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一个没有魂魄的躯壳,一切任由别人驱使,他没有知觉也没有反应。
让他娶妻,他便娶。娶回家放在那里,如同段素徽一般,只是放在那里,只是,放在那里。
束之高阁,即便她贵为郡主,那又如何?
人世间无法顺心遂愿的事多了,哪里还在乎这一桩那一件的。
站在大正殿中央,抬头,坐在高高王座上的是上明帝段素徽,段正明站在下手,等着那个即将成为他妻的女子走进来,走进大理段氏王朝,走到他的面前。
好像叫……赵知欢?
作为迎亲大臣,段负浪领着新娘徐徐迈入大正殿内,鼓乐齐鸣。照宋国礼仪,先拜天地,再拜君王,夫妻交拜之后该是送回光明殿。
这当口,迎亲大臣兼大司仪的嘴里却出了岔子:“请储君殿下为新娘掀起盖头。”
当众掀起新娘喜帕,虽不是宋人,但段正明也知道这于礼数怕是不合吧!他踟蹰不动,段负浪再度出声:“请储君殿下掀盖头……”
好,你要我掀,我掀便是了。
段正明已经对一切皆无所谓,哪里还在乎多此一举。
拿起秤他挑开新娘头上的喜帕,随即丢在一旁。正眼也不瞧新嫁娘,长得美与丑,跟他皆无关系,他又何苦多看。
却听耳旁一阵唏嘘之声,前来观礼的众大臣全都不由自主地发出叹息,段正明心说这是怎么了。这新嫁娘也不至于美到这种境地吧!难道是丑得无以复加?
担不住好奇,他扭过脸去睇了那宋国郡主一眼——
“喝!”
这回连他也不禁唏嘘叹息,倒不是这宋国郡主美到足以倾国倾城,也非这新嫁娘丑到天地变色。她那张脸……她那张脸竟与何其欢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段正明低下头,仔细看了看新嫁娘脚上的绣鞋,那上头绣着盛开的映日莲花,艳红艳红刺着他的双目,生生地疼着。
即便她离世,也不曾留过一滴眼泪的段正明在此刻泪如泉涌。
他以为自己不会哭的,她死,他心已亡。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可能感到悲伤?不流泪,是因为已经痛到无以复加。
此刻见到与何其欢长得完全一样的赵知欢,他却再也绷不住了,男儿泪如滚水淌过脸颊,湿了满心。
他伸出手想牵她入怀,刚探出手去,却听正上方一道洪亮的声音穿堂而过:“郡主乃宋国贵人,是孤王的上宾。请郡主入后宫,让孤王一尽地主之谊。”
段素徽起身往寝宫去,段负浪立时走到新嫁娘的身旁,“郡主,请。”
段正明想要拉住她,没待他出手,段负浪已经夹在这对新人的中间,眉开眼笑地对他说道:“储君殿下,王上有请郡主入寝宫,总不好让王上久等吧!”
他这边笑脸相拦,那边由宫人侍婢们簇拥着,就把人给带到王上寝宫去也。
段负浪也没闲着,拉着段正明往光明殿去,一边走还一边絮叨:“别着急啊,别着急,这过会儿就把人给送来了,定是的,定是的。”
几位重要人物尽数散去,独留下满朝的看官在那里浮想联翩。打头的相国高泰明就跟自家媳妇——涟漪公主嘀咕上了。
“这事情还真有趣,之前,段正明与王后娘娘是不清不楚。后来王后娘娘不明不白地丧命,王上为段正明主婚,说要娶个宋国的郡主,两国联姻共结秦晋之好,没想到这送来的新娘子竟与不明不白死掉的王后长得一模一样。这下子好了,人家小夫妻俩还没洞房,王上先把弟妹弄进自己寝宫了,兄弟两个——扯平了。”
他兀自说着,段涟漪却出神地想些什么,忽然她眸光一亮大呼:“不好!”
段素徽并未回大正殿后宫,而是径直去了永耀斋,站在那幅一人来高的丹青面前,他凝神良久,久到不曾察觉她已站在他的身后。
“素徽……”
时隔三月,这两个字再度从她的口中发出,却已是别样一番感悟。
背对她而立,他不回头,不去看她,也看不见她眼里的无限感激。他只是问:“伤,痊愈了吗?”
“负王爷悉心救治,已见大好。”
他笑,那笑意轻轻地溢出嘴角,不多不少,不浓不郁,“我只知他擅长相面,不知他还有这两下子。”
“素徽。”她走近他,想要直视他的双眼,他却避开了,不想看到她吗?还……怨她?“素徽,我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我的感谢,我知道说再多的话也没用,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谢谢你的成全。”
他别过脸去,只是盯着那幅丹青,“其欢……不,知欢郡主,从今日起,你便是大理储君的王妃,日后你会做这大理王朝的国母。我知道,我亏欠你五年的幸福,现在,我全部还上了。”
他是还上了,现在,轮到她亏欠他的了。
“素徽,既然你有心成全我和正明,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为什么要……为什么要……”
“逼着你动手?”段素徽替她说出那些她说不出口的话,“我没想到你为了他,真的会出手毒杀我。”
到底是一起伴了二十多年,无爱,总有情吧!
