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亲当天,南桑城内城外的难民都得到了妥善安置,东来国派来的五万精兵驻扎各地,既负责招安暴乱难民,又协助除虫耕作,热火朝天的干劲极大地鼓舞了南桑国人士气,欣欣向荣似指日可待。
各地传来的好消息,却并没有令麦正秋感到一丝喜意。
他木然地迎亲,木然地拜堂,木然地接过红丝绸,木然地牵着新娘步入洞房。
但,也就仅此而已,再也不会多。
没有掀红盖头,没有喝交杯酒,没有吃“枣生桂子”,甚至没有过多停留,他冷漠地甩下一句“请公主早早歇息”就打算抬脚走人。
这个红艳艳喜洋洋的喜房,刺激着他的眼,提醒着他的“负心”,如果可以,他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进这个房间。
逃也似的,他快速向门口移动。
然后,在离门尚有三五步远的地方,一道红色的人影从身后冲来,将他牢牢抱住。
一刹那,他产生了幻觉,以为抱住他的人,是他思来念去越想越深刻越想越渴望的凉儿。
他是思念成了魔了,所以,一点点的相似都能令他联想到下落不明的凉儿,凉儿,该是独一无二无人可代,任何人都不能与她相混淆。
用力掰开扣在他腰间的十指,他头也不回,声音冰冷:“公主请自重,我答应娶你,并不代表我会答应和你同床共枕。”
伏在他后背的公主身子一抖,更加用力扣紧他的腰,怕他逃走,她竟两脚离地从后面用腿圈住了他的腿,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
差一点,“凉儿,别闹”就脱口而出。
及时住口后,他突然就恼恨起来。该死的,这个女人!她以为自己是谁,她以为她装出凉儿的样子,他就会辨不出来吗?
“松手!”他僵着身子,咬牙低吼。
可是,他的声音不但没有吓退她,反而令她更紧地缠住他,不依不饶的样子和凉儿如出一辙。
一想到他竟然把这个可恶的女人和凉儿相提并论,他越发恼火,用力拉她扯她拽她,可她就似吸在了他身上,任他怎么使力,她就是不吭声也不撒手,赖皮的样子真是像透了凉儿。
忍无可忍之下,他终于反手向后,点了她的穴。
当她软软歪倒在他脚下,他看到了她的脸,上面满是泪痕,可恶的模样竟然也带着几分熟悉的可怜兮兮。
这个女人,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如果她以为她能凭着现学现卖的几个小招术就能取代凉儿在他心中的位置,那她就大错特错!
嫌恶地抽出腿脚,他径直往门口走。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呼唤——
“秋秋——”
脚下一顿,他以为自己幻听,待意识到声音来自身后,他抿抿唇,充耳不闻继续往外走。
“秋秋——”
当第二声呼唤传来,他咬了咬牙,忍无可忍地转身,冲着那个瘫在地上的女人吼:“闭嘴!”
这个昵称,是他唯一能给凉儿的,而这个可恶的女人,为什么连他能给得起的唯一的昵称也不放过?
麦正秋怒目瞪向那个可恶的女人,而她泪如瀑布飞泻而下,真是该死,她连哭的神情竟然也和凉儿如此相似,更该死的是他的反应,就像看到凉儿哭一样,心一抽一抽地疼。
突然地,心里就生出了恐惧。
如果,如果这个女人老这样模仿凉儿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不会有一天就会把持不住自己而将这个女人搂在怀里?
真是可恶,该死的女人!
