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远东带她去吃法国料理,用餐的规矩一堆,她连使用刀叉的顺序都不晓得,还拿错了水杯,把纪远东喝过的送到自己的嘴巴,简直出尽了洋相。
丢脸,那是一定的。纪远东一张扑克牌脸,她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不过,她想他一定很后悔,害他丢了那么大的脸。有那么几十分钟,她实在是没勇气看他的脸,最后干脆豁出去,什么都不不去管。
一顿饭吃了两三个钟头,回到纪家,已经快十点。
王印加解开安全带,说:“谢谢你的便车,请别忘了我们说定的事。”
“你放心,我说话算话。”
“那……唔……”王印加张口又闭口。
真是的,她到底在做什么?难不成还跟他说晚安?
心里才暗暗摇头,纪远东竟倾向她,轻轻往她脸颊一吻。
“晚安。”
王印加反射地举手摸着脸颊,呆瞪着纪远东。
这一次绝不是错觉!
但一想,她未免也太大惊小怪了。纪家每次宴会后,她看纪远东站在门口,这样礼貌地亲吻离去的女士脸颊,一边说晚安的场面,不知看了几百次。这原只是他生活的教养方式罢了。
所以,她很快冷静下来,但心里还是觉得很别扭。
“晚安。”她快速地把目光移开,打开车门。
一直到她拐弯走到小径,她都可以感觉到纪远东莫测高深的目光在追着。
进了屋子,她就看到她老爸老王一脸铁青坐在客厅等着。
看他那样子,起码吃了十吨的炸药。
王印加随便找些借口搪塞,自然不提和纪远东这一节。她知道一定不通,乖乖等着挨骂。
这一训,足足训了一个钟头。等她终于能上床睡觉时,已经差不多快一点了。
才刚上床,床头电话忽然响起来。她吓一跳,扑了过去,几乎是用抓的,把话筒抓了起来。
确定她老爸没有动静后,她才压低嗓子“喂”了一声。
“是我,纪远东。”传进耳朵的声音,让她脑袋嗡隆隆。
好一会,她都没说话。
“喂?”纪远东连连又出声:“是我,纪远东。你在听吧?”
王印加这才呼出一口气,答非所问,说:“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干嘛打电话给我?”又挑在这种深更半夜!
“吵到你了吗?”
“当然!”王印加毫不客气。她跟他又没那种可在三更半夜通电话的交情。那是情人才会做的事。“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一件事。”
有什么紧急到需要三更半夜这般讨人嫌?王印加在心里咕哝着。听见纪远东说:
“老实说,今天跟你一起吃饭时,我觉得相当丢脸。”
王印加蓦然胀红脸,一直红到耳根,觉得相当的伤害,被狠狠掴了两耳光似。呼吸急促,说:
“我……我……又不是我……那个……自己去……去找你的……”结结巴巴地无法将一句话说得完全。
纪远东不理她,继续说他的:“是我自找的没错。这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多到高级餐厅吃饭,久了自然就习惯。本来就是这样的。”
废话!王印加在心里咒骂。只要有那种环境,经常身处其中,自然就习惯熟悉那种氛围,养成因应那个环境的气度。
所有的王公贵族都是这样培养出来的,不然,难道他真以为有“天生贵族”这回事?
但她没说什么,只是闷哼一声。
“你一点都不觉得难堪吗?”平静至极的声音,在半夜听起来特别的讽刺。
王印加被刺得跳起来,粗嘎说:“纪远东,你是特地打电话来侮辱我是不?”
“不——”纪远东的声音低下去。“我胃痛。”
王印加表情阴沉下来。“你要说那是我害的?”
“差不多。”纪远东毫不犹豫的回答。
王印加反射地冷笑,突然觉得荒谬,而压了下来。她吸吸鼻子,把一大口气吸进去,才说:
“我实在搞不懂,纪远东,你在上,我在下,你一向不跟我们这些底下的人说超过三句话;这种小事,值得你那么认真,浪费宝贵的时间精神吗?”
