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还不睡?」皇甫皡月头也不抬地问,手里仍旧滴滴答答地推着算盘上的圆珠子。
「你不也没睡?」她将漆盘放到了圆桌上,接着掀开碗盖,将冒着白烟的干贝粥给端到了书案上。「子时快过了,不累吗?」说话的同时,她也顺手替他磨墨。这几日,她虽没事可做,但也观察出不少心得。
他总是子时就寝、卯时起床,三餐正常,不挑食,习惯在睡前来碗清粥,只是平常这些事都有楼西侍候,难得遇到楼西出外办事,她才有表现的机会。他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你呢?累吗?」
「整日没事做,怎么可能会累。」她摇头,神色间果然没有半丝疲惫。
以往在谷里,她早晚练武,偶尔印心、印喜心血来潮,想要研究新菜色,她还得充当猎人,飞天遁地的将各类「特殊」的食材张罗回来,如今她成天无事可做,又怎么会累。
倒是他这个人人都说气弱体虚的睿王爷,反倒是名不副实。
说他气弱,他的足音稳健,行进间,从不仰赖轿子;说他体虚,他的语声虽缓,却浑圆有力。平日忙于政事之余,他仍可精神奕奕的处理私营的生意,光是从这几点来看,就能看出他的体力非凡。
如果她的猜测无误,之所以会有如此「不实」的传言,肯定和那一夜,皇上哭倒在掬欢亭的事脱不了关系——「以后别再那么做了。」滴滴答答的拨算声乍然停下。
当一抹热气欺到身旁,印欢这才猛然发现,原本还端坐在书案后方的皇甫嗥月,不知何时竟已起身来到她身边。
穿着白袍的他,总是那么的谦和斯文,当他噙着温和的微笑时,总容易让人忽略他的高大,唯有靠得极近时,才能让人深刻的体会到,他是多么的高大与壮硕。看似温和无害的他,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慑人的气势,尤其当他俯首,用严厉的眼神盯着人看时,那股魄力,就连她也无法招架。
只是比起他的严厉,她更在意的还是他沉默的注视。
自从成为他的贴身丫环后,她就发现,偶尔他会用一种她形容不出的深邃眼神瞅着她瞧,那样的眼神既烫人又温柔,总将她平静的心绪搅和得好乱,就像现在——烛光下,浓长的睫毛就像两把小扇子,羞怯地扬了好几下。
搁下墨锭,她觉得自己似乎得做些什么来打破这份沈默,因此连忙将一旁的干贝粥端了起来。
「时候不早了,早点吃——」
未完的话语,瞬间凝结在皇甫嗥月突如其来的动作之下。
他没端过干贝粥,而是抚上了她的脸!总是彬彬有礼的他,竟然、竟然做出如此逾矩的动作,而她……
却一点也不觉得讨厌。
在大掌的掬捧之下,她的脸颊就像是煨了炭火,瞬间变得好烫好烫。
「答应我,以后别再那么做了。」他沉声将话重复了一遍,少了温和笑意的俊美脸庞,竟严肃得吓人。「做什么?」她只能傻傻地问,同时听见自己的心脏失去平静。
「让自己受伤。」他深深的看着她。「我不允许你让自己受伤。」
没料到他会提及白日的事,印欢虽然心慌意乱,却还清楚记得,他生气的模样有多吓人。
虽然当时他已相当收敛,但那严厉的眼神,还是把曹、毛两家千金给吓哭了。向来温和有礼的睿王爷难得动怒,随行在后的各家大臣自然也吓坏了,不等他发难,曹、毛两位大臣,当下就先把亲生女儿骂得狗血淋头,并在鞠躬道歉之后,匆匆将人带离了王爷府。
结果曹、毛两家千金的诡计没达成,反倒让自己惹了一身腥。
两人离去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最后连形象都顾不得,催声连连的要轿夫赶紧起程。
她有十成的把握,那两株「桃花」是绝对不可能再上门了。
「其实我受点伤,一点也不打紧,倒是你,何必那么凶呢?」印欢不禁叹了口气。
「吓着你了?」他挑眉,只关心她的感受。热烫的指腹,则是细细的、缓缓的抚过那细致润白的肌肤。
他的动作就像是抚触某种珍宝,充满了怜爱,轻柔的摩挲,不断制造出又麻又烫的异样感。
「没有。」她缩起颈子,羞涩的想转首逃离他的箝制,不料他却不放手。手里的干贝粥,犹在飘着袅袅白烟,那热烫的温度,蒸得她的小脸更加瑰艳了。「那就好。」他依旧抚触着她,一双黑眸则是紧紧盯着她的小脸。
只差那么一点。
