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爱她的爽利,没有心机拐绕……也不是,她是有心机的,但每每遇事,她却又坦荡大方,明白直陈……若能与之共度人生,该有多快意轻松!
他长于深宫,宫里的勾心斗角,看得太多了,明白能拥有一颗坦率无伪的真心有多难。与她相处这些年,越是认识她,越觉她是难能可贵的珍珠,她的美不显于外,而是隐于内,越是相处,越能见其光华璀璨。
他不禁想起三年前的隆冬……
那日京都下着少见大雪,才半日,整座城已覆上深厚积雪,而午后,他约了人在茶楼聚谈。
年仅十四的周念梓,与贴身丫鬟在茶楼外等他,一见他往茶楼走来,立刻迎上前来,喊了他。她声音清稚,意态却从容有度,做小公子打扮。
“三公子,可否说几句话?”当时,她喊他三公子,像是早认识他。
他打量她一回,她眼神清亮坚定毫无所惧,明明是个孩子而已,但神情却奇特地透着老成。
她披着大氅,而雪覆上她的头顶与双肩,厚厚一层,也不知她在茶楼外候了多久。
他早了半个时辰到茶楼,与他约见的人未到,他想,一个姑娘,有胆识且能拦他的路,势必花不少心思打听过,更不知买通多少人,才知他今日行踪。
他寻思片刻,朝她点头,道:“有话进去说。”
她毫不迟疑的跟他入茶楼,上了三楼厢房,进厢房,她便直接了当明说她的目的,她希望他帮她说几句话。
他心里,是十分惊奇的,没想到竟有人有那个胆,开门见山要他帮忙,而那个人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
她也厉害,年纪小小便能想到在京都里,凭他的人脉,帮她忙,确实只需几句话。
他赏识她的胆量,但也没理由帮她,于是淡淡反问她,“帮忙一间小押当行,于我何益?”
“三公子若能为周氏美言几句,三年后,周氏押当行必成京都第一质库,届时少主若需不张扬的与人往来交递音讯,甚至其它,念梓必竭尽全力助少主,并愿为三公子效死,绝不贰心。”
她两回喊他少主,其意不言可喻,他暗暗心惊,一个孩子竟能如此通透,定有人暴露他身分……
“你如何得知我今日行踪?”他质问。
周念梓坦率望他,想也不想,便直接回答,
“念梓买通镇国亲王世子贴身小厮,得知今日三公子与世子爷相约品茶。三公子,念梓一介女子,不求功名利禄,但求家人生活安稳。”
“京城随便一间押当行,足够寻常人家安稳生活了。”他不以为然。
“念梓女流之辈,家无父兄,仅剩爷奶二老,周氏若不能在几年内成为最大最强的押当行,早晚周氏押当行要受人觊觎欺凌。”
“即便你能将押当行打理成第一质库,依旧是女流之辈,不更引旁人觊觎?”他轻笑。
“倘若短短三年,周氏押当行成第一质库,旁人便知念梓是真有本事的,哪怕有觊觎之心,也要顾忌能力是否胜过念梓。”她自信从容道。
那当下,他心念已微动,她散发的气势与自信,完全说服了他。
他同意为周氏美言,京都里的质库、押当行,能营生的好,多半与王公贵胄与官家往来且关系良好,他只需偶尔在与人往来时,提上几句周氏押当行,便会有人愿意给周氏交易的机会。
三年下来,周念梓令他刮目相看,他深知单靠他几句美言,不足以让周氏在短短三年里变成京都第一大质库,今日周氏的地位,终究是靠周念梓自身的本事。
这三年,他听过太多称赞她的话,最难得的是,她心善宽仁。她愿意收毫无价值的旧衣旧被,只因典物的人家,日子穷苦难熬。
她有女子的良善柔软、男子的心思手段……
这三年里,慢慢成了京都第一的周氏质库,亦真如当年周念梓承诺的,为他秘密递出不少重要消息。她守诺,比男子更似男子。
这样的周念梓,日积月累的侵占了他的心。
只是着实太可惜了……现下她明白他情意,却直接了当说,她不适合他。
若换成别的女子,知晓他有情意,恐怕是赶紧低头谢恩,喜形于色。
然而,周念梓不是别的女子。
“念梓可是心里有人?”三公子面不改色,淡然问道。
她认真想了想,坦率回答,“是。念梓心里有人了。”
“明白了。坐下说。”三公子笑了笑。
“是。”
“你同我不必如此生疏。”他说。
“不,三公子,以往念梓有错,没守好分际。”周念梓低头。
“念梓,你看穿我心意,既不能接受,便当做没看穿。我不为难你,你也别用客气态度令我为难,可好?”三公子依旧带着笑。
周念梓愣了半晌,抬头望他,他坦率清澈的目光,打动了她。
“明白了。公子尚且没说今日让念梓过来,所为何事?”
“无事。只是想见你,如此而已。”三公子笑得云淡风轻。
周念梓回以沉默。
“说笑而已,念梓勿介怀。”三公子见她尴尬,便将话转了过去,“找你来,是忧心近日京里流言,于念梓名声不妥,不知念梓可有需要帮衬之处?”
“公子指的是谈书段子?”周念梓松口气,笑了。
“自然是。”
“念梓已决定今生不嫁。名声名节如何,实在无妨。”
“何以不嫁?不是说心里有人?他无意娶念梓?”
周念梓叹口气,不想敷衍他,可也不知如何说实话,想了会儿,才道:“念梓心里的人,不在这世上。”
“原来如此。”他心里大喜,却不显于色。
无论周念梓心里的人是确实死了,或仅是她的推托之辞,他仍有机会!
时候若到,也许他有幸,能求得这心气高洁的女子,那将会是辕朝之幸!一国之母,气度当如周念梓。
他们断续闲聊一阵,品完一壶茶,先后离开茶楼。
第5章(1)
夜,有些深了。
徐安澜凭窗而立,双手负背,月华如水,温柔洒落,他清俊的脸庞微昂,正对盈亮月光,神思飘远。
十五岁那年,他在西苑湖里抓紧她柔软无力的小手,那一刹那的碰触,他脑海电光石火闪现了许多陌生景象。
他从未对任何人述说过,他在水里经历的异象。
那个七岁周家小女娃,当时明明是死了。他将她捞上岸,脑子却乱纷纷,不断闪过奇异画面,那些原本只偶尔在梦里出现的场景,那日却如真实般在他眼前跑他记起许多不连贯但鲜明的事,包括如何救治一个溺水的小女娃,他双手熟练在她胸前按压,她明明已毫无呼吸迹象,他却似着了魔,有种非要让她活过来的强烈执念。
他不记得他做了多少次按压,直到她吐出水,吸上一口气,他才松手。
那天之后,他整整一个月没出亲王府,他每夜作梦,奇异的世界、奇异的物品,在梦里人们用奇异语调交谈、穿着奇异衣装,他以为是梦,却在一个接一个的怪异的梦里,看见自己,看见一个女人……
后来,那些梦渐渐少了,他以为那些梦不过是他天马行空的想象罢了,自小他的脑子似乎就与人不甚相同,经常有异于平常人的怪想法。
那日在卖台上,他咬碎预藏的假死药,等着死后让人牙子抬去乱葬场,他失去意识,却有另一股更强的意识流了进来,十五岁那年作的许许多多梦,像部流畅的电影串连起来,在他假死状态下,完整回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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