她是真的不明白。光是今天晚上,纪远东开口跟她说的话比过去十年加起来还要多。她不会自己往脸上贴金,认为纪远东对她有意思。她聪明得很,而且很有自知之明。
纪远东在那头沉寂有三十秒钟,然后说:“那是你先入为主的偏见。”
“好吧,就算是我的偏见,但你胃痛,跟有什么相干?对不起,我很累了,请你去找你的朋友,恕我不奉陪。”
说完,王印加便挂断电话,把插头拔掉。
从头到尾,她只觉得莫名其妙。
***
厨房闹烘烘的,充塞着一股温暖喜悦而显得慵懒祥和的气氛。纪远东和马彦民走进厨房,就看见老王笑呵呵的,正切着一个大蛋糕;除了他,老许和许婶,连玛莉亚也在,围在长桌旁,脸上全感染了那种喜悦平和到接近傻气的笑容。
“什么事那么高兴?”马彦民问。
“啊,是马先生!”老许反应快。看见纪远东,怔一下,很有些意外。“远东少爷……”气氛不自在起来。他和老王对看一眼,才说:“印加得了奖,还刊了出来,我们正打算帮她庆祝……呃,先生和太太不在,也没什么吩咐,所以我们才……呃,不知道大少爷会这么早回来……呃,所以……”后面那些话是解释给纪远东听的。
纪远东毕竟是主人,要伺候的。老王马上说:“大少爷还没用过饭吧?我马上准备——”
“没关系。”纪远东摆个手,表示不急。
“对啊,没关系的。”马彦民立刻说:“印加得了什么奖?她呢?怎么不在?”
那种乐融融喜洋洋的气氛回来了。许婶忙说:“印加还没回来,我们在等她。这个……马先生,你看……”把桌上的报刊递给马彦民。“这东西是印加写的,得了评审奖哦。很了不起吧?”
“真的!”马彦民瞄了一眼,随即笑说:“恭喜啊,王伯。”
一旁纪远东顺势也看到了,微微撩眉,倒有些讶异没想到,顺手将报刊拿了过去。
“没什么啦!”老王笑呵呵地摆手。“小孩子写的玩意罢了,没什么啦!”
“你就别再谦虚了,老王。其实你心里高兴得要命,对不对?你就不知道,马先生,老王一知道这回事,特地买了个大蛋糕,还自掏腰包买了好多印加喜欢吃的东西,要好好替印加庆祝。待会你一定要留下来喝一杯——”
“那是一定的!”马彦民跟着笑得很愉快,好像他自己的事。“是应该好好庆祝——”话没说完,口袋里的行动电话便响起来。
说没两句,他的表情便凝起来,还皱了皱眉。
大家自然都看着他。马彦民一脸无可奈何,说:“对不起,王伯,我事务所临时有急事,必须马上赶回去处理。真是的!偏不巧在这时候——”声音听起来相当的懊恼。
“没关系!你有事就赶紧去忙。这不是什么大事。”
马彦民还是非常懊恼的模样,而且失望。“请替我跟印加说声恭喜。改天,嗯,如果王伯不反对的话,我再替印加好好庆祝!”
“这种小事你不必放在心上的,马先生。”老王忙说:“你的工作要紧,尽管忙你的。”
“那我就先走了。”马彦民点个头,匆匆跟纪远东招呼一声,带点不情愿地离开。
老许太太看在眼里,笑说:“马先生好像很喜欢印加的样子。我看他都舍不得走。”
“是啊!”老许接口,忘了纪远东在场。“我也觉得。马先生年轻有出息,又一表人才,倒是跟印加很配——”
“哪有这种事!”老王摇手。“人家马先生条件那么好,怕不早有好些个女朋友,哪看得上我们印加。”
“这可不一定。”老许太太说:“他要不是喜欢上印加,没事干嘛三天两头上这儿来,还陪你老头下棋?”
