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生死一线,换做任何人都会选择正面迎敌,你却避开交锋先砍其足,如同兴兵作战时斩断马腿,出奇制胜。我原先当你不懂武功,却忘了你擅长用计。”萱见平静道,仿佛只是淡淡陈述一个事实,“若想拾级而上,于你也并非难事。”
珑染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脱口而出:“若是有可能,我宁愿——”
萱见目光凝视着她,但她终究没有说下去,宁愿什么?跟他走?而他愿意带她走么?
四目相对,珑染只觉得心慌意乱,忙又岔开话题:“这世间的风雨往往只在朝夕,当初琴姬艳冠后宫,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怎却没有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人陷害至死?刖刑,截断四肢啊……这世上怎么竟有这等残酷的刑罚……”她下意识地抱紧自己的双臂,多年前残留的刺痛一阵阵侵袭入骨,“都是可怜人罢,何不多一些同情,就算柳媚儿真的寻了男人,也未必就是大奸大恶之徒啊……”
萱见觉察出她的不寻常,以为她是替柳媚儿惋惜,便温声安抚她道,“宫里的是非,谁能说个明白?今日高山,明日草芥,胜在手段而已。”
珑染黯然垂了眼眸:“我若步她们后尘,能做的也只是重复那些阴谋算计。想寻两全之法,谈何容易呢?”她原以为只要一心帮助太子成就帝业,对于那几位姬妾的勾心斗角可以置之不理,可如今她却发现——留她们在太子身边,究竟是福是祸?
萱见突然打断她冥想:“珑染,我一直都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见她微露怔忡的神色,他又道,“你不愿透露也无妨,我只是——”想要亲口听你说出关于自己的一切。
珑染笑着摇摇头:“倒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只是那段岁月离得远了,一时有些伤怀罢了。”她停顿了下,才道,“你可曾听说,中原武林有两朵奇葩,虽锋芒初露,却将那些名门正派都比了下去。一个是‘潋水城’,还有一个是‘上古倾昙’。”清楚望见萱见眼底的惊讶,她轻巧一笑,“而我便是上古倾昙的人,也被正道人士称为‘妖女’。”
上古倾昙本是一个亦正亦邪的教派,教徒皆为女子,虽不足百人,却个个身怀绝技,能挡一面。尤其东南西北四方“莲座”和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位“卦衣”,更是高手中的高手,而她便是离位卦衣。因主上对她说过,她这一生,注定要经历太多次的分离。
“但若单纯论武功,我连上古倾昙都进不了。只是因机缘巧合被主上相中,并得他传授,在歪门邪术上略胜别人一筹。”思绪一顿,珑染迟疑许久才接着道:“虽说是邪教,但上古倾昙也有自己的规矩,主上交待任务给你,你若不肯接,便只需赢了主上指定的对手,无论明枪还是暗箭,只要你赢,便可以将任务转交给对方。我的本事虽称不上厉害,却也因此可以少造杀孽。”
她只是莫名想要跟他解释清楚——邪教女子并非世人说的那么污浊不堪,她们也有自己的原则。
萱见心中一动:“你原本不属于那个地方。”
无论被她形容得怎样轻巧,但他听得出来——她不喜欢那里,她不喜欢血腥与杀伐。她喜欢喝酒,喜欢赏竹,喜欢收藏一些并不华丽的小玩意——因她是个愿意纵容自己的潦倒与散漫的女子。却为了某种执念,逼迫自己去做那些不喜欢的事情。如同今日在祀神台上——她当机立断砍去了那个舞伶的右脚,脸上的表情却比任何人都要痛苦。
“呵……”珑染仓促笑出声,“你说得是,我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呀……”她低眉抚弄发鬓,清倦的嗓子却比这长夜还要寒凉,“可终究没能仰仗老天给的身世活下去,人在九死一生时,那些尊严和自我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只有活着——
才是那年唯一的奢望。
“抱歉,”不知怎么就折了话锋,珑染垂眼笑道,“我总是容易触景伤情,你别介意。”
萱见良久无言,却是道出一句不相干的话:“竹,之所以潇洒长青,因为它的心是空的。”
珑染闻言心头一漾,他其实是让她放开一些,不要被那些过去所负累。“感谢卿言。”她的笑容添了一丝暖意,这个男子总是不露声色地交付自己的关心,纵然只言片语,于她已是莫大的安慰。
萱见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过来,不等他的手落到自己发上,珑染已连退好几步:“可是我的发簪又歪了?”心下不免有些垴坼,他难道不知这动作极容易引人遐想的么。
萱见手指停在半空,随即笑着从她的发顶摘下一片落叶。“树欲静而风不止。”
细绿叶脉间流淌的月光太过刺眼,令珑染有一刹不真实的昏眩。“子欲养……而亲不待。”
“怎么?”萱见诧异于她的反应,却见她匆忙别过脸去——
“如卿所言,我心里装了太多杂念,才会这样庸人自扰。”珑染刻意退后几步,言语间又生分不少。是了,她始终不能忘记——他已经不是可以让她毫无保留去相信的萱见太医,而是焉耆国派来的使者,是敌是友她仍无法断定。
因而她可以欣赏他,可以惦记他,却也不得不防他。如果,如果他们是敌人——那她是否还能像今夜这般,与他赏月听风,邀他青梅煮酒?
又或者——真真等到兵刃相见的那天,她真能毫不念惜往日的情分,与他一决生死么?
“兴许本宫该去妙荼寺多念几遍佛经才对。”
——话止于此。
第四章远山画屏幽(2)
次日,太子妃玉体抱恙,之后几夜恶梦缠身,故向太子请辞去岆山妙荼寺静心养身。
约莫黄昏时分,毓琉斋的马车离开皇宫,未惊动任何人。天色愈见昏暗,车前悬挂的两盏琉璃风灯也已经点亮,配合着达达的马蹄一步一颠。伊人独坐车上,细细瞧着浓蓝色霓缎帘幔上牵丝攀藤的折枝堆花图案,心静如水。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车夫在外喊:“太子妃,马儿累了,先歇个脚吧。”
珑染掀帘往外看去,此时暮色已漫天笼罩下来,马车落脚处是一段河泊,水清流长,遥遥的不见其源头,据说东汉班超也曾饮马于此。珑染转过眼,看到西面不远处还有一座别院,隐约可见屋顶尖尖擎出来,有些像是异国传教的庙宇,四角各挂一只辟邪的铃铛。
会是谁家的府宅呢……珑染一面淡淡想着,下车往别院的方向走去。
“白哉先生恐需很晚才能回来罢?”院墙内传出女子的说话声,珑染脚步一顿。
“嘁,”脆生生的一声冷笑,旁边有人接上话来,料想应是个年轻的小姐,但乍听之下只觉这人口音陌生难辨,不像是楼兰本地人,珑染最终只听清“皇后”两字。
原来竟是他的府邸……
珑染抬眼,只见一树挤满繁花的枝桠从墙内探出,花与叶子缠绵开成一气,半轮弯月衬着它,像是瓷面上恹恹流动的冰纹。“喀”,她想也没想便折了一枝下来。
“谁?”
珑染吓了一跳,忙揣着花枝匆匆走开。
走出几步才听见那个声音又道:“蠢奴才,端个茶壶都能摔!”
回到马车上,珑染将那枝花举至鼻尖,已经看不清是什么颜色,黑暗中只闻得清香袭人。“这次换我从你家门前走过,”她垂眼轻笑,“折一枝夏花,留作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