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阳方炽,时值正午,人潮渐减的颢城市集里,传来了清脆的娇喝声。
音源处,只见一个年约十八的姑娘家,眸心灿然,梳着一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身着潇洒裤装,腰间佩裁孩童耍的刀剑,模样既娇俏,又见英气。
“君姑娘!”店家诚惶诚恐地迎了上来。“你说,你要……”
“市集里所有的烂番茄,愈烂愈好。”她发号施令,口吻仿效自她满心崇拜的将军兄长。“一刻内备妥,听到稍息后,原地解散。稍息!”
“‘少’……‘少’什么呀?”店家一脸呆滞地搔着后脑勺,动都没动。
唉,将军府的君姑娘是欺他没入过军伍吗?他听不懂啥儿号令耶。
“烂番茄!”她加大音量,强调她的认真。“我要你去收集烂、番、茄!”
“君姑娘,”哪有人专买烂兮兮的蔬果?店家忐忑不安地望着她。“你是在暗示,今儿个送到府里的青菜不够好?”
“谁跟你暗示,谁又意有所指了?”这店家未免想太多了,她向来都是有话直说的呢!“喂,等等,那边的,慢着!”
她陡然指住店家的后方,激动地跳起脚来。
哎呀!清理市集的人要开始动作了,几个粗壮的男人扫起满地泥烂的叶菜,还把弃置在地上的红熟水果往畚箕扔,她要的烂番茄也快被人整篓清走了!
“快快快,快去张罗,先别问这么多了!”她要的东西,可是很重要的!
店家在她要命的催促之下,立刻赶上去抢住烂水果,神勇无比。
“呼,幸好!”看到他俐落的动作,君采凡孩子似的舒口气。
那些烂番茄可都是她的“秘密武器”,用途大着呢,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搬回家去。
她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一想到将它们派上用场时的光景,便得意极了!
呼呼,烈日晒着,她且先避到阴影处煽个凉吧。
采凡才一转过身,就对上不放心而跟来的婢女翠儿。
“小小姐。”翠儿天生烦虑多,这厢苦情万分地唤着。
哎哟,她的命怎么那么苦?
别人家的主子端庄又得体,她的小姑奶奶却爱玩又好动,好好的将军府待不住,偏要往市集跑,万一跑出问题来,可怎么办?
“闭嘴吧,翠儿。”采凡笑咪咪地堵上她的嘴。“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
“知道有什么用?又不照做。”翠儿仍忍不住要唠叨。“小小姐,咱们快回去吧。”
“事情若办妥了,就回去。”
“如果让将军知道你擅自出府,他一定会……”
“罚我写五千字的悔过书?这招老掉牙喽。”她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塞到翠儿手中。“放心吧,我老早就写好万言书候着了。”
所谓“有备无患”嘛,切实执行下来,大抵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采凡耸耸肩,她承认自己好动,但若有人说她片刻坐不住,她可不同意。
瞧,几年下来,她写过的悔过书洋洋洒洒也有数十万之谱,早已备妥却尚未用上的有十来份,只待将军大哥一个“罚”字劈下,便要呈上。
写这些悔过书,可是需要很多时间的,要是坐不住,她写得来那么多吗?
“啊,小小姐!”翠儿简直悲从中来。“哪有人这样?”
明知道会被罚,却不肯收敛点,反而先“罚”来等着……唉,敢情小小姐是被罚成精了?这样下去,她还有可能变成应对得宜的大家闺秀吗?
“喏,拿去,让你保管。”采凡将纸叠交给她,叮咛着。“你要机灵点,大哥若吩咐上午交,就等午后再送去,迟一点不打紧,知道吗?”
“知道。”翠儿迟疑着。“但迟交悔过书,将军不是会责备你吗?”
“让他骂吧,总好过被发现我写悔过书比吃饭睡觉还容易。到时候,要是他改变了处罚方式,我还得重新适应呢,那多累!”