真的,就只差那么一点,她的小脸就要遭殃。
若不是他心情太好,难得亲自送客到澄心园,他怎样也没想到,她会用那么「愚蠢」的方法来解决事情!自掬欢亭外的那一夜,当她用世间最澄澈、最无邪的目光,认真地凝望着他时,便在他心里烙下了一个印子。
之所以会收她为贴身丫环,无论到哪里总是带着她,不让她走出视线之外,并不是为了监视,而是他无法控制的占有和保护欲。
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注意到,无论是在府里还是宫廷里,人们的视线总是离不开她,纵然她总是低调的垂着头,可她那浑然天成的幽雅气质,却还是轻而易举地抓住人们的目光。
若不是有他在一旁,她又怎能安然无事?只不过百密总有一疏,不过才让她离开一会儿,她就遇上了麻烦——想起她那逆来顺受的态度,霸眉一拧,他忽然放开她。
他的松手,总算让印欢能够松口气,只是那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他接下来的话,却又给了她一记更大的震撼。
「也许,我不该让你当贴身丫环的。」他忽然有感而发。
「为什么?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好?」柳眉微颦,她忽然觉得,心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被人挖走了,变得空空荡荡的。「还是,你认定我真是刺客?」想起这个可能,那抹空荡,竟忽然变成了疼痛。
监视了那么久,他还是不信任她吗?「我从来没当你是刺客。」没错过她受伤的神情,他怜惜一笑,体贴的端走她手中的干贝粥。「那为什么要撤掉丫环的身分?」那样的话,她就无法再待在他身边了啊!当这想法在脑中一闪而逝时,印欢不禁重重的怔愣了下,这才发现,比起被监视、遭人非议,原来她更在乎的,竟是他的看法,以及能否留在他身边。虽然他始终对她心存怀疑,却不曾错待过她。
每当有人用色迷迷的眼神盯着她时,是他出面,不着痕迹的替她挡掉那讨人厌的目光;她学不来尊卑,他亦不曾指责,或是试着改变她。他总是那般和颜悦色,总是顺着她的性子,温和的对待着她。
他待她极好,好得总是让她的心好暖好暖,只是为什么这个时候,他却……却……
「我让你成为丫环,并不是给人藉口欺负你,若是丫环的身分会束缚住你,那么不要也罢。」瞅着懵懂又天真的她,他的目光温柔得几乎就要溢出水来。可慌乱的思绪却让她无暇顾及太多,只能握紧拳头,坚定的说出决心。
「我是来保护你的,无论如何,我都会跟在你身边。」
「你自然是要跟在我身边。」他忍不住轻笑,实在爱极了她的固执与认真。「只不过,自今日起,你得以客人的身分待在我身边。」就算往后她想离开,他也不会准许了。
「客人?」他的话,总算让她稍稍安了心。蹙紧的眉心开了,扎在心头的那股疼痛也悄悄消散了,没了顾虑,她却踌躇了起来。「其实平常我也没做什么,无论是什么身分,我都不介意。」
「可我介意。」他放柔目光。「在我身边,我不要你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我没有委屈啊。」她有些困惑,也有些认真的澄清。
在他身边,虽然流言蜚语不断,可她从来就没放在心上,何况,他处处照顾着她、包容着她,她感激都来不及了,何来委屈?「你太天真了。」看着如此无邪的印欢,皇甫嗥月心动得差点就将她拥入怀里。
天真如她,自然是不会懂他复杂的心思。
那些老臣是用怎样的眼神偷觑着她,他比她还清楚,若不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早就发怒赶人了;原本,他是打算按部就班的慢慢引导她,可照目前情况来看,这一切势必得做些改变。
而这改变,得从「某人」开始才行。
这一日,「听说」皇甫皡月又病了。
照惯例,皇甫韬甫下朝,便带着御医,发辇至睿王爷府,探看他那「体弱多病」的么皇叔。
叔侄感情笃深,文武百官无不津津乐道,只是恐怕谁也没料到,此刻在睿王爷府里,那本该躺在床上的人,却好端端的站在窗边沉思;而那该站在床边干着急的人,却悠闲的坐在另一边,拿着一串葡萄,一颗一颗的往嘴里塞。