不敢深想,他咬牙握拳,急步逃了出去。
室外,明月如镜,似在嘲笑他自以为可能天长地久的爱情。
夜里,他做了梦,梦里的凉儿远远地站着,不哭不笑,嘲讽的嘴角,淡漠的面孔,失望的语气:“秋秋,原来,你也不过如此,我真是错看了你,错看了你,错看了你……”
他试着朝她靠近,没想到他走一步,她退一步,他走得越快,她退得越快,最后,竟化作一缕轻烟,失去了踪迹。
“凉儿——”
他大叫着惊醒,从床上弹坐而起时,脚踢到了一个软软温热的东西。
凑近一看,不禁怒火焚身。
这个女人,真是阴魂不散,难怪他连做梦都无法亲近凉儿。
用力将她拎起,用力摇晃,待看到她睁眼,他泄愤地将她扔到床下。
“好痛。”
睡眼矇眬的人儿嘟着嘴揉了揉屁股,闭着眼摸索到床沿,竟然又往他床上爬。
就着月光,她分明就是可恶公主的脸,可是,她的举止,却那么凉儿风范。
麦正秋怔怔地看她爬近,怔怔地看她轻车熟路地爬进他怀里,怔怔地看她在他胸前蹭来蹭去,怔怔地听她满足地叹息:“唔,真好闻。”
难以置信,大受震惊,他拉开她,快速跳下床铺点亮了屋里所有的灯。
亮堂堂的光让她皱起了眉,不满地睁开眼,人终于清醒。
迎上他恶狠狠的眼神,她手脚并用,快速爬向床内侧,然后,像个猴子一样抱住了床柱。
“秋秋,我们拜了堂了,你不准休我。你不和我洞房,我、我就永远不下来。”
瞪着那个紧搂着床柱扭来扭去的背影,他终于觉悟,这个世上,还有谁能像她一样不计后果地赖皮,这个笨蛋,真是胆大妄为,她竟然,怎么就能瞒过所有人的眼睛?
不敢相信,却又狂喜,很好,她不但安然无恙,还出其不意将他吊得七上八下让他误还以为自己是个对感情不专一的混蛋,原来,只因对像是她,所以他才反应过度。
这个小混蛋,他要是不好好教训教训她,就难以排解心中堵得满满的一惊一喜的动荡情绪。
可是,手一抓到她,就自动自发迫不及待地由“教训”变成了“眷恋”。
试图将她从床柱上拉开,没想到她却死活不愿下来,结果,无奈之下,他只好贴过去,将她连人带柱一块儿收在怀里。
从后而来的全面包围,令她止住了扭动,随着他拥抱的深入,她总算明白,至少目前,他不会将她赶走。
松口气的同时,却又不免酸楚。如果,如果她主动一点多争取一点,也许,他就不会因为难以取舍而自我折磨。都是她不好,所以,为了他,她豁出去了,不把他抢回来,她就不下他的床。
主意一定,她反手勾住他脖子,吻上了他的唇。
一刹那,他绷紧了身体,然后,缓缓地,缓缓地松软,合着眼承接她甜蜜的探索。
当唇齿间被她的气息填满,他悬在半空飘飘荡的心,才算找到了归依。
可是,即使她就真真切切在自己怀里,他仍有种身似梦中的不真实感,一想到适才梦里的她是那么冷漠,他心里一紧,迅速由被动转为主动,狠狠地攫取,紧紧地搂抱,唯有如此,才敢确信她真的是真的。
被他的凶猛冲击得快窒息的她,手胡乱抓着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可是徒劳,无奈之下只好用力咬,一痛之下,他,终于松开她,睁开眼看到她的脸,他手一松,往后退了一下。
这张脸,这张公主的脸,眼不见为净,见了就很难不介意。
“你易了容?”开了口,他的声音哑不可闻。
她摸摸脸,嘟起了嘴,“洗了好久都洗不掉。”
他抬手想触摸她的脸,抬到一半却又放下,没办法,对着别人的脸,即使知道是她,他仍有种背叛她的感觉。
看他缩回手,她忙伸手去抓,可怜兮兮地摇一摇,问:“秋秋,如果,这脸洗不掉了,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麦正秋没有立刻作答,看着面前这张脸,他试着说服自己说“她是凉儿”,可是没用,这张脸,总是会勾起他的厌恶情绪。
瞧着他的反应,她既欢喜,又沮丧。
欢喜的是,他真的不介意她不男不女的长相。沮丧的是,若他如此抗拒这张脸,那她怎么实现她的夺夫计划?
啊,她就知道,大哥怎么可能那么好心,怎么可能将易容箱放在那么明显的地方,怎么可能将软骨散落在她房里!大哥早就料到了吧,即使她能假冒新娘成功,她也很难和秋秋生米煮成熟饭。
跳下床,她像个陀螺般在室内飞转一圈吹灭所有光亮,然后快速转回床边将他推倒,扑压。
当她的小手伸进他的衣襟,他立刻敏感地一哆嗦,如她所料般,拒绝。
“秋秋?”
