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昱到家时已经九点多了,放学后他在麦当劳做兼职,每天都是这个时候回来。通常我会做好晚饭等他,可是今天……
我根本没有看时间,抽着烟,看向不知何处,脑海中依然一遍又一遍地播送下午的情境。
「云,你没有做晚饭?」
其昱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了看手表,见鬼,已经这么晚了。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他一声,走进厨房打起精神准备做饭。
其昱很配合地帮我洗米蒸上。
「云,你有心事吗?」
他突然问了一句。
我愕然的看了他一眼,「没有。」
「那你干嘛拼命削洋葱头?」
我低头一看,原本一个拳头大的甜洋葱被我销得七零八落,可怜地躺在掌心。
「……」
「太累的话,我可以做,你只要告诉我怎么弄就好了。」
他接过我手中的刀和洋葱头,在砧板上切粒。
我拿了咖哩酱故在流理台上。
「咖哩牛肉,很容易弄的。」
厨房内一片寂静,只听见流水冲洗东西的声音。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董颢剀要结婚了。」
他的手停顿了片刻,随即又开始切肉。
「什么时候?」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会在年底。」我有气无力地跟着叹了一声。
「……那你怎么好像不高兴的样子?」
「我很高兴啊。」
他转过身来,皱眉对我说:「骗人,如果是高兴,你怎么一脸天塌下来的样子,难看死了。」
「有吗?」
我摸摸脸上的笑容……是有点苦。
唉--
我不禁再次叹气。
「倒底怎么了?」
我拉了张高脚椅坐下,在他炙热的视线紧盯下,我还是犹豫了半晌才决定告诉他下午发生的事。
「董颢剀说他今年年底会结婚,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我想他终于玩够了要结婚,应该是很爱对方,所以我就恭喜他。谁知他却说,因为得不到最爱的人,他才心灰意冷的结婚。我问他是谁,他说他爱我……」
说到这里,我实在是不想再说下去了。
当时的情形滑稽可笑但又很可悲,可笑的是一个整日在花丛中流连的花花公子突然对另一个人说,他一直都爱着他,滑稽的是两个人都是男人,而且还是认识了快六年的朋友,可悲的却是,我不能确定他是说真的还是在开我玩笑,但他的表情却令我深深震撼。
让我最难以相信的是,他居然说,如果我能接受他,他愿意放弃所有一切。
我到现在还不能确定下午听到的那番话是不是真的。说不定我是做了一个可怕的白日梦。
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出现了工作压抑症而产生的幻觉?
我再次叹气。
其昱的脸突然放大在我面前,吓得我向后仰,差点掉下没有靠背的椅子。
「你打算和他私奔?」
我眨眨眼睛,还以为又听错了。
他紧紧地捉住我双臂,眼神忿恨的又说:「你该不会答应他了吧?」
我实在不能理解,他的思维逻辑究竟是哪里出错了。通常人听到这种事情的反应,第一应该问的是「你在说笑吧?」或者是「搞笑吧,怎么可能呢?」
「难道你不觉得这种事很奇怪吗?两个大男人,我为什么要和男人私奔?!」
「那你喜欢他吗?」
他紧追不舍地问,依然不肯松开箝制。
「他是我的朋友,问这种问题太奇怪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对自己告白,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个很奇怪的事情吗?」
最令我困扰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董颢剀说这些话究竟是寻我开心还是来真的,因为当时我被他的话吓了一跳,根本没有注意他的神态,也没有想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当我迷迷糊糊回过神时,他已经说完,垂头丧气地离开,而我的脑海里依然沉浸在那句「我爱你,一直都是爱着你,明知道不可能,我还是爱你」的震撼中。
他说的时候,神色古怪,我也说不清那是一种怎样的表情,似笑如哭,什么都不是,看了就让人难受的感觉。
一切来得突然,毫无预兆,我至今脑海中还是一片混乱。
「不会,他明明就是喜欢你,连我都看得出来。难道你这么多年都没有注意过他的眼神吗?」
我瞪大眼睛看着他。
「你知道?」
其昱低头大大的叹息了一声,随即抬起头来对我苦笑。
「难道你不觉得他对你照顾得很过份,已经超越了朋友的界线,你还让他顺便乱摸,是人都该看得出来你和他正在交往!我真不懂,你究竟是觉得你和他之间哪里像是朋友?」
可是……就算是男人之间也会勾肩撘背,做出亲密的举动来表示友好的,不是吗?
「你这个人就是这样,看起来好像很精明,很随便的样子,其实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还用这种期待的眼神看着别人……连我都差点被骗了。」
「其昱,你说什么呀?」
我越听越胡涂,他却越笑越苦涩。
「拜托,我都这么努力的不去喜欢你,你居然还在我面前炫耀这种事情,你想气死我吗?」
……
我昏头转向他想,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捉住我双臂的手越来越用力,眼神也相对地变得陌生锐利。
站在我面前的少年是那么陌生,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更像受伤的野兽。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其昱,陌生得令我生起一股惧意。
「我讨厌这样,你明明就在我面前,为什么我总是捉不住你?你的眼睛究竟看着谁?」
哭声中带着控诉,让我手足无措。
「其昱……」
猛然被他的眼神摄住,我完全忘记了该说什么。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察觉他眼中的痛苦?