老王用力挥手。“不可能的!马先生是远东少爷的朋友,他来当然是找大少爷——”
一句话把重心拉到纪远东身上。几个人这才意识到纪远东,猛然发觉方才的口无遮拦,不禁讪讪,气氛变得相当尴尬。
只有玛莉亚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用腔调浓厚的中文说:“印加怎么还不回来?我们什么时候才吃蛋糕?”
老许太太得救似,连忙也说:“对哦,印加怎么这时候还没回来?”
她原只是想转个话题,冲淡移转尴尬的气氛,不料,却正中了老王的罩门。老王哼一声说:
“这丫头越来越不听话了。我明明交代她今天早点回家的!我看她八成不知又跑到哪儿溜哒,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不会的,印加一向很乖。”老许安慰。
“怎么不会!”老王气上来,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横眉竖眼,说:“上一次居然快十点才给我回来,问她上哪儿,也不给我好好说清楚,气得我狠狠骂了她一顿!”
纪远东轻噫一声,目光飞快往老王掠扫而过,眼神有些诧讶,有什么觉得奇怪似,相当意外。
但他没出声,没人注意到。老许又说:
“你也真是的,老王。印加都二十一岁了,还规定她每天六点以前回到家——”
“我这么规定,她都敢十点才回来,要不规定,那还得了吗?”老王气呼呼,说话也不保留。忽然瞥见纪远东,猛地省悟,尴尬说:“呃,远东少爷……对不起,我一气上来,呃,就什么都忘了,忘了你还在这儿……对不起,让你听这些……呃,让你见笑了……”
几双眼都投向纪远东。纪远东“唔”一声,表示“没什么”,然后加了一句,说:
“我会在楼上,有什么事叫我。”
等他走出去后,几个人这才松一口气,没注意到纪远东竟将那份报刊带了出去。
***
走出厨房,纪远东才发现他竟将报刊带了出来。再走回去太麻烦,他索性在客厅看起来。
那是一份学生办的刊物,主要几个版几乎都刊载了校内文学奖的得奖结果和得奖作品内文。他在“评审奖”底下找到王印加的名字。看到小说的标题时,他先是愕愣一下,嘴角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王印加的小说名就叫“王子不爱灰姑娘”。女主角年轻,也算漂亮,老是梦想白马王子骑着白马到她面前。可是跟她一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多的是,王子的目光总是掠过她,看上的都是比她漂亮有才有能有背景家世的女孩。她问王子她哪一点不好。王子却反问她,又有什么配得上他?
看到这里,纪远东已经忍不住。王印加对那“王子”的描述,少说十处有九处活脱似他的口吻,简直在讽刺他。显然地,王印加是以他为蓝本。他斜着嘴角笑了笑,眼神被那抹笑得突兀的表情包住,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他随便把报刊丢在沙发上,起身望出去,就有那么不巧——或者太巧,王印加正穿过大门旁的出入口走了进来。
纪远东想也没想,便走出去,拦在她面前。
看到他,王印加下意识跳开,那神情就像老鼠见到猫。
“恭喜啊。”纪远东嘴角撇了撇,眼睛却没有笑。
“什么?”莫名其妙!王印加显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得奖了不是吗?你爸他们都在厨房,等你回来庆祝。”
啊!是那回事——
“有什么好庆祝的。”王印加一点都不兴奋,更不起劲。
这反应倒让纪远东意外。“你不高兴?”
“没有。”王印加懒得跟他解释。
“那就走吧。都在等你一个。”
王印加拿眼角瞄他,意思很明显。她老爸他们在等她,还有理由,但他纪远东又不是她什么人,跟着进去凑热闹做什么?