“君姑娘,烂番茄来了!”店家抱着一箩筐的番茄,喘吁吁地跑过来。
竹篮搁置在地上,篮盖一掀开,几只贪甜的苍蝇立刻凑过来。
“我来挑挑。”采凡兴致勃勃地蹲下。
“还要挑?”店家尾音微微拉高。
当然要挑!当“秘密武器”用的番茄是比“烂”的,特烂的番茄马上就能派上用场,不够熟透的得先搁着当备用。
采凡兀自低头东翻西拣,最后递了一颗给店家。“接下来的事,交给你了。”
“交给我?”伸手接下,店家一脸茫然。
“你来挑出‘烂中极品’,像这个这样。”君采凡专注讲解的神色,俨然像个认真教学的夫子。“所谓‘烂中极品’,要果肉软塌,用手指轻捺,就像要破皮流汤,随手一砸,可以达到浆汁四溢的效果。”
学问这么多?
店家看看手中的“极品”,忍不住要问:“你要这么烂的番茄做什么?”
“招待一个即将到来的不速之客。”
“他的牙都掉光了吗?”店家同情地问道,怀疑那是个吃不动硬食的老人家。
唔,君姑娘心肠真不错,连这等细节都照顾到了,店家感动不已。
“不。”采凡否认。
那个不速之客,是个她见都没见过,却有着特殊联系的年轻男人。
虽然他的面貌在她脑中形同一团浆糊,但她可以想像得到那满口“之乎者也”的书呆样,而且,只要一想到那副古板死样子,她就烦得要命。
“那他是……”
君采凡勾起唇角,露出小恶魔般的甜美笑容,看得店家冷汗直冒。
所有曾经让她心情很烦的家伙,最后也都会落个心情很烦的下场;她特别喜欢“有难同当”的感觉,谁让她不愉快,她就会让那个人跟她有一样不快的心境。
“他是一个——”唇畔让人发凉的甜笑逐渐扩大。“让我觉得很讨厌的男人。”
☆☆☆
“小小姐、小小姐,你还要去哪里?”
交代店家将番茄依烂度等级分类之后,采凡转个身,长辫子在身后划个大圆弧,准备开溜到别处去。
没想到她才转过一个街口,马上就被快要精神崩溃的翠儿揪住。
“翠儿,放开我,别扯、别扯了啦!”
“小小姐,你这趟出来,买足了烂番茄还不够尽兴吗?”翠儿死命地拽住她。
“够够够,不过再耽搁一下下就好了嘛。”采凡知道她心肠软,祭出哀兵政策。“翠儿,你帮我去盯着店家,务必要他把番茄仔细分类,然后算钱给他。”
“这又是调虎离山之计?”翠儿怀疑地睨着她。
“哪是啊?我像这种人吗?”她装出无辜的样子,想要骗取信任。
“像!”翠儿完全不给面子。
好吧、好吧,像她这种不常说谎的人,难得说一次难免会不大熟练。
采凡狼狈地低下头。“翠儿,你到底要不要我早些回府?”
“当然要。”不容置疑。
“那就帮我去盯着店家。”采凡半是央求半是哄骗地说道。“我好想去溜达一下。要是你硬跟我走,到时候回到店家那儿,还要重新点番茄,那不是多耗时间?”
“这……”翠儿迟疑着。“你保证,你‘只是’溜达,其他的事都不做?”
“难道我还能杀人放火吗?”她激昂地大声宣告,感觉翠儿的手劲松了。“喏,把我的小荷包带去吧。放心,我身上没钱就弄不出个鬼来。”
翠儿悻悻然地走开,人影才刚消失在转角处,采凡便偷偷做了个鬼脸。
“呵,总算支开她了。”她窃笑几声,像只淘气的小老鼠,肩膀轻轻抖动。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公告栏前,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大张纸、小心翼翼地再看一遍。
尔后,咬着下唇,她重重一点头,下定决心似地按掌贴上。
“你在做什么?鬼头鬼脑的小姑娘。”一抹调侃的嗓音不请自来地切入。
“喝!”她吓了一跳,慌乱的小脸东张西望。奇怪,没有人啊!