是我,令他这么痛苦的吗?
「我喜欢你,云烽,喜欢到我自己都觉得害怕的地步。」他悲哀地注视我,仿佛要把他全部的感情关注进我的身体。
「我是个gay,我从来没有否认过。但如果假装正常能待在你身边,我也可以继续装下去……但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好到让我藏都藏不起来。」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
「其昱,你在胡说些什么啊?你才十七,你连人生都还没有开始,你怎么……」
「我早就知道自己是gay了!」他大声的打断了我的话,「第一个跟我上床的是个男人,还是我的老师!」
「……」
空气瞬间凝结,我还在试图消化他刚才的话。
「对,就是你想象的那样,那女人的老公的确是我的情人。是他教我怎样去爱男人,怎样和男人做爱,他不断从我身上索求我不明白的东西,我一点都不懂他究竟还要什么?我爱他,和他做爱还不够吗?!我不过还是个学生而已,我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去满足他……可是还是不行,后来当我知道我不过是另一个男人的替身时,我都快气疯了!」
「我打了他,他哭着说什么绝不分手,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是对我说的还是对他前任情人说。我还是疯狂地想和他做爱,如果不是这样我根本摸不到他的心!你明白吗?我真是笨的可以,同样的错误居然会犯第二次,你和他都是一样的人……不,你比他更可恶!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让我任性,让我撒娇,只要我说需要什么,你就马上买回来……你这样做究竟算什么?!如果是同情我,我不要!我要你看着我,爱我,就像情人一样!」
「我想要你!」
他痛苦地在我耳边叫着,在我还无法反应前,抱住了我,唇紧紧地贴上来。
突然侵入的舌尖放肆地绞缠,追逐着让我来不及缓息。我试图着挣脱,他的手臂却越来越紧,像要把我塞进他体内。
啧啧的水泽声充塞耳际,双唇被撕咬品尝,身体莫名的热起来,两脚虚浮发软,我无力地靠着背后的墙壁,冰凉硬实的感觉透过衣服传进来,我这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奋力推开他。
长长的银丝从我的嘴边延伸到他的唇上,他眼中燃烧的火焰逼得我无法直视。
我羞愧地闭上眼,喘息着,「……其昱。」
我猛然住嘴。
这么虚弱暧昧的声音……这是我的声音?
时间停顿。
许久,他才颤声说:「对不起。」
他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脖侧,我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
身前的压力忽然一缓,我张开眼睛,只看见他背影从门边逝去。
碰。
门关上了。
我无力地靠着墙壁滑落在地上,双手不知该抱着自己依然还在颤抖的身体,还是混乱得不能运作的脑袋。
……像情人一样。
脑海中不断地重复这句话。
耳边似乎还能听见他的喘息,他带着泪光的眼神把我逼得无处可藏。
爱我?
一天之内被两个人说出同样的话,有点虚幻。
我从裤兜中摸了好几次才把烟盒掏出来,点燃时,手还在微微颤抖。
狠狠的吸了一口,任由烟味在嘴中消失,略带麻辣的感觉依旧无法洗去他在我嘴里留下的气息。
我这个人,究竟哪里吸引了他们?
其昱也好,颢剀也好,难道他们从来没有觉得对同性说出这样的话是多么奇怪……甚至是背德。
世上那么多女人,为什么偏偏是我?
颢剀一直都是很正常的啊。他和女人交往,从我初识他到现在,我甚至没听说过他有同性交往的癖好。那晚我明明听见他和女人打得热火朝天,怎么看也不想是同性恋的样子。
其昱……我已经不知道谁的话才是真的。他说他是gay的时候,我并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觉得心猛跳了一下。可是……他和那老师的事情,还有我……
手莫名的抖起来,怎么也拿不稳手中的烟。
烟,掉落在地上。
我试了几次才捡了起来。
烟灰散落在裤子上,灰白的,怎么弹也弹不干净。
如果他爱我,那他和那老师呢?他也是这样爱着他的吗?即使知道对方不过是把他当成替身,但是……他们也像女人和男人一样拥抱在起做爱吗?他们也会因为激情亲吻对方吗?他也会像刚才那样,颤抖着说出「我爱你」「我想要你」的话?他也会用这种带着泪光的眼神祈求对方吗?
无数的疑问在脑中盘旋。
突然,一点湿漉掉在裤子上。
水珠顺着皱褶一路滑落在地上。
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天花板,是漏水了吗??