不只是她这么疑惑,老王和老许他们看见纪远东又出现时,也同时愣一下,面面相觑,不知老天是不是要下红雨。
老王赶紧说:“远东少爷,我马上就准备好。厨房乱糟糟的,请你到厅里稍待,我马上好,让玛莉亚去通知你。”以为是纪远东等得不耐烦。
“不必麻烦。”纪远东说:“反正只有我一个人,我就跟你们一起吃好了。”
这话一出,不只是老王,一伙人你看我我看你的,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连王印加也不敢相信,惊奇地看着纪远东。
纪远东自己倒一副没事人样。
“大少爷今天怎么了?”玛莉亚的把王印加拉到一边,悄悄地问。
王印加耸个肩。“大概是吃错药了。”
如果要贴切一点的形容的话,纪远东就像“生物突变”了一样。在此之前——正确的说,那次宴会之前,对王印加来说,纪远东就像壁画里的人,是平面的存在,存在感十分模糊,只是一个轮廓的印象。
但那次宴会之后,纪远东的形象突然立体鲜活起来,像从壁画里走出来,变成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面貌变得非常清晰,一举一动和说话都突显他的存在。
这实在是很怪异的感觉。大概只有孙悟空突然从石头冒出来的荒谬故事堪与比拟。
可想而知,气氛尴尬透了。还好,老王正在忙,一忙,就什么都忘了。老许在一旁张罗,吆喝玛莉亚,吵得很热闹;倒是老许太太殷勤,怕纪远东受冷落,又是倒茶又是送蛋糕,一边陪着笑脸。
王印加也不理纪远东,看见蛋糕,叫道:“啊,有蛋糕!”伸手便拿。
老王“啪”地拍开她的手,瞪眼说:“没规矩!谁教你用手拿的?”
王印加嘟个嘴,乖乖去拿小碟子盛蛋糕。
老王又说:“我问你,不是叫你早点回来,怎么拖到现在才回来?”想到就训,完全不管场合。
王印加说:“没赶上公车我有什么办法!我可是一刻都没有耽搁。”
“没骗我?你这丫头,花样特别多,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哪敢骗你。”王印加悻悻的,张大嘴巴吞了一大口蛋糕,眼一抬,碰上了纪远东的目光。
纪远东用手指指嘴边。她不明白他的用意,还在觉得疑惑,纪远东已经微微探身倾向她,伸出手,手指在她嘴边轻轻刮了一下,擦掉沾在她唇边的奶油,送进他自己的嘴里。
王印加猛一震,全身僵硬住,无法控制地瞪直了眼瞧着纪远东。
大伙都在忙,背对着,这一幕没人瞧见。纪远东也一副若无其事。只听老许正在说:
“印加都回来了,你就少说两句吧,老王。其实印加都那么大了,你还像对小孩子一样规定什么门限,实在太没道理了。对不对啊?印加。”
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王印加猛地一怔,连忙应了一声。
“啊!嗯,对啊!”赶忙把目光移开。
“什么对!”老王索性停下来,摆出家长的权威。“我说一就是一!你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我让你六点回来,你都敢给我游荡到十点才回来,还把我这个老头放在眼里吗?那么晚才回来,你都在干些什么?说!你上回还没有回答我呢!你最好不要在外头给我搞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好了啦,老王。”老许连忙打岔,提醒他。纪远东在场,老王这“家务事”最好少现为妙。
老王会意,尴尬地看看纪远东。“呃,那个……远东少爷,不好意思,让你看笑话了……”
“我没关系。”纪远东说:“不过,老许说得没错,印加不是小孩子了,你规定她六点回家,就事论事,有点为难。而且……”他望王印加一眼,丢下一颗炸弹:“那一天她那么晚才回来,其实是跟我在一起。”
轰隆隆地,王印加只觉得脑袋一声巨响,张大嘴巴,不敢置信地瞪着纪远东。
老王和老许等人也呆张着嘴巴,你看我我看你,又看看王印加,再看看纪远东,又回头看看彼此。
“我还有事。你们尽管庆祝,不必叫我了。”纪远东丢下一颗大核弹,什么也没解释。
轰轰的,空气爆开,海啸兼地震,炸开成一朵大蘑菇。
***
“到底怎么回事?”混沌乍开,上帝创世纪以后那么久,老王终于回过神,吸吸鼻子,粗嘎地逼问王印加。“远东少爷说的……你怎么会跟他……”
“我怎么知道!”王印加大声否认。“我——他——莫名其妙!”眼光却不敢对着老王。因为心虚,声音尽管大,却外强中干,空洞得没有力量。
老许太太说:“印加,这不是开玩笑。你快说是怎么回事,这可不是闹着好玩的……”
“是啊,”老许附和。“这种事玩笑不得!”