“这边,劳驾抬个头。”
抬头?难不成是老天爷在跟她说话?
采凡缓缓地仰超头来,视线渐渐往上瞄。啊,找到了!
一双朗朗星目与她对个正着——哎呀,她都忘了,旁边有棵枝叶繁密的老树,已盘踞数百年之久,坚韧的树干就像铁臂,打横延展开来,跟她打招呼的俊美男子就躺卧在上。
他嘴里咬着一根草,双臂曲肱于脑后,修长的双腿交叠着,一派悠闲,即便是艳阳天,也能轻易地在树荫里寻得一抹凉意,看得玉汗淋漓的采凡有点不是滋味。
“你才鬼头鬼脑!”她不甘示弱地吼回去。“你躲在那里做什么?想吓死人啊?”
“这么凶!”男子啧啧惊叹,双眸闪着调侃的笑意。“要不是你鬼鬼祟祟,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会被我吓着?”
她的双颊浮起了可爱的红晕,因为想到自己探头探脑的模样而窘迫不已。
“你贴了什么在那里?”他偏头望着下方,想看出端倪。
“不关你的事。”他慵懒的笑意使她格外狼狈。
“说吧,反正布告贴出来,不就是要人看的?”收回视线,他闲适地伸个懒腰。“我迟早都会知道你想要干么。”
采凡的蛮牛脾气发作,不甩他理所当然的模样。“偏不许你看!”
不许?他露出一抹玩味的轻笑,看来他只好亲自出面争取喽。
他一个舒身,伸直双臂,打了个大呵欠,在树干上懒懒地翻过身,健朗的昂躯瞬间离了枝干——
“喂,你小心啊!”他以为他是睡在床上啊?这一翻身,不摔死也去半条命了!
采凡赶紧捂住小脸,双眼闭得死紧,不想看到血肉模糊的惨状。
男子一笑,故意跳得很用力,发出一声巨响。半晌之后,一片寂静。
“你……你摔死了吗?”她竖直耳朵,仔细倾听,像一只伸出触须的小蜗牛。“要是没死的话,就……就出个声音,我好找人来救你。”
还是无声。
啊,他不会真的死了吧?采凡吸口气,壮起胆子,微微地松开右掌,偷瞄。
咦?右眼陡然瞪大。
她火速地撤下左掌,惊愕地注视眼前。人呢?人到哪里去了?
没有血迹、没有伤者,一切空空如也。她愕然地抬起头,看着随风摇晃的枝桠,俊美男子已经不见。难道她眼花了,刚才都是梦?
“叩叩叩,有人在家吗?”巨大的拳头以轻巧的劲道,敲了敲她纤瘦的后背。“这边,劳驾转个头。”
带笑的嗓音诱哄着,他的口气听起来,有几分逗弄青梅竹马的熟稔。
采凡蹦转过身,在看到那家伙四平八稳地站在地面后,火眼金睛立刻烧出火来。
“你耍我?”
“只是考验你的应变能力。”他笑得有些坏心,对她的怒气不以为忖。
采凡仰首瞪着他,摩拳擦掌,恨不得给他一顿好打!
但是他那么高,她恐怕要耗尽吃奶的力气,才能打掉那赖皮的笑容。
除了将军大哥之外、她没见过哪个男人跟他一样高壮。不同的是。大哥的神情严肃,对着她的酷脸总是凶巴巴,而这个男人不一样!
