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煮饺子的水蒸气开始向外蔓延的时候,过“年”的气氛就被彻底烘托出来了。
可惜城市里面不准放鞭炮。
会造成空气污染,会产生噪音污染,会使医院的门诊增加许多断手伤眼的患者。
可是不放鞭炮,我们还过的什麽“年”?
传说以前有一个叫做“年”的怪兽,每逢腊月将尽的时候就会从山里面跑出来吃人和牲畜,弄得大家都很害怕。不过,“年”尽管凶恶,却也有一个软肋──它惧怕大的声响。为了驱赶它,人们先是采用敲锣打鼓这一招,後来更是发明了鞭炮这种东西,双管齐下,终於使“年”再也不敢出现了。这就是过年舞龙狮和放鞭炮的由来。
後来人们很久都没有见到怪兽了,(大约是吃不到东西早已经饿死了罢?当然子孙也就跟著绝迹。)鞭炮还是照放不误,因为已经养成的习惯很难改掉。再後来一硫二硝三木炭的黑火药配方被波斯商人带到了欧洲,新兴的资产阶级用它打碎了贵族的城堡,打破了封建领主的封锁壁垒,敲响了中世纪的丧锺──再然後,就打到了东方那个据说是黄金遍地的国度──也就是火药的老家。以後的事情,我不说你也知道了。
可以说,最早的欧洲人是带著寻找黄金的梦想向东方出发的;而现在,许多的中国人也带著同样的梦想向西方进发──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没有不败的繁华,也不会有永远的没落。
这世上有太多的事情皆是如此。
白白胖胖的饺子在沸水里面翻滚著,沉下去又浮起来。
我有心让奶奶在今天──一年里的最後一天能够休息一下,所以坚持不让她进厨房,仇飞主动提出要给我帮忙(帮倒忙),小小的厨房里面站了两个男人以後,实在没有多少空间了,奶奶只好放弃立场看电视去。
“煮饺子讲究的是三开两熟,你知道吗?”我一边用铁笊篱拨著锅里面的饺子,一边对旁边打下手的仇飞卖弄生活常识。
我终於发现了仇飞的软肋!哈哈,原来他也不是上通天文下懂地理,前知一千年後晓五百年,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怪物嘛。
起码他包饺子不会!皮只好揉面,和馅不知道掌握咸淡只好在一边干看,煮饺子更是不懂火候只好听我指挥……哈哈,我真是太有成就感了!
这一切,都要归功於我家老妈长久以来对我的严格要求。因为在她的观念里面,一个好男人一定要“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绝对不能像我老爹那样对家务一窍不通,比浆糊还糊弄三分。
“现在女孩子会做家务的不多啦,你再不学会的话,难道将来要我给你们当老妈子吗?!”
当年老妈对我进行调教的时候最常说的就是这句话。想当然尔,她为了避免将来沦为老妈子的命运,对我的要求是绝对不会含糊的。(顺便说一句,我们家三个孩子都有一手无师自通的好厨艺,从大姐十五岁起,老妈就没有再和厨房的油烟打过交道,而我大哥更是凭著能烧一手好菜的本事,拐到了据说是貌美如花的大嫂──更加坚定了老妈对我进行家务特训的信念。)
“哪里来这麽多讲究,水开了捞起来不就行了吗?”仇飞“很白痴”地说道。
“笨!”说别人笨的感觉果然不错!上帝真是公平,他给了你一样东西,必定会拿走你另一样。这句话倒过来说也是成立的。
我往锅里面添上一勺凉水,看到仇飞自作聪明要把锅盖盖上,连忙抢过来,“现在要敞著锅煮,没听过‘开锅熟菜,盖锅熟皮’的道理吗?”
“你还真够罗嗦的。”仇飞小声嘀咕一句。
“你说什麽那?”我故意用勺子轻轻地敲著锅沿。
“我哪有说什麽,你幻听了吧?”仇飞不认帐。
“哼。”算你识相。
不然我就在你头上浇一勺开水,让你清醒清醒。
水花再次翻滚。
“小林,小飞,晚会要开始了,你们快过来看吧!”奶奶在客厅招呼我们。
“奶奶您先看吧,饺子马上就好!”我大声回答,顺手关掉煤气。
“那个女主持人太差劲了,不看!”仇飞也大声回答。
我正在捞饺子的手抖了一下,饺子全掉回锅里了。
再捞。
一盘饺子。
今年的女主持人是谁呢?