“我——我就说我不知道!”王印加又大声死不认帐,被几双咄咄的眼神逼得退了一步。“不要问我!我——我去问他!”简直气急败坏。
可恶!纪远东那个骗子加混蛋!明明跟她说好的,却出尔反尔,丢颗炸弹害死她!
她一口气冲上二楼,也不敲门便闯了进去。
“纪远东,你是什么意思?!”一进去就大叫。
“把门关上。”纪远东支头对着电脑,盯着电脑萤幕,眼皮连眨也没眨一下。
王印加发狠将门甩上,一肚子窝囊气跟着甩出来。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可以出尔反尔!”她大步逼到纪远东跟前,一只手重重拍在散放在电脑桌面的资料上。
“你是来兴师问罪的?”纪远东这才抬头转身面对她。
“废话!不然我来跟你抬杠的吗?”
“我想也是。”他又转身面对电脑,想起什么似侧脸问:“你为什么不说?”
他还问!这种事想也知道不能说。王印加哼一声。
“你只要说是跟我在一起,不需要提及在百货公司发生的事,不就行了?为什么不说?”
“说出你的名字才麻烦!”这么简单的道理他真的不懂吗?“没事我怎么可能跟你凑在一块!说了我爸一定会追根究底,我好不容易应付过去,这下可好!”
“那你就老实说吧,当然是选择性的。就说你遇见我,我们一起吃晚饭,你一整晚都跟我在一起——”
“不行!你那种说法,我爸会误会的。”
“误会什么?跟我在一起那么见不得人吗?”纪远东斜挑浓锐的眉,像是不以为然。
“差不多。好好的,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没事不会连在一起。我爸会以为我跟你有什么,痴心妄想。这样一来,你大少爷也许觉得没什么,但我可就麻烦了。”
目光相对,磁性相斥,隐隐擦出火花。
“但事实上你跟我的确共度了一晚,你总不能要我说谎吧?”
这话有语病,却又巧妙地让王印加否认不了。她沉着脸,一脸阴霾,说:
“你可以什么都不说!”狠狠白了他一记。“总之,请你遵守你的承诺。我会跟我爸解释,他若向你问起,请你说只是在门口遇见我——”
“你要我说谎?”
“这不是说谎!”王印加用力挥手,弧度很大,啪地扫到电脑,痛得她反射叫一声,缩回手。
纪远东冷讽说:“小心点,这里头的资料可是比你的手值钱。”
可恶!他是存心的!
王印加气极,又无计可施,硬是把火气压下去,心里诅咒了他起码一千次。
她咬着牙,声音从齿缝蹦出来:“总之,请你说话算话,不要拿我们这种小人物寻开心!”发狠又瞪他一眼,用力扭身转开。
因为在气头上,她每个动作都很用力,把气都出在那上头。可太用力了,太冲太猛,转身时重心没放稳,身体打横往电脑摔去。
“啊——”她低呼一声。
“你——”纪远东眼明手快,反应更快,一把抓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另一只手随即揽住她的腰。王印加整个人就那么栽撞进他胸怀。
“呼!”他呼口气。“好险!那些资料差点就被你毁了。”关心的只是电脑里的资料。
王印加心犹余悸,回不了口,俯趴在纪远东身上,倒像自动投怀送抱,那姿态说有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她挣扎一下,手脚并用才从纪远东身上爬起来。
她脸胀得通红,与其说害羞,倒不如是气愤懊悔。
“你这该不会是计划好,故意跌倒的吧?”纪远东还在说风凉话。
她也知道他是故意,更生气,气极反笑,嘴硬说:“谢谢你的提醒。下次我会计划更周全一点,跌倒更准确一点,最好把你千金贵重的电脑砸烂。”
逞口舌之快对她没有好处,却就是忍不住。纪远东一脸嘲讽的笑,斜眼瞄着她。
王印加很快就后悔。她到底在做什么?!