他笑得慵懒,态度闲闲散散,像天生下来就有着吊儿郎当的脾性,却又不让人觉得他是个流里流气的混混。
或许是他晶亮的黑眸有种神秘而坚定的光芒,才平衡了那无赖的气息。
在她瞪着他的同时,他也毫不客气,直凝着她瞧,愈瞧愈有趣。
“你干么一直看着我?”她像颗小火球,到处开炸。
“你挡住了我看布告的视线。”他伸出手指,往右一弯。“让让。”
采凡偏要挡得更彻底。“挡着的意思,就是不给你看。”
“偏偏我很好奇,你贴了什么。”他笑容中满溢自信。“让开吧,反正我一定看得到。”
忒狂妄的口气!“我守在这儿,瞧你怎么看。”她插起腰,气鼓鼓地杠到底。
“这可是你说的。”他微笑了下,有些危险,然后采凡发现一些事不对了。
他才伸手到她背后,她就从仰视他变成与他平视,小小的脚儿没了“脚踏实地”的感觉,晃呀晃的,居然碰不到地。哎呀呀,她的身子好像腾空啦。
这家伙把她提起来了!
“要三尺远还是五尺远?”他笑容可掬地请教。
“什……什么?”不怕、不怕,她安抚着自己,别被吓着。
“我在问你,你想要的落地距离。”他笑咪咪地享受从她眼底泄漏的慌乱。
“你不可能是说真的,你……你要把我丢出去?”
“我还可以让你落地后弹起来,看你是想弹个两次,还是三次。”他微笑补充。“一切悉听尊便。”
“我……”她咽了咽口水,想像那画面。“我想我身体的弹性可能没那么好。”
“是吗?”他伸出左手,轻轻地捏着她的颊,触感粉溜溜。“我倒觉得不差。这样吧,先试试五尺远,落地弹两下。反正我时间多得是,陪你玩。”
君采凡哪,威武不能屈!
她在心里用力嘶吼着,建立信心,却在被上上抛甩的动作中,吓得大声尖叫。“放我下去、放我下去,你要看布告,随你看就好了嘛!”
“真的?”他噙着逗弄的笑意,睇着她。“早这么说不就得了吗?何必这么拗?”
采凡安然下地,气得牙痒痒,恨不得跳上前去,撕咬他一番。
“征!征征征!征征征征征!征独步武林的高手!有意收徒者佳,酬金丰厚,意者至将军府与君采凡一叙。”
“你想找武林高手?”他挑起居,看着卖力磨牙的她。“想拜为师父?”
君采凡瞬间胀红了脸。“不可以吗?”她大声问道,希望自己够理直气壮。
这张她所发出的布告,纯属先斩后奏,家人不允诺她学武,她只好自求发展。
“你这小女娃,未免太不懂江湖规矩。”对她有别于羞怯闺女的行为,他没有表现太多的讶异——像早已习惯如此。“光是凭着‘酬金丰厚’四个字,就要人传授绝技?”简直是狮子大开口!
听他说的,她好像是个很糗的武林乡巴佬。“那得怎样才行得通?”
他张口欲答,却在采凡充满期待的眼神中,施施然地闭上嘴。
接着,他礼貌地笑了笑,双手环胸,转身走开。
“喂,你去哪里?”话也不说完,真是急死人了!
“我突然想起来,你刚刚并不想让我看布告。”他好整以暇地拿乔。
“可你不是看了吗?”采凡纳闷地喊。
“看是看了,但我决定还是遵照姑娘你的意思,少管闲事。”他尊重女性意愿的侠少风范虽然珊珊来迟,但总算是出现了。
“你给我站住!”她忍无可忍地大叫。这人是不是姓“无”,名“聊男子”啊?一径地撩拨她,然后拍拍屁股就想走,他想得美!“没说清楚之前,你不准离开。”
“不准离开?”他笑睇着她,眼神中藏着对她熟悉已久的光彩。
啊,她依然是那个有着小小任性的女娃娃,多年未见,一点都没变。
“对!你得告诉我,真正厉害又肯收弟子的武林高手往哪儿找?”
“最简单的方法:往深山里找。”根据说书匠的瞎掰,所有传说中的高人好像都非得住在山上不可。
“往山里找?”采凡不禁陷入思索。她可有什么机会上那劳什子山吗?