只是突然问,某人却忽然瞠大眼,一脸打击的大叫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你把适才的话,再说一遍!」
「她没有嫌疑。」窗边,皇甫嗥月转过身。
「不是那句,下一句!下一句!」
「因此微臣决定,暂时以客人的身分,将她留在府里。」
「我不准!」咚的一声,皇甫韬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将刺客奉为客人,皇叔你是疯了不成?」
「她不是刺客。」面对气急败坏的皇甫韬,皇甫嗥月的表情却是波澜不兴。「还有,动气伤身,皇上还是别动气的好。」
「你要我怎么不动气?那夜,她可是亲眼撞见我的丑态啊,你不派人紧紧地盯着她,怎么反倒还让她当起千金大小姐?这……这真是要反了!反了!」皇甫韬气得大呼小叫,只差没喷火。
这段时日,他见皇叔日日将人带入带出,还暗喜皇叔够机警,懂得将人绑在身边监视,怎么这会儿情况却突然变了?要是让别人晓得,他这个皇帝其实只是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无能君主,他不如死了算了。
「她不会说出去。」皇甫皡月自信地说道。
「知人知面不知心,现在没说,不代表往后不会说!」
「微臣信得过她。」
是的,他信任她。
当她张着澄澈的大眼,仰首凝望着他时,他从不曾怀疑过她,即便当她害羞的垂下眼睫,回避他的视线时,也只会让他无比的心动。
她是那么的天真无邪,从来就不懂得掩饰,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的回避、羞怯,代表了什么意义。
「我可信不过!」皇甫韬还是反对。「听你的说法,她来路不明、身世不详,简直就是一团谜,这种人怎能轻信!」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他蓦地脸色发青。「皇叔,该不会那些传言都是真的吧?你真的对那女人……」这几天,不少文武百宫都在窃窃私语,传言他和他那美若天仙的丫环,绝对不是普通关系,他偶然听见,还当是空穴来风,不曾记在心里,没想到……
看着那张青白交错的脸庞,皇甫嗥月忽然笑了。
那抹笑,温柔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没错,我是。」
那肯定的回答,使皇甫韬瞬间脸色更加铁青。
「你是什么?」他大嚷了起来,语气充满了绝望。「我说得那么不明不白,你也能肯定,有没有搞错?」
「你我叔侄相处二十多年,您的想法,微臣又岂会不明白?相对的,微臣的心事,想必您也多少懂得。」
「我宁愿什么都不懂啊,你谁不好挑,竟然挑中了一名刺客引莫非连你也迷上那女人的相貌?」
「也?」低醇的嗓音蓦地沈下。
瞪着皇甫韬,皇甫嗥月不禁立刻想起,最初他见到印欢时,那痴迷的眼神。只是当时他以为,那不过只是一时的迷惑,拥有后宫三千佳丽的他,应当不会将印欢放在心上太久,可如今看来,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没料到连自己情同手足的侄儿,也暗暗迷恋着印欢,一股巨大的不悦感,让他沉下脸,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头极具杀伤力的黑豹。
「呃……我、我没有那个意思,皇叔你可别误会!」没料到自己一时嘴快,竟将心中那一丁点的「心动」给泄漏出来,皇甫韬吓得立即解释:「我的意思是,她可是个来路不明的刺客,而你贵为皇族,这门不当户不对!」
「您是一国之君,该关心的是国事,这桩事无须您操心!」眸光泛冷,皇甫嗥月有意将话题就此打住。
「谁说的!」不过皇甫韬却没能摸懂他的意思,决意争辩到底。「你是我皇叔,你的事自然就是我的事,总而言之,我……朕就是不准你对那女人有意思,而且朕可是将丑话说在前头,若是皇叔将来想娶妻,对象势必得由朕选择!」「胡闹!」没料到皇甫韬竟会把话说绝,皇甫皡月不禁叱责出声。