虽然她还是很生气,但跟纪远东逞嘴皮之利有什么意义?
距离一拉近,她甚至要不认识纪远东这个人。纪远东就像变了一个人似,性格前后不符——呃!她一直以为他是那种冷静肃默的人,也许还带一点生意人的寡情冷漠。但现在,她才发现他的邪恶狡狯,像戴了面具的狐狸。
她下意识摇摇头,退一步说:“君子一诺千金,请你就当是帮我忙。我不打扰了。”
这太出乎意料,纪远东错愕住。王印加走到门口,打开门;他起身跳起来,伸手挡在门上,将门推了回去,两手包抄,环伺在她身后,将她包围。
“你又在搞什么鬼?”
“啊!?”王印加被质问阻挡得一愕,顿了两秒才苦笑说:“没有。我还能玩什么花样?我只是请你帮忙,事情说完,就该走了而已。你这么忙,我想也不希望被人打扰吧?”
纪远东仍挡住门,审视着她,像是在估量她的话可不可信。
那只是一会儿的时间,但被他两过包抄在胸围中的王印加,像被逼迫到死角的猎物,左右冲不开,被围困在小小的空间里,呼吸都不顺畅,极度不舒服。
“纪远东……喔,先生,”她指指门,连转身都很困难。“我只是要出去而已。请你让一让,我好出去。”她一时激动就跑上来质问,没考虑太多,这会儿要是让人瞧见,跳到黄河都洗不清。
像是洞悉她的心思,纪远东动也不动,说:“你放心,远星不在,他已经出国了。我爸妈也不在。这里就只有你和我而已。”
他这么说也许没什么用意,但王印加听在耳里,却难免多了心,格外的不舒服,重重皱眉。
“如果你还有事情快说,要不然——”说到这里,她蓦然僵住。纪远东的双手竟揽在她腰上。
这一次绝对不是错觉。
“你在做……什么……”她想推开那手。
腰际的力量一紧!纪远东更加用力,环抱住她的腰……在她耳边吹气。
“你口口声声说讨厌我,其实一直很注意我。我对什么‘麻雀变凤凰’那种无聊的事一点兴趣也没有,不过,我承认,我真的被你吸引了。”尤其知道马彦民对她有兴趣,他对她更是注意了。“奇怪,以前我一直没留意到你。也难怪,我只把眼光放在门当户对的对象身上。我不是那种风花雪月、一腔浪漫心思的男人,但彦民的改造栽培确实很有意思。我很心动。我们就来试试看。”
“你到底在说什么!?”这一堆莫名其妙的话,王印加没有一句听得懂,尤其是最后那些,更是没头没脑。尤其这些话,纪远东几乎是贴着她耳朵说的,她简直不舒服极了。
“我在说我被你吸引,对你有意思。”双手用力,将她转向他,逼迫到门上,仍然包围着,提防她窜逃。
这回,王印加一字一句听得明明白白了,但她的表情好像在听笑话,说:
“我应该受宠若惊吗?”
“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指着他搂抱住她的手。“你对我有意思了,我就该陪你玩玩,等你玩够了,再随便赏我一笔钱什么的,打发我走人,是不是?”
她说得有气兼尖刻讽刺,纪远东反倒笑了,放开手说:
“我倒还没想那么多,倒是你,想像力挺丰富的。”
“这根本不用想像力,一般都会这样的,不是吗?”