“怎么?你大哥到现在还不许你耍刀弄枪?”天外飞来一句,男子忽然问。
“嗯。”采凡努力地思考,因为太过投入,没有注意到他所透露的讯息。
“你们兄妹俩可真是顽固!”他浅笑说着,心里对君家有一份熟悉,甚至在与采凡对上的第一眼,就已经认出了她是谁。
他讳莫如深地笑了笑。
他其实不是颢城的居民,而是个向往自由的人。他已经在各地游历多年,闯下一番事业。如今他专程为拜访君家而来——依照多年前的约定,要在那个特殊的日子造访君家。
“小小姐!”这时,被支开的翠儿跑了过来。“事情已经办妥,可以走了!”已经被采凡耍怕了的她看都没看男子一眼,立刻箝制采凡。“溜达可不算是正事,你别想再拖拉了!”
“慢着,翠儿,慢点嘛!”采凡呼道,她话都还没问完呢!“喂喂,你快告诉我,要到哪座山上找高人?”
“不知道。”他卖着关子。“看你的缘分吧!”
“喂——”
这时,将军府的马车适时驾了过来,采凡正好被紧张兮兮的翠儿塞进去,娇脆的嗓音终于消失在街的那头。
“这么想习武,非得找个高人师父不可吗?”他望着那布告,耸肩一笑,低语轻喃。“那么,不久之后,你将会得到一个。”
他俐落地出手揭下那张布告,扬长离去。
☆☆☆
将军府里,一片忙碌的景象,简直不可开交。
下人们忙着打扫,汲水的、拭窗的、扫地的,乱成一团。这等阵仗只有在两年前,护国大将军君设阳与云泽公主成婚前曾经见过。
府里的女眷也没闲着,全都聚在凉亭里话家常,双手不停歇,绣着鸳鸯蝴蝶等等吉祥图纹的绣品。
“见到那个野丫头没有?”一片笑语声中,武大忒凶的女性嗓音骤然响起。
府里的女眷吓得针掉的针掉、线缠的线缠。大伙儿同住了许多年,早已融洽成一片,唯独这精气神十足的暴吼,总是每次听闻、每次新鲜。
君老夫人大踏步地走来,一脸悍然。虽然被尊称为“老夫人”,但是她老当益壮,嗓门和气力都还大得很,一点都不输给年轻小辈。
“娘。”君家长媳云泽公主站起身来,她个儿娇小,肚腹圆滚滚,已经怀了七个月的身孕。“找采凡吗?”
“歇着、歇着。”君老夫人可舍不得她太累。“那丫头不知又野到哪里去了,明明交代过她不准乱跑!”
她说这话的时候,女眷们都看到一抹小不点的人影疾速地从远方冲过来,差点和端来安胎汤的婢女撞个正着。
幸好这小妮子及时停住,在一桩祸事尚未了结之前,避免了另一桩的发生。
“娘,你别生气,我……”看到采凡对她挤眉弄眼,云泽硬生生地转了口风。“刚刚我、我渴了,采凡帮我到厨房去端安胎汤,可能您没遇着。”
“哦,是吗?”君老夫人挑起眉,一脸不信。
“娘,您找我啊?”采凡从婢女手中接过汤盅,力持自然地出现。
她心里忐忑不安。老实说,最近正值“非常时期”,君家所有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在她身上,娘对她也特别严格,一反过去任她自由发展的管教方式。
“你呀,等会儿再训!”看她满脸红扑扑,根本就是从什么地方赶着回来。“给我。”君老夫人将安胎汤取来。“来,云泽喝汤,补补气、调调血。”
“呃,那我来陪嫂子说话解闷儿——”
君老夫人板起了脸。“你呀,还是来解我的闷儿吧!我这个娘等着你彩衣娱亲呢。”
她伸出手,力大无穷地将拼命干笑的采凡拔走,直接回到她的院落。
关上门,采凡连忙斟来茶水,先甜甜娘的心。“娘!”