“我想了很久,怎么才能把你还给段正明。”他背对着她,说着那些早该告诉她,却一直不曾说出口的话,“当年永娴太后一纸婚书,即便知道你心系段正明,我还是得娶你。这五年,你心心念念的人是他,我知道,我不说,因为说也无用。叛臣杨义贞夺宫,我放你远走高飞,命你带着乳娘的骨灰回老家,因为我知道,这些年段正明就留守在你老家。我有心成全你们,可我没想到最后我能登基做王。一国王后怎么可能走失?没奈何,我接了你回来,我怕段正明会再次弃你而去,连个让我把你还给他的机会都不留给我,所以我封他顾国君,这样才能留住他。
“再者,如你所言——这王位不属于我,从不属于我。我总该觅个继承大统的人,段正明是一心大师之孙,正统正宗的皇脉。我需要他变得强大起来,强大到足以登基为王,足以对抗内忧外患。人心的强大需要磨砺,便是他的磨砺——有些事,我不得不做。有些手段,我不得不使。可……我想成全你,我一直都想成全你们。然,身为一国之母,王上的妻,王爷的嫂嫂怎么可能变成王爷的女人呢?我需要时间,需要办法,需要手段,需要契机,需要很多很多你想也想不到的东西。就在我即将想到办法的时候,你们开始动手了。”
曾以为,他们之间,那些话永远不必说出口。她懂他,如他懂她一般,他们……总是彼此懂得对方的。
孰料,那些未曾说出口的真心到底成为了他们彼此颈项处的绳索。越勒越紧,直至再难喘口活气。
她掩面,几乎哭泣着喊出他的名字:“素徽,是我……对不住你。”
他摇头,是那样的无助。
“你没有对不起我,就像段负浪所说,你们拥有我无法理解的情爱,那种连生死都不顾的情爱是我插不进去的。于是,被牺牲,成了我必然的命运。
“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本来就预备好,让永欢王后为了孤王遇刺身亡,再借着与宋国联姻的名义,将一个全新的你赐给段正明为妻。当中虽发生了许多我不曾预料到的事,可结果还是如我预料的一般,这便好了,这便好了。”
他的指腹在隔了这么多年以后终于再次碰到那幅丹青上素耀王爷的脸,轻轻地抚摩他的面容,一分一寸,他赫然叹气,“我好想素耀,你知道吗?”
这世上曾唯一爱过他的人,便是素耀了。
她从他的身后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他。
这是她在成亲这五年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住他。
拉开她的双手,他终于拥有足够的力量,足够回过脸来正视她满是愧疚的脸庞的力量,“段正明夺了我的王后,我在他的洞房花烛夜占了他的王妃,我们……扯平了,互不相欠了。好了,这样就好了,真的好了。”
他面前的宋国郡主赵知欢忽然踮起脚尖,轻点他的唇,她吻了他,在他们做了五年夫妻之后,在她妄图毒杀他之后,在他亲手提剑刺死她之后——
她,吻了他。
“素徽,听我说,这世上一定有一个爱你的人,他就在你的前方等着你,等着走进你的人生,等着你接受他全部的爱,等着和你一起幸福,长长久久地幸福下去。一定有这样一个人,我——保证。”
少了宫人的簇拥,喜娘的相伴,新嫁娘独自一人回到光明殿,她的新房。
她的夫君穿着绣了红线的喜服坐在龙凤花烛下,一如他们年少时扮的家家酒。她是新娘,他是新郎,他们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
段正明却笑不出来。
烛光跳动,她坐在他的身旁,望着她,他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是知欢,还是其欢?”
她反问他:“你说呢?”她点了点他的鼻子,她散发出的气息会告诉他一切。
然,她却不知,今夜,本该是洞房花烛小登科的今夜,他却在她的身上闻到了段素徽的味道。
“我明明看到段素徽拿剑杀了你,你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宋国郡主嫁到你身边?”她软软地笑着,慢慢地告予他,“是素徽,一切全是素徽的打算。原来,他早就在考虑如何成全你我。用他的话说,即便你做了王上,身为上明帝王后的我,也不可能成为你的妻,唯一的办法便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她长长的一叹,却是满怀愧疚的感慨,“这么久以来,素徽一直在为你我考虑,而我们却从未考虑过他。”
“所以,你愧疚了,难过了,甚至……后悔了?”
何其欢一怔,没料到他会突如其来这么一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正明?”
他赫地站起身,直走到她的面前,“我知道,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就像我知道你吻了段素徽一般。”
他去找她,寻摸着她的气息一路走到永耀斋,看见的却是她踮着脚主动亲吻段素徽的那一幕。
无限的怀疑、嫉妒、困惑充斥心头,他忽然之间明白了,明白了很多很多——同样身为男人,段素徽看到自己的女人跟另一个男人相亲相爱,会做何感想?会全盘为这对狗男女考虑,甚至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女人变成那个通奸男的妻子?
可能吗?这真的可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