「朕……朕才不是胡闹,前些日子太后才同朕说起你的事,说你年届二十六,希望朕帮你挑几房好媳妇,本来朕打算先问过皇叔你的意思,再下决定,不过现在看来,此事势在必行,而且刻不容缓!」
没错!皇叔可是他重要的人,他怎能随随便便,就让他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刺客给骗走了心?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是那女人的实力实在不容小觑。
虽然话不多,但那一双沉静的眸子,似乎总能够看透人心,每回见面,他这堂堂一国之君,非但气势不如她,还总是被她逼得心慌意乱,因此无论如何,他绝对不接受她成为皇婶!早在许久之前,他就决定好,皇叔的对象一定得是那种好骗又好欺负的大家闺秀,如此一来,就算往后他来诉苦,要哭要耍赖,也不怕被人抓到把柄!「所以皇上的意思,是想替微臣选妻了?」双手负后,伫立在窗边的皇甫皡月,忽然露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容。
那内敛的怒气,远比任何一种恐怖的刑具都还令人发寒,皇甫韬几乎是瞬间沁出一身冷汗,然而与生俱来的骄傲,却不容许他退缩。
「当、当然!为了避免皇叔误入歧途,朕决定事不宜迟,马上帮你办个『选妻宴』!」哼!就算那女人生得清艳无双又如何?他找更多更美的女人来,就不怕皇叔不心动!
皇甫韬得意洋洋的盘算着,丝毫没注意到,冷怒中的皇甫嗥月,不着痕迹地睐了房门一眼。沉敛黑眸微一闪,接着便若有所思地用劲长的食指,敲起窗棂。一会儿后,他总算点头答应。
「也好。」
「呃……好?」没料到他会爽快答应,皇甫韬不禁重重一愣。
「微臣不敢拂逆皇上的意思,皇上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敛下眼睫,他撩起袍摆,忽然坐到一旁的书案后。「时候也不早了,您该回宫了。」
回宫……
对,也该是时候了,不过等等,皇叔竟然说好?!
望着那态度丕变、令人捉摸不定的皇甫皡月,皇甫韬惊讶极了。
「皇叔,你——」
「不送。」皇甫嗥月无情断话,接着便拿起一卷书册,专注的开始阅读。见他态度冷淡,皇甫韬竟也不敢多问。
皇叔看似温和斯文,可事实上,却比任何人还要专霸冷情,对于自己的事,向来不容他人左右,虽然他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皇叔突然改变了心意,不过既然皇叔点头答应了,他最好见好就收,免得又惹恼了他。想起皇甫嗥月适才的怒气,他心有余悸的缩了缩脖子,连忙溜到门边。
「既然皇叔也同意,那我就赶紧回宫处理此事。」说话的同时,他也迅速拉开房门,准备溜之大吉,谁知却差点撞上一抹人影。「哇呜!你、你怎么在这里?」瞪着那安静伫立在门外的印欢,皇甫韬吓得心脏几乎跳出胸膛,但随即心虚的撇开头。糟糕,她来多久了?适才,他可是说了不少她的坏话,该不会全让她听光了?面对皇甫韬的疑问,印欢却是充耳不闻,端着热腾腾的汤药,她的目光越过他,笔直的落到皇甫嗥月的身上。
今日楼西不在,基于职责,她本该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只是皇甫韬来后,他便藉口将她支开。
其实两人打算做什么,她心知肚明,看在皇甫嗥月的面子上,她好心退到几丈外的掬欢亭,若不是发现丫环送来汤药,她也不会来到门边候着,只是却万万没想到,会听见这桩事——选妻宴……
原来,他要娶妻了啊。
捧着汤药的小手不自觉的逐渐收拢,碗里的汤药,因为这股力道,产生了一圈圈的波纹。
那紊乱的波纹,搅乱了平静的水面,也同时——搅乱了她的心。
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让她不自觉的开了口:「你要娶妻了?」她问着,语气很轻,嗓音却微微紧绷。
明明都已亲耳听见了,她却还想亲口确认一次,她究竟在期待着什么呢?望着那莹莹目光,一脸严肃的皇甫嗥月没有半点笑意,只是轻轻点头。
「恐怕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