“不是告诉过你了吗?这几天多待在府里修身养性,你明儿个就满十八了!”
“我讨厌这个生日。”采凡一脸不愿,小嘴儿嘟得半天高。
“你顺便讨厌我这个娘算了!”
“娘!”她跺着小脚。“我又不是有意冲犯您!”
“有意无意,反正都冲犯到就对了!”君老夫人雌虎发威。
就在这同时,下人叩门而人。“老夫人,姑爷下榻的院落打扫干净了。”
采凡转过身,老大不高兴。“打哪来的‘姑爷’?”她都还没出阁呢!
“小小姐,这个……”下人手足无措。
“唤他‘卫公子’就得了,再让我听到你叫一声‘姑爷’,咱们就走着瞧!”
“你先下去吧!”老夫人吩咐道,面向女儿。“你究竟要逃避到几时?”
采凡咬着下唇,回也不回一句话,作沉默的抗议。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娃娃亲早在你三岁时便订下,莫非你在怨娘?”
“不怨娘。”她扁着嘴嘟嚷。“但为什么要我嫁给满口孔盂的笨家伙?娘不也说过,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不是你嫁给爹的感想?”
“采凡!”君老夫人厉声一喝。“不准低毁你爹!”
她的丈夫,君府老爷原是儒官出身,多年前因为得罪上级而被参,削除官籍与俸禄;举家落魄时,他大老爷两腿儿一伸便呜呼哀哉,累得一家老少差点翻不了身。
幸好长子君设阳够硬挺,在武状元擂台比试抡了魁回来,还当上护国大将军,这才将君家的声威全挽救回来。
君老夫人未嫁之前,芳名李若男,原本是武馆之女;她性情悍烈,虽然对丈夫的软弱感到愤怒,但心里其实仍然深爱着他。
“我没低毁他。”采凡好生委屈。“我只是不想嫁给书呆子,我讨厌听他们教条一堆、讨厌他们附庸风雅、爱做作兼恶心巴啦。”
“卫勋风不是这样的人。”君老夫人打包票。
“你怎么知道?”她摆明了不信。
“我就是知道。”说着,君老夫人露出了微笑,想到了那男子的健朗模样,却也为女儿坚强的忘性叹息。“对了,是谁告诉你,卫勋风是个标准书生?”
“娘,您生了个脑袋给我,难道我不会想吗?书香门第出品,当然是书呆子。”
“哦。”奇异的,君老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扩大,人像知悉某个重大秘密。“你迟早会见识到他的好。”
“哟,还没见他,娘的心就已经偏向他了,不公平!”娘的厚此薄彼使她更坚定,要用今儿个扛回来的番茄好好“伺候”他一顿。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娘的心始终是向着女儿的。”娘总是为女儿盘算,唯有血脉相连的母亲才会知道,哪种男人真正适合女儿。
而她为她订下娃娃亲的男子,一定收得了这小妮子;不但收得了她,还保证让她服服贴贴。君老夫人偷偷一笑,瞧她现在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到时候发现卫勋风的本事之后,只怕她巴着都不肯放手了。
“万一他不像你说的这样,那怎么办?”采凡挑衅地问着。
“我看你最近也没闲着,是去张罗了不少整人把戏,等着上场吧?”君老夫人言笑宴宴,不用目睹,光用膝盖也想得出女儿的心思。
啊,讨厌,都被娘看穿了!
“是又怎么样?”她胀红着小脸,虚张声势。
“如果他不像我保证的那样,你就用那些招数对付他,如何?”
