些无法接受,但很快他克服了,每天一定到育婴室报到,看见儿子小小的拳头握得好紧,似乎已掌握了自己的人生,他有股说不出的骄傲。
年近四十才当父亲好像晚了些,然欧去蓬的感觉是:「太棒了!」第一次觉得自己的人生圆满无缺,为了他的爱妻娇儿,他不能老得太快,他必须维持住这份健康,亲眼看儿子长大坐上他的位子,他要陪他的妻子到老,不使她寂寞。
***
老二「欧行云」在家人意外下翩然降世,一下子成了全家人的宝贝。熟识者都说欧步宽的眉、眼、鼻子酷似爸爸,十足小帅哥的派头;欧行云则比较像妈妈,眉目斯文,俊秀可爱。显然欧行云很有忍耐的天性,在小哥哥抢玩具似的争夺下,成了小哥哥研究的玩具,还沉得住气没有大声哭嚷。
欧行云满周岁时,欧步宽已上幼稚园中班,有天欧去蓬突然对羽童提起医院创立三十周年,邀请他前往致辞。
「妳去不去?」
「为什么不去?」羽童一扬眉。「阿宽也要去。」
「他去做什么?」
「让那些人知道,我也生得出小孩。」
「女人啊!」欧去蓬喷笑。过去卫希珑为脱薄幸之名,张扬羽童不孕的讯息,原来也传到她耳中,而且至今不忘。
「女人也有女人的骨气,不行吗?」
「当然行。」他以吻封箴,「我敢说不行吗?」
十二月一个明朗的晴天,阳光明灿,空气温暖,加上圣诞节将至的喜气洋洋的微风,欧家三口在司机开路下穿过热闹的街头,其间羽童答应步宽陪他一起画圣诞卡,送给他的小朋友,欧去蓬则补充说步宽够大了,今年可以邀请几位朋友回来庆祝圣诞夜,赢得欧步宽的热烈欢呼。欧去蓬和孟羽童的视线在欧步宽头顶交会,均是盈满笑容与慈爱,同心期望孩子有良好的社交能力,丰富可爱的童年。
他们步入会场时,时间刚好,成了众人注目的焦点。
这是不对外公开的庆祝会,欧家和几位股东是少数不服务于医学界的人士,自然被安排在贵宾席。
吃西式自助餐时,大家一走动,知晓羽童过去的,不约而同以她为目标,很好奇当孟羽童碰上卫希珑和谷琇晶时是怎样一幅光景。
结果是羽童自己也难解的平静,她的心湖竟然激不起丝毫的波动。人类是何等健忘啊!拥抱现实的幸福就将过去的恩爱情仇全抛开了。
唯一令她动容的,是卫希珑的改变。
记得她的目光落在一位头顶已半秃、中年发福的男人身上,他敝旧不整的衣衫不像医界人士,还用袖子替一个小女孩擦满是蛋糕渍的小嘴,这种人怎么也被邀请?
「他是谁?好面熟啊!」羽童这样问谷琇晶。
「他是希珑啊,妳居然不认得。」谷琇晶感叹。「他改变了很多,是不是?」
羽童难以置信,原本最讲究个人品味与魅力的翩翩美男子到哪里去了?
「他一直不得志,尤其我刚升主任那两年,他变得愤世嫉俗,无处发泄之下迷上打牌,而且专门搏大的,等我感到严重时,他已把财产输得快光了。若不是有个女儿,他一知道是我当主任时就会跟我离婚,可是当我发现他背着我疯狂输钱时,我也想到了离婚。是大哥出面劝我,他说这是上苍给我和希珑的试炼,如若两人真的有情,为什么不可以从头来过?」谷琇晶微微笑了。「现在的情形虽然与我们当初的理想相背驰,却也没什么不好啊!他不再迷恋名利,心思全在孩子身上,人也变得无拘无束了,偶尔看他逍遥的模样,我不免想这或许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反而有点羡慕他了。」
羽童有点感慨,更有着欣慰。
「我很高兴看到你们之间能携手不离,这让我知道爱情是存在的例子又多了一个。」
「妳也不错,再婚反而让妳得到美好的归宿。」
「是的,我很幸福,因为我找到了真爱。」
她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寻觅到她们各自的爱人身上,好一个奇妙偶然,两位做丈夫的都在喂他们的孩子吃东西。
「男人一有了孩子,改变得真多。」
「长大了嘛!」
两女相视而笑,前嫌尽释。
怀着新生般的心情,孟羽童和欧去蓬各牵了欧步宽的一只小手离开会场。
「这样的结果妳满意吗?」欧去蓬问她。
「看到别人也能够守住手中的幸福,是我最开心的事了。」
这是喜悦的呼声,水汪汪的明眸似秋水般递传着万斛柔情,激起欧去蓬有了奇妙的感应,彷佛时光流转了,他重临初见羽童时的兴奋,心底欢唱着:那蹦然怒放的朝华,那孕育着无数诗篇的心灵,那贞谧娴雅的笑脸,她真是一位令人着迷的公主啊!
小童女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