他抓住她的手,翻个身,将她置到床上,而后起身,直立的背影如同暗夜里的山峰般不易撼动。
四周很安静,彼此之间,息息相闻。
“秋秋,这么黑,你也能看见吗?”膝行至床沿,摸到他的手肘,她又开始摇他,可怜兮兮,可怜兮兮。
麦正秋退开一步,仍背对着她,站到她够不着的位置,声音仍哑得几不可闻。
“不可以。”
一旦跨出那一步,她的一生就会毁在他手中,他爱她啊,他怎么能学着她一起不顾后果地胡闹。只要她没事,他就放心了,他不能太贪心。现在,趁着她还未被发现,他一定要保住她的安全,送她速速离开南桑。
下了决定,他转过身,面向跪在床沿的身影,将她抱入怀中。
以为他回心转意,她心上一喜,正想开口唤一声“秋秋”,却见他抬指一点,她就没了声。
“凉儿,你不能呆在这里。”
将嘴抵在她耳窝艰难地说出他的决定,他抱着她拉开门,避开月光,午夜飞行。
她比手划脚焦急万分,可是她的手语他完全看不懂,以为她在抗议,他叹了声“对不起”,又抬手点了点,让她软在他怀里,乖乖地不再乱动。
似又回到了初遇的那天晚上,他劫了她御风而行,速度极快却又极平稳,一路上,她的鼻端总萦绕着若有似无的令人舒心润肺的他的味道,那一次,她舒服得直犯困,这一次,她却绝望得掉眼泪。
呜呜呜,果然是不能做坏事,她只是给姐姐下了点软骨散,只是偷穿了姐姐的嫁衣,只是想嫁给自己心爱的男人,为什么这么这么难?是天在罚她啊,她根本还没来得及告诉秋秋其实他们仍有机会在一起,都怪她,都怪她磨磨蹭蹭错过了坦白的好时机,所以才令秋秋有时间做出将她送离南桑的决定,呜呜,阴错阳差自作自受说的就是她吗?她不要离开这里,今天若是离开了,以后就再也不能在一起了,她不要,不要啊——
她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胸膛,他却不得不硬下心肠。
新婚之夜的世子府,很安静,忙累了很久总算大功告成的仆从们都早早歇下了,皎洁的月光下,一地盐白,空旷无人。
麦正秋丝毫不敢大意,屏息,凝神,借着楼台亭阁的阴影,迅速向围墙移动。
从来不知道这座府第竟是如此辽阔,以前动不动就能见到的围墙,在这个夜里却似遥远得如同地角天涯。
空气中,隐隐的,有股张力,就好像有人将空气拉伸成了一张绷得紧紧的网,他若是从中穿过,就可能人死网破。
容不得他细想,突然的,四下里灯火通明,他就像扑火的飞蛾,扑到尽头,想退,已无路可退。
站在灯火的中心,他心下一沉,用力搂紧怀中的人儿,望向那个笑意盈然的东来太子,在太子身边,一脸冷然站着的,赫然就是清俊的凉儿。
一时间,他出现了混乱,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凉儿,恍神中,他放松了手臂,怀中的人儿差点跌了出去。
下意识地,他抓回她,可一抬头看到另一个凉儿眼中的冷意,他又无措地放手,她终于结结实实跌了出去。
明明很痛,却连喊痛的资格也没有,她仰躺在地上,望着天上的星星,突然,就笑起来。
呵呵,真是天意啊,她怎么能忘,既然她能易容成姐姐,姐姐为何不能易容成她?
现在,她成了姐姐,姐姐成了她,而他,秋秋,这一次,他会选谁?
笑着笑着,眼泪顺着眼角流入了耳窝,呵呵,天在罚她,姐妹争夫,天理不容。
阿凉,凉儿,夏微凉,蒲蒲良,你,认命吧?!
姐姐说:“秋秋,你到哪里去?”
平时婉转的嗓音,竟然这么快就转变成了沉痛与失望。
这样的声音落入麦正秋耳中,他又想到了那个梦,梦里的凉儿一脸淡漠和失望,看他的眼神一如看一个陌生人,和此时质问他的人,一模一样。
不敢看她,只好低头,可低下头去,映入眼帘的却是那个又哭又笑悄没声息的公主面孔,他心里一抽,大脑更是混乱空白。
刚才他搂着抱着亲着的人儿,到底是凉儿还是公主?他,终究是背叛她了?
凉儿,凉儿……
闭上眼,排除外在的干扰,他努力思考想要从混乱中理出一些头绪,可是,东来太子却不给他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