君采凡与她娘击掌为盟,跃跃欲试。“好,咱们就一言为定!”☆☆☆
阳光灿烂,将军府里外一片热闹。
早在几天前,颢城已经流通着小道消息,听说护国大将军的么妹早已订了娃娃亲,双方约定在女方满十八岁时,前来讨论婚嫁事宜。城里的人们莫不睁大双眼,等着瞧瞧将军府的未来女婿。
于是,今儿个打从颢城经过的年轻男人们,无不被热情探视的眼神吓个半死。
“又一个陌生男人走过来了!”有人高声报信,大伙儿巴巴地瞪着那可怜的家伙,直到他以壁虎的姿态贴在墙边逃走,才终于放过他。
“到底这人什么时候才会出现啊?”从日出等到午后,人们等得烦了。
将军府里,君采凡也问着同样的问题。
在她的坚持之下,君老夫人与君设阳勉强同意,让她用寿星唯一的愿望,换取一个不成体统的机会——坐在君府内最高的一棵树上,先睹为快。
“耐心点,再等等。”君老夫人坐在凉荫下,一脸气定神闲。
“也许他根本就忘了这回事。”采凡怀着无穷希望。
“别人或许会,但卫勋风绝不失约。”君老夫人笃定极了。
又偏袒他!采凡摸摸鼻子,继续学小猴儿左右观望。
来往的男子那么多,活像观光客都在这一天跑进了颢城,看得她眼花撩乱,几乎要睡着。就在螓首轻点的时候,一阵更亢奋、更嘹亮的呼声远远传来。
“请问您是不是卫家公子?您看起来挺像的呀!”
“不管是相貌,还是气度,都像一等一的文人,肯定是啦!”
被问及的男人,一脸儒雅的笑,只笑不语。他挺着胸膛、飘扬衣袍,一脸优越地直往将军府迈进,视身旁好奇的人众如不见。
不会是这姿态忒高的家伙吧?采凡咋舌。瞧瞧他单薄得可怜的身子骨,这家伙一定手无缚鸡之力。如果他就是卫勋风的话,那娘允准她的事儿就……
她伸出小手手,兴奋地握住藏在衣袖间的“秘密武器”。
那男人走人将军府,在众目睽睽之下,准确无误地趋向君老夫人,往前一跪。
“小侄卫勋风,拜见君老夫人。”
一刹那,所有的声响静止,这正是所有人屏息以待的一刻——
“你是卫勋风?”君老夫人不着痕迹地将盼望的神情敛得一干二净,她严冷的语调因为与平时无异,根本没有人起疑。
就在这时,采凡从袖里掏出“秘密武器”,她拉起弹弓、烂番茄就位、目标瞄准,啊哒,发射!
啪!一大蛇红艳艳的浆汁在男人的背心炸开,伴随着甜烂与酸腐的综合气味。
“小小姐,你在做什么?”惊讶呼声此起彼落地响起。
“我讨厌书生、讨厌他们故作优雅,甚至连清一色的藏青书生袍看了都讨厌,尤其是你,卫勋风!”她大声宣告着,天不怕地不怕。
瞧那家伙一副多礼多情的样子,眉儿眼儿都笑咪咪。干么?上辈子没笑够啊?
“君采凡!”君设阳低吼出声,暗哑的嗓音暗含爆炸般的威力。
她做了个鬼脸,掏出更大的烂番茄,向将军府的最高权力挑战!
啪!第二颗番茄炸弹再次正中目标,赏卫书呆一身酸臭!
“哼,我就是不喜欢你,又不怕你知道,怎样?”采凡的手指撇过鼻子,嘘他。
卫公子陪着笑,他自称是“君采凡的未婚夫”,风风光光地进场,却落了个尴尬窘迫的下场;对于难以招架的君采几,也只能暗地里咬牙切齿了。
“哎呀!”人群中,有个嘴角咬着草的潇洒男子朗朗一笑。“这丫头,还是这么调皮。”
他低头瞧了瞧洁净无渍的衣衫,幸灾乐祸地吹了声口哨。
那顾盼得意的模样,仿佛在庆幸着那些精挑细选过的烂番茄,不是砸到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