天花板变得有些模糊,我怎么也看不清。
拚命挤眼,眼眶却越来越酸。
酸楚像藤蔓一样从心脏的位置延伸,手脚产生无力的感觉,明明想要做什么,却怎么也提不上劲的感觉。左胸上甚至略过一阵针刺的痛楚。胸口积压着沉闷,怎么也甩不掉,解不开。
好难受……
电话响了好几次。
我依旧坐在墙角,直到那铃声无法忍耐般疯狂地响了十几遍,我才缓慢地站起来。
在地上坐太久,双腿有些麻木。
等我磨到电话旁时,铃声似乎放弃了般,嗡咙的平静却还在折磨我的耳朵。
我无力地跌坐在沙发上。
突然,电话铃又响起来。
我凝视着黑色的电话,似乎我再不接,电话筒就要被震落到桌边。
我托着开始发痛的脑袋,拿起来电话。
「?」
「咪咪,是妈啊。」母亲试探性的愉快声音从话筒流出。
「妈。」
我兴趣却却地应了一声。
母亲带着笑声和我说了些什么,我没仔细听,不时点头和「嗯」做为回答。思绪已经飘向了连我自己都看不见的地方。
「……咪咪啊,你,」她的声音突然犹豫起来,「那孩子还住在家里吗?」
终于说到了重点。
「我听你爸说了……」
厌恶的情绪油然而生。
「妈,别再提了好不好!」
胸口积压着什么东西即将爆发。
「别烦我!」
我挂了电话。
沉闷的怒气让我突然产生想毁坏什么东西的冲动。
电话铃不死心的再次响起。
我忿怒地拿起话筒,「What!」
「云烽,是我啊。」刘德威低沉的笑了两声,「怎么,心情不好?」
「不是。」我苦笑的说,「有什么事吗?」
他沉吟着,即使是隔着电话,我还是能感觉到他的犹豫。
他干咳了两声,「……阿剀他打了好几通电话给你,电话没人接,手机也关了,他很担心。」
我沉默了。
「你们……唉,你就当没听到那番话吧,阿剀说他开玩笑开过头了,不要为了这点事情连朋友都做不成。」
我干涩的说:「我从来都当他是朋友。德威,你不用替他掩饰……我,我都知道了。」
「……」
电话中又是一阵沉闷。
「其实,我早就劝过他,这种事情不是任何人都能接受。云烽,请你不要为了这件事而厌恶他,他……爱你……其实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怎么说呢,他算是对你一见钟情,他虽然在女人间流连,也是逢场作戏。」
我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冷哼。
「我也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就求你别做得太绝情,伤了他。」
为什么这种事情要由不相关的人说出来?他还怕全天下的人不知道吗?为什么他们都能这样张胆明目的对同性说出「我爱你」?为什么?
刘德威还在电话那端静静的等待。
为什么他知道?为什么颢剀对他说这些事情?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蒙在鼓里?他们倒底要欺骗我到何时?
「在大学时,你们是故意接近我的吧?说什么投缘偶遇,都是借口,实际上是等着我笨笨地投入陷阱吧?!心里都在嘲笑着我这个丝毫不知情的傻瓜,等着看我的笑话。」
记得当年刚刚进大学时的迷茫,因为遇见两个热心的学长而变得安心,不时对我伸出援手给予我鼓励的人居然是怀着这种心情看待我。而德威他一直都知道,却不告诉我。我想起平常颢剀的动作,似乎一个个拥抱,勾肩撘背,任何一个肢体触碰都蒙上了一层暧昧。
那样算什么?
吃我的豆腐吗?
我冷笑着。
「云烽,你别想歪,阿剀他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刘德威急切的澄清,「他爱你是真的,却绝对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因为他知道你绝对不可能是个gay。可是……」
「可是什么?」我尖锐的问出。
「……如果不是段其昱的出现,阿剀他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惨了。」
「这关其昱什么事?!」
一听到这个名字,我胸口的苦闷又涌了上来。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和他有关?
「你不觉得你为他变了许多吗?你以前最讨厌被人缠,只要有人待在你身边超过一个小时,你就不耐烦的想办法让对方离开。你为什么不和女人谈恋爱,你自己很清楚,你受不了那种约束感,你无法忍受被人24小时跟踪问候。可是你对那孩子就完全不一样,他打电话到公司,你总是很有耐心的听完,他问你什么,你也会照实回答,没有一丝敷衍。每天你送他上课,需要时接他放学,还为他做晚餐。这些事情,你从来没有为任何人做过,不是吗?」
我像被人揭开了伤疤般,尖声问:「你怎么知道?!」
刘德威叹了口气,「云烽,连我这外人都能感觉到你的改变,阿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做得那么明显,每次提起那孩子时,总是一脸幸福的微笑,就是傻瓜都看得出来你有多喜欢那孩子。」
「胡说!」
我急促地喘气,鼻腔中蔓延着一种酸楚。
「我有没有胡说,你自己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就是这样才让阿剀认为他有希望。你也知道阿剀他爸是晚年得子,一心想在入土前看见自己的孙子,总是逼着他结婚。如果不是这次实在是逼急了,阿剀也不会对你表白。你自己想想吧,到最后,伤心的人永远不会是你。」
「你,为什么跟我讲这些?」
「……因为……我希望他幸福。」
他如叹息般说出来,电话中一阵寂静。
喀答,滴——
电话挂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