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谁喊了一句话,众人一齐欢腾起来,围着珑染有唱有笑。“你们……”珑染茫然而不知所措,正被人流拥的前合后偃时,突然间肩膀被人向后一扳,她直觉一仰头,便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仿佛是在万壑迷宫之中寻到了出路,珑染的眼里忽然有了泪光。
“我以为你走了。”
明月如镜,倒映在浓蓝的圣池水里,落落两盏冰灯。珑染一面笑,声音却已哽咽:“你知道么,从前我在上古倾昙的时候,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便会羡慕那些自始至终都不曾分开过的人,她们——无论今后发生了什么,主上总会有幼焉陪着,而眉玺总会有南何陪着……每到那个时候,我总是会想——那么,我珑染身边会有谁在呢?”
她又接着笑,但那笑声却比眼泪还要支离,“直到刚才我才忽然有种错觉,就算整个世界弃我而去了,你也会一直在我身边。”
她抬起头看他,眼里却有深深的疑惑:“你告诉我,这些都是我的错觉么?”
“不是,”萱见伸手抚去她眼角的泪渍,他的手掌终于落到她脸颊上,温暖清晰——这样真实的触觉,“不是。”他俯下脸来,以最笃定的语气在她耳边道,“绝不是错觉。”
是夜,楼兰,太子府。
春闱几重,靡靡有香烟弥漫。
床榻上的少年正盯着一地凌乱的衣衫发呆,神情茫然无措。而金鸢太子——本该与他共赴云雨的男人,如今正一语不发地站在窗前,望向天际那一轮明月。
月圆人寂寞——似乎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而此时此刻他不止感受到难捱的寂寞,还有彻骨的疲乏。金鸢赫然发现,这月光竟一如三年之前,当他被和亲之事逼得没有退路,甚至是出于报复心理——他选择了那个少年,纯粹只是发泄,也不需要感情,但是今晚——
突如其来的厌倦,让他无法继续下去。
父王病重,卧床不起,整个朝廷处于空前的动荡之中。而辄音也已彻底撕去伪装,光明正大地养兵蓄锐,预示着不久之后的一场恶战。他相信自己不会输,不可能会输——他想要的东西从来势在必得!但此刻他更需要一个鼓励他的人,一个——真正懂他的人,而不是一个哑巴!一个专供他泄欲的工具!
“臣妾愚笨,自知不能成为殿下的贤内助,但起码,臣妾不会成为殿下的绊脚石。”
——新婚之夜她跪在他面前说出这一句,低眉顺目,宛然贤妻。
“臣妾想要的,是殿下不愿给的。”
——他至始以为她想要的不过是皇后之位。可这三年的执素相对,那双平淡无波的眼睛里从未透露出对权力的欲望,若不是她掩藏的太好,便是她当真没有此心。
“臣妾只希望殿下能够平平安安。”
——当日她不顾一切去救他,或许,是真心地希望他能安然无恙。
“蘅秋……”
第六章遮尔东望眼(1)
珑染万万没有料到,太子会亲自来妙荼寺接她回去。
彼时她正捧着经书在树下纳凉,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萱见何时会来,猛然听见宫人的禀告后容色一整,稍事理了衣鬓便匆匆迎了出去。
“臣妾不知殿下要来,有失远迎,望殿下赎罪。”
金鸢皱起了眉,愈发看不惯她此刻全是恭敬的姿态,原来这三年的夫妻情分在她眼里也只是空设……他思绪一堵,遂又和颜悦色笑道:“还在生我的气呢?”
一番话说得就像是她因与他赌气才跑到妙荼寺来的。
但珑染早已习惯了他在人前的虚情假意,低眉顺目道:“臣妾不敢。”
又是这句话!金鸢僵硬地勾起嘴角:“夏季燥热,这寺里却是清静。”他顿了顿,道,“不如陪我四处走走吧。”
风清雾淡,在深山里已属难得的好天气。并肩的两人一路无话,直到金鸢首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昨晚是满月,你在寺里可曾望见?”
“嗯。”珑染略微颔首,却似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一径回忆道,“从前臣妾听母妃说,满月的晚上千万不能照镜子,否则会看到九泉之下的亡魂。”她先自笑了起来。即便明知那是吓唬孩子的话,却是真的相信过——“可后来臣妾对镜试过许多次都未曾见到母妃,想必她是极不情愿回来看臣妾一眼吧。她至死都……恨着臣妾呢。”
金鸢陡然停住脚步,惊异地看着她。
“因为臣妾说了一句不动听的话,最后竟一语成谶。”珑染垂眉笑笑,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波澜,“臣妾说……漂亮的东西一定不会长久。”
童言无忌,却换来母亲惊恐之至的眼神,也换来了长此以往的冷眼相待。直到后来她才隐隐知道,不仅漂亮的容颜不会长久,漂亮的感情也会有凋零的时候。
“臣妾曾经怨过母妃,认为她是在推卸责任,父王不宠她了,她岂能怪罪到臣妾头上……可现在臣妾时常会想,如果当时臣妾没有说那句话就好了,如果——臣妾乖乖学做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三岁能识字五岁能背书,母妃也不会天天把臣妾关在房间里,不让臣妾在兄姐面前丢人现眼了……”说着这样的话,珑染仍是一脸淡静地望着金鸢,只是那双眼睛里有着他难懂的深意,“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身为子女最大的悲哀也莫过于此吧。”
她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令金鸢莫名有些恼怒:“你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他再也受不了她这副无悲无喜的高尚姿态!明明近在眼前,却仿佛隔着天涯之遥——她明明知道很多事情,却故意藏着不说,让他去猜——他憎恨一切见不得光的事情!
珑染的身体微微一颤,摇头失笑道:“臣妾只是感慨一番罢了,殿下只当没听见。”
金鸢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咳”,他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蘅秋——”
突然眸中精光一冷,袖中短刃刹那飞出——“嚓”,粉碎了左前方投来的石子!而珑染的心弦也跟着一紧,这近在咫尺的危险她竟没有察觉到!
“小心背后!”
金鸢霎时惊觉后背一阵利刃掠风,珑染惊呼声未歇,那蒙面人的剑锋已及他后颈。这一招来得迅疾,任金鸢反应再快也来不及重新出刀,急忙侧头避开后方刺来的一剑,同时回臂反手,去勾敌人的手腕。那人身手矫捷,一刺不中立时变招,刷刷两剑,分刺金鸢双胁。
金鸢无法回身,只得飞身越过珑染肩头,双臂往前面树枝上一勾,身形大展,这才得空转过脸来。而对方也于瞬间猱身跟上,猝然一剑紧逼——“乒乒”!
寒光四溅,金鸢已经拔出随身的两把匕首,一手挡剑,另一手飞快削向对方手腕,双管齐下攻其不得不救,对方只得沉肘反打,又被逼得后退几步。这来去之间,两人以快打快,竟已交换了不下十招,但见刀光剑影,飞沙走石,招招都让珑染瞧得惊心动魄。
同时心下不断思索:这蒙面人起初的目标是她,因为知道她武功极差,原想只用一枚石子取她性命,可惜此招未中,他后来的目标便只有太子一人,想必是不想再在她身上分心。
这几经推理,珑染心里已有了数:刺客只有一个人,且根本目标是太子。
思及此,她竟心存一丝庆幸。幸好对方不是有备而来,否则十个金鸢都不够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