两盘饺子。
电视报上好象登过预告,可是我没有留心。仇飞怎麽就知道呢?
三盘饺子。
“行了,端过去吧。”仇飞会注意到女主持人没什麽好奇怪的,因为他是一个十八岁的正常男孩子。
我把其余的饺子捞进一个大盘子里面,这样饺子凉了也不会粘皮了。
“还差一盘。”仇飞伸出一根手指,在我眼前晃。
怎麽会?!我刚才明明捞了三盘的……
“差我爷爷一盘。”仇飞说。
爷爷?
哪里呢?我没有看见呀……
我有几分奇怪地看著他。
“他上去见马克思了。”仇飞看出我的疑惑,抬手往天花板上指一指,“平时没有时间顾到他,今天特殊,总要表示一下,意思意思嘛。”
对啊!按照传统的习惯,今天应该是祭祀祖先和亡人的日子。可是……
“其他的人呢?”我忍不住轻轻地问道。
这个问题一直在困扰我。如果说仇飞的爷爷已经过世的话,那麽,他的父母又在哪里呢?我从来都没有听他提起过。
这半年以来,我不知多少次进出过仇飞的房间,但是里面居然没有一张照片──无论是他父母的还是全家福的,都没有。干干净净,只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一个书架而已。我怀疑这里面大概有什麽问题,或者是发生过一些不幸的事情,所以在奶奶面前也很小心,尽量不提到有关仇飞父母的话题,免得她难过。
可是今天……
仇飞的表情明显黯淡了一下,随後就恢复到原先那副轻松的样子了。
“他们都活得好好的,根本用不著管。”
他听懂我的疑问了,可是不愿意多说。
“你先把这几盘端过去,我再拿个盘子盛一些。”我以前都是白担心了?
他们真的是活得好好的吗?
那个眼神为什麽会透出一丝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哀伤呢?
不过,既然你都这麽说了,我也只好把心放回肚子里。
“开饭喽!”
我把筷子和米醋拿到桌子上,分好筷子,奶奶立刻象小孩子一样,高兴地喊了起来。
难怪人家说,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小。
见过了大风大浪风风雨雨的人,好像更加容易返璞归真──这和苏东坡说的写文章的道理是一样的。苏东坡的原话我已经记不清了,大体意思是说:少年时期写的文章看起来词藻华丽,可是缺乏深刻的内涵;中年以後随著见识的增加,文章逐渐趋於朴素;到了老年已经平淡如清水──其实并非真的平淡,而是华丽至极。这就是那句广告词所说的“大象无形,大音稀声”的境界了。
我倒觉得奶奶的“境界”还要更高一些。
“奶奶,你要不要醋啊?”仇飞拿著盛醋的小瓶子问道。
“要要要──我先尝尝味道。”奶奶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气放进嘴里。
仇飞往奶奶的盘子里面倒了一些醋,随手就放在我面前。
“你不要吗?”我一不小心往自己的盘子里面倒了好多醋。
“不要。”仇飞一边说一边吃一边盯著电视看。
“味道真好啊!”奶奶已经吃完一个饺子,忍不住夸奖道:“看小林多能干!小飞,你以後要学著点!”
“学做饭?!趁早省省吧。”仇飞指著电视屏幕说道,“这首歌歌词是不错,可惜这个女歌星长了一脸的哭相,唱这种歌实在是糟蹋人才。”
他吃饭的速度也实在是糟蹋我的劳动。一盘饺子居然已经下去一半了,就好象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囫囵吞下去的。我都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一根食管通到底?
“那你不会做饭,你以後可怎麽办呢?”奶奶问道。
“这还不简单?娶个会做饭的老婆就行了!”仇飞漫不经心地答道,继续评论春节联欢晚会上的某女歌星,“这种人就应该去唱‘窦娥冤’或者‘杜十娘’,要不就是‘孟姜女哭长城’,这个哭相保证连妆都用不著化!”
我当时刚刚夹起一只饺子,听了他的话,还没有来得及笑出声,手一抖,饺子又落到盘子里,反而溅了自己一脸的米醋。
正好有一滴醋进了眼睛里面──
又痛又痒!
连忙用手去揉,谁知越揉越坏,眼泪都快出来了。
“怎麽回事?”
