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戈脸色一变,只听珑染接着又道:“不止是你,连我起初也认为椿姬是她们当中心机最沉的一个,表面上温婉贤淑与人为善,背地里却常常耍些手段对付异己。但——当所有人都看出她会耍心计而时刻提防她时,说明她是失败的。所以,真正厉害的人其实是菱姬。”她叹了口气,若非萱见提醒,连她也险些被欺骗了去——看似骄横无礼,做事不懂分寸的菱姬,其实才是深谙心计的人,且手段狠辣令人发指,比起椿姬有过之而无不及。
“有一种智慧叫‘十年潜伏’,最后借刀杀人,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语意幽然,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教槿戈听得后背冷汗涔涔,原来菱姬才是潜藏在后宫中的最大威胁——此人不除,后患无穷!
她朝珑染感激一笑:“多谢姐姐指点迷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哪里是指点,不过是同你谈谈心罢了。”珑染笑着起身要走,“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
“姐姐——”槿戈突然唤住她,望着她却欲言又止。
“还有事?”
槿戈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姐姐你……为何待我这么好?”
珑染神色一滞,继而又笑:“这些都是我一己之见,比不上锦囊妙计,你不信我也无妨。”只是相比于菱姬和椿姬,我宁愿扶持你当上皇后,因为只有你是真心爱着鸢帝的。她在心里叹息道。
“不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槿戈急着摇头,“姐姐可知,她们都说你变了。”
对上珑染疑惑的目光,槿戈显得有几分拘谨:“她们都说,以前的太子妃从来不管这些钩心斗角,只会自己就着满园竹子喝几口闲酒,就算有人在酒里下毒她也不会察觉。而如今,姐姐也被卷入这杀人不见血的权欲之争……”
珑染了了一笑:“人都是会变的,何况是宫里的女人,常在河边走,岂有不湿鞋的道理?”她抬手抚额,似不以为意,“从前太子还未登基,身为太子妃,帮他铲除障碍才是最先应该考虑的事。而今他稳坐皇位,这后宫便是女人的天下了。”
“但我觉得,你并不曾变过。”槿戈却道,“我总觉得,你一直站在门外,不曾进来过。”
珑染脸上闪过一瞬的怔忡。
“从前还是你丫鬟的时候,我始终看不懂,你究竟是怎样的人?也曾误以为你是个胆小怯懦、遇事只会逃避的女子。”忆起从前的那些恩怨,槿戈笑得有些腼腆。曾经的她就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自作聪明地以为置身事外就是懦弱无能的表现,为此没少埋怨过这个主子,后来深切尝知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才知道——真正的智者,是清者自清,独善其身。
“而现在我发现,你将一切都看得清楚分明,却从来不愿涉足其中。或许……”她斟酌着言辞,“你是唯一一个,在历经这么多红尘俗事之后,还能够全身而退的人。”
珑染扑哧一声笑了:“怎么说得我像得道高僧似的。”她转过脸望向窗外清皎的月光,眼里已无一丝笑意,“我只是一个摆脱不了七情六欲的俗人而已,全身而退——谈何容易?”
曾经那个男子说她“人淡如竹,和敬清寂”,可如今他还会再相信她么?
怕是连她自己都无力辩解了罢,早已泥足深陷的她,还能和从前一样么?
“姐姐为何喜欢竹子?”
这个问题,他许久以前也曾问过她啊……珑染脸上升起恍惚的笑意:“至少……没有谁能够挽留一场盛世的花凋。”
如同一份浓酽刻骨的感情,一旦凋谢,便回天乏术。
但她只是没有料到,那一天竟会来得那样快,那样的,让她措手不及。
第九章别时千江月(2)
珑染伸手抚上自己平平的小腹,凝神听着,仿佛那里还停留着某个幼小生命的气息,曾经令她欣喜若狂的另一个存在,却只住了那么短,那么短的时间……“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呢……”她茫然自问,如今她就像是一个被牵了线的傀儡娃娃,身后是万丈悬崖,逼得她只能不停地走下去,错下去。
不知不觉间人已走到东宫,曾经的太子府邸,朔凌殿毓琉斋凤竹苑,还有多少葳蕤入画的水榭游廊玉楼金阕——自从鸢帝移居正和殿后便闲置了。
珑染沿着落花成衣的小径往前走,间或被石绿的草木绊住了裙角,她也不顾。脑中明明暗暗浮现许多画面,犹记得朔凌殿的窗外,他站在月华深处问出的那句——
“我一路走来,却只见竹影横斜,你道为何?”
——我独自走过这些路,眼前始终只有你的影子,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你是从……我家门前走过了么?”
——你是不是……也像我今夜思念你的那般,偶尔将我放到心上?
“嗯。”
时隔这么久,再度回想起那日的对白,才知这寥寥字句之后他的真心——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那日爱上了他,情根深种,从此尝尽相思之苦,却不知——在她还未认识他之前,他便已经倾心于她。
谈相遇,叹相遇,昔日遗音今朝意;怨相遇,愿相遇,相遇转眼化别离。
珑染心怀戚戚地走过毓琉斋,走过凤竹苑,当初与他隔帘相望,当初邀他青梅煮酒,当初沉溺于他的眼神无以自拔,当初——却难回当初啊!
孤身站在竹林尽头,最初与他相识的地方,凉蟾清波,太医院内还有一盏烛火。
物是人非,事事休矣。
“只是朱颜改……”珑染喃喃念起,这世间万物,连同恩怨情长,到底是逃不过沧海桑田的变迁的……她就这样怅惘地站了许久,直到三更梆响才猛然想起要回去,谁知才一转身,忽觉脚底陷入了一处凹地,紧跟着身子一晃——“噗嗵”!
竟是跌进一个池子里!
“咳,咳咳……”珑染狼狈地呛了几口水,扶着边缘站起来。所幸池塘不深,想必是宫里新造出来的,连砖石都没有砌好,才会令她失足跌落。
她果真已有太久未经此地了……珑染叹息着想,却因耳边的一道声音而呆在当场——
“何人?”男子声音平淡,似乎只是不经心的一问。
珑染的思绪有一刹的空白,手指捣住嘴又松开,这样漫长的一瞬间,喉咙眼里挤出的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是我。”
意料之外的相逢,她又是以这样一副潦倒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谢谢……”珑染不大自然地笑笑,接过萱见递来的一杯祛寒参茶,“萱见太医这么晚了还不回府?”她局促地找着话题。
“一个人,身在何处都是一样。”萱见淡淡道。
珑染心中蓦然一阵抽痛,勉强笑道:“府里……不是还有幺妹在么?”
萱见目光直视着她:“你既明白我的意思,何需多此一问?”
“抱歉,”珑染匆忙别过脸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里的泪光。已经分开了这么久,这咫尺天涯的距离里都不曾听到彼此的音讯,当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就麻木时,这个男子总有办法——只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让她控制不住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