这倒也是,纪远东不作声,一般有点家底的男人和年轻漂亮的女孩多半是这种模式。“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比例其实极低,几乎是零。
王印加轻哼一声,伸手去开门。纪远东动作快,抓住她的手,说:“等等!”将她拉到桌子前,把丢在上头的报刊塞给她。“哪,这个拿回去。”
王印加看一眼,皱眉说:“怎么会在你这里?”
纪远东答非所问:“你那是在讽刺我是不是?光是那形容、语气,你起码欠了我一半的稿费。”
“你自己要对号入座,我也没办法。”王印加否认,却不看他。
“心虚?连看我都不敢了。”纪远东走回到电脑前。“这种东西不会卖钱的。你把它改成长篇,一本书的厚度;结尾也改一改,王子和公主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一个月之内完成交给我。”
“为什么?”王印加一脸狐疑,怀疑她听到的。
她怀疑是正常的。纪远东的意思好像……呃,似乎……
果然,纪远东勾勾嘴角,说:“出版啊。你不想吗?”
“可是——”真教人不敢相信!她猛摇头。“你不要跟我开玩笑!我——你——那个,怎么可能!”
“当然可能。我打算成立一个出版集团,看样子你很能写些东西,刚好可以合作。”
“可是,呃,你怎么突然——我——”还是教人无法相信。王印加吞吐半天,最后叹口气,还是那句疑问。“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那么好心?为了帮她出书而成立出版集团?
那要花多少钱?他能有什么好处?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一连串的疑问搅得她不仅没有半丝兴奋,反而兴起一堆怀疑。
“把你拉升到我的界面。”纪远东打了个偈语。
王印加当然听不懂。更怀疑。
“你不可能那么好心,到底为什么?”她盯着纪远东,企图看出什么。忽然“啊”了一声,眼神警戒起来,提防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图?你要帮我出书,要我付出什么代价?”
纪远东不愠反笑。“若光只是有什么‘企图’,那未免太‘不惜工本’。不过,你说对了,我做事一定要有代价。”
“果然!”她下意识退一步。
纪远东不理她。“你早点把作品交给我,我会帮你包装。这年代,作家跟明星差不多,都是需要靠宣传包装。你的文笔还过得去,长得也还可以,用‘美女作家’来包装,一定会引人注目,打响知名度绝对没问题。我会找好人,一定可以把你捧红。”
变成了名作家,她就提升到和他相同的“界面”了。
这就是马彦民所谓的“改造”“提升”吧?
“灰姑娘”不再是灰姑娘,有了和“王子”匹配的条件。
王印加大眼睛骨碌地直盯着纪远东转。他的提议太诱惑人,她实在没有不动心的道理。
可是……
“你不会那么好心,突然大发慈悲做慈善事业。该不会是要我用身体来换吧?”
“如是是,对你来说,那也很划得来。”纪远东像在谈生意一样,表情和口吻平铺直叙。“即使你再有才华,出版社赏识,帮你出书,但也只是这样。每天每月有那么多新人新作家,已成名的作家又霸着市场,市场又那么小,你大概惊鸿一现,就那么被埋掉了。但我的作法不一样。我会用捧红明星的方式捧红你,帮你准备发表文章的空间,包装推销你的人和你的书。出书是第一步,等你更红了,主持广播或电视节目,名利双收。”
那要砸多少钱去宣传?而且不一定保证能成功。要是她书卖得不好呢?王印加不禁摇头心惊起来。
“我的话不会错。”纪远东却很有把握。“那些看畅销书的读者跟迷影歌星的差不多,都是一窝蜂。你的文笔不错,故事也还吸引人,把结局改一改,投合大众所好;宣传时制造个讨论话题,一定会一举成名。”
真的!不管怎么算,对她都只有好处。可是……
“为什么?”她还是不明白。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纪远东抿抿嘴,抿出一抹笑,耐人寻味说:“我在做一件——应该说,为一段风花雪月的事。”
这不像他会做的事。那么,就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