奶奶连忙放下筷子要给我检查眼睛,仇飞也回过头来。
“没事没事,刚才一不小心把醋弄进去了。”我拼命眨著眼睛,总算没有让眼泪流出来。
“我看小林还是去洗一下脸吧,这样揉眼睛不好。”奶奶关切地说道。
我立刻放下筷子跑进黑暗的厨房。
……
用力拧开水龙头。
……
没有人看得见我的表情听得见我的声音知道我在想什麽了。
……
两行泪水立刻就下来了。
我哭了。
不是我想哭,而是泪水根本就不受我意志的控制,一个劲地往下掉。
……
仇飞他迟早都是要娶妻生子成家立业的啊!
……
那又怎麽样?!
我以为自己已经说服自己把他当做朋友来对待了,眼前的事实已经证明,那都是些自以为是的假相。我太高估自己了,我根本做不到。
他将来要娶的是一个会做饭的“老婆”!你没听见吗?从一开始注意到他的那时候起,就注定了你今天要躲在这里哭的命运。
你不敢正视将来会发生的事情,所以编造了一个谎言来欺骗自己,好让自己心安理得地继续呆在仇飞的身边。
所以千万别觉得自己可怜……
因为你活该。
谁叫你喜欢上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呢?
不就是一个得不到的人吗?
天底下得不到喜欢的人的倒霉蛋多了去了。
谁像你这麽丢脸!
犯得著吗?
……
我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自己的脸,心里想的是最好能把灵魂从躯壳里拖出来,也放在冷水底下冲一冲。
清醒一点吧!
你不该有任何奢望的!
啪!
眼前突然一亮。
是仇飞打开了厨房的灯。
“你在这里干什麽呢?弄得一身都是水,”他端著空盘子问道,“想练习游泳还是想把自己淹死?”
我真想现在就把你淹死。
都是你害的。还有心思开玩笑──
对了,你什麽都不知道,完全是我自作自受。
我活该
“不这样洗不干净啊。”我回答道,还好,声音听起来还算正常,“你吃完了吗?我再给你盛一盘。”
“不用了,我自己来。你把脸擦干净吧。”
我扯下一条干毛巾擦脸上的水珠。
如果还有眼泪的话,肯定也一起擦掉了。
“对了,你们春节放多少天假?”仇飞一边从大盘子里面盛饺子一边问道。
“三天──不过我值班,什麽事?”
“初三晚上有时间吗?”仇飞抬起头来看了我一下,“你还欠我一顿饭呢,别以为我忘了。”
是啊,我也没有忘呢。
“就为这个?”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无所谓,“初四正好我轮休,有的是时间请客──你说出去吃呢还是在家里做著吃?”
仇飞在厨房里找了个塑料方凳坐下来,低著头往嘴里拨饺子。颀长的身躯在灯光下居然显出一丝无法言说的孤寂。我暗中咬住了自己的下唇。
“初三是我生日,”可能是嘴里塞的食物太多,他的声音闷闷的,“在家里做就行了,初四我回学校去。”
“这麽快就回去?”假期里面还是要打工吗?他……
“嗯。”再没有别的话。
我在另外一张凳子上坐下来,为了缓和气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一些,“啊,原来你的生日是初三,我今天才知道。说!拖到现在才让我请客是不是早就算计好了想狠宰我一顿?!老实交代,你到底请了多少人来?”
“就你一个,没有别人了。”仇飞继续低头吃。
呃?……为什麽……十八岁的生日为什麽没有别的人一起庆祝呢?
“啊,我知道了!”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初三可是个好日子,所以你请不到别人是不是?”按照北方风俗,初三是出嫁的女儿回娘家的日子,而且一般要把孩子也带上。想当然尔,别人都去走亲戚了,自然没有人来给他过生日了……
“才不是呢!”仇飞说完这句话,一盘饺子又见了底。
那是为什麽?
我伸长脖子等下文。
“好象还没饱──”仇飞站起来,又给自己盛了一盘。“学校里可没有这麽好吃的东西,南方菜都是甜腻腻的,连炒青菜也不忘放糖!”
就知道吃吃吃吃!
噎死你!
“哈哈哈……”奶奶开朗的笑声从客厅里面传过来,“小林小飞你们快过来看,这个小品实在太好笑了!”
“好!来了!”我答应一声,转身就要离开厨房,走到门口的时候顺手把灯给关上了。
仇飞居然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外面是万家灯火,笑语隐隐;小小的厨房里面,黑暗而安静,他的身影隐约可见。
你高兴的话,就在这里呆著吧!
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正要走出厨房──
“我没有别人可以请。”仇飞在黑暗里面忽然轻轻地说了这麽一句。
虽然看不到他的脸,可是那声音已经流露了许多寂寞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