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清楚彼此的立场,知道单纯现象下的不单纯,了解有大MAN这个人、有一批货、有一堆烂帐,现在终于要对着干。
有一个人的心,却乱了。
霍西雍驾着租来的车,驰骋在法国与西班牙的边境公路上,打算取道安道尔公国,进入南法。
照理说,根据正规礼仪,戈宁和赫柔应该有一人要坐入前座,可是赫柔死都不要,戈宁去坐,她也不准,只好同在后座,放霍西雍一人在前头作司机。
但漫漫长途中郁郁寡欢的孤独者,是赫柔。
“所以你这几年一直在经营南欧的地盘?”戈宁惬意闲谈。
“不如说是南欧的华人地盘吧。”一两个小时的路程下来,霍西雍早和他聊开了。“别人有别人的势力,我们有我们的经营。不过我必须承认,温州帮实在了得。”
温州人是一个比一个还会做生意。
“所以你有自己的事业,不是挂在大MAN名下的人马。”
“差不多,要看大MAN来谈的案子有不有趣。”再决定接或不接。
“你最近觉得有趣的是哪方面?”
“听说你有在操作艺术基金。”霍西雍透过车前的照后镜,锐利一瞟。
回应他的,也是镜中反射的悠悠冷睇。“玩玩而已。”
“怎么个玩法?”
“由你个人可动用资金的多寡来决定。”
他们状似悠闲的你一句我一句,其中尽是刀光剑影。赫柔不懂这两位高手是在过什么招,只知道他们正在测试彼此,是敌是友,立场未定。
她知道戈宁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他当然不可能一天到晚都跟她谈情说爱,此行的公务成分仍在,正事还是要办。可是……
小手再次偷偷尝试,覆往他搁在他们之间皮椅上的手,那只手却像死掉了一样,完全没有任何响应。轻轻扳弄他的长指,他也不理;悄悄以指尖在他手背上画圈圈,他也不应。
冷淡到几近排斥,只差没嫌恶地甩开而已。
她感觉得到,所以颓然收手,垂头发怔,继续在他们的交谈中独自沮丧。
他为什么不理她?为什么都不理她?
车外的蓝天自西班牙绵延至南法,庇里牛斯山脉开展在眼前。虽然入秋,草皮依旧青绿。
路上过往的车辆,窗上反映的尽是整片的蓝。南有加泰隆尼亚灿烂的热情,北有普罗旺斯吹来的气息。
她的心却是阴霾的梅雨季。
会不会是因为她今天的装扮太男孩子气?牛仔裤、帆船鞋、马尾辫、运动衫,不符他向来比较偏好的娇贵路线。但她昨晚凌晨两点多才回房睡觉,今早不到七点就被叫起来,要即刻离开此地,毫无时间打理。
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所以你不建议我在亚洲市场寻找这方面的投资标的物?”
“不是不建议,而是提醒你风险的可能性。”戈宁远眺风景,从容轻吟。“即使目前中国的艺术市场仍是封闭的区域市场,只要买家实力足够支撑市场本体,供需达到平衡,市场不会那么容易泡沫化的。”
“要是政府颁布了什么法令,重新制定新的游戏规则呢?或是有同等值具全球市场流通率的艺术品进来竞争?”
“如果不能因应这些冲击,内部运转不良,就势必泡沫化。”戈宁调转视线,在后照镜中与霍西雍交锋。“可是艺术品的交易一直以来,无法完全透明,已是不争的事实;难以得出比较数值,也没有股票那样的流通率,价格既没有净值也大多不公开,买家的身分也往往保密,绝大部分的艺品交易又都是透过私人经纪和画商,很难证实买家究竟支付多少价钱。”
“操作空间还挺大的。”
“看你想操作什么了。”弦外之音愈发明显。
“我不过是个外行的老百姓。”霍西雍笑容诡异地自贬身价起来。“只想看看有什么其它可作为资产配置的好方法。”
“基金的方面,境外基金会比较理想。设置地点多在海外免税国家,百慕达、开曼群岛、维京群岛之类的,投资所得不必在当地缴税。你不将所得汇回原居住国,原居住国也课不到你的税。”
赫柔猝地抽尖了小耳朵。
她对他们在讲的东西,完全在状况外。可是境外基金、开曼群岛……这些总统级洗钱天堂的字眼,她熟得不得了——像全民教育一样,常常上报,教导大家钱要怎么洗,才不会被抓到,顶多坐牢。
她到底涉入了什么样的处境?
她不是没打工经验,也不是没有因此被骗过钱,她都当那是学习社会生活所缴的学费。但她没有涉足到这么陌生的领域,与她当初以为的状况,已经差之千里。
再这样下去,情况会不会失控?
开始有点害怕了……
幸好,有戈宁在。她现在才更加明白,他为什么一直护着她,试图帮她脱困。原来他打从一开始就已经预期到事情的危险性,会升到多高,她却浑然不觉,只想到银货两讫,以为就没事。
她好幸福,可以在这桩乱七八糟的任务里,和他相识。
戈宁故作闲适地,和前座的霍西雍暗暗对战,同时得倾力集中注意力,无视身畔娇娃深情款款的凝睇。他不能分心,情势的危急有点超出他所料,他得尽快重新盘算,调整布局。
但她一直腻着他,像只幼嫩的小猫咪,不断挑逗他和她一起玩。他还有帐没跟她算,旧恨未了,眼前又有一场苦战,她却在旁边若有似无地捣蛋,逼得他濒临破功,在霍西雍面前败阵出丑。
入境安道尔公国后,霍西雍发派她临时任务:购物。
她没辙地听命,报公帐买来大包小包战利品,顺便替自己从头到脚改头换面。回到他们三人相约碰头的露天咖啡座时,只有戈宁一人在那里,专注地检视手机。
“嗨,你吃过了吗?”小美人俏丽入座,搁下一大堆东西。
“嗯。”
就这样?怎么都不看她一下?“霍西雍呢?”
“去买钓具。”
“喔。”呃……
这时服务生的上前询问,替她化解了无话可谈的尴尬。她赶紧很捧场地点了一堆东西,亲切回应服务生的趁机攀谈。
美眸机灵地一扫方圆百里,确认自己有做到精致娇美的贵气,有吸引到周遭的目光,有成功展现出豪门败家女来免税天堂瞎拚的形象。
她知道霍西雍的这项要求是障眼法,至于在隐藏的是什么,她从不过问。
所以大家都爱死你了。
记忆中闪过的一道警戒,还来不及深思其中的某种关联,她就陷入别的事里。
“戈宁,你是不是在生我什么气?”单刀直入。
他只顾忙他的手机,一派淡漠。
“你一定有。”不然不会这么反常地冷漠,毫不注视她这么用心的打扮。“你到底是在气什么?你直接跟我说啊。”
他的不理不睬,比什么都更折腾她。
“为什么你都不说话?”
说什么?开口质问她昨晚穿那么辣做什么?跟霍西雍耳鬓厮磨做什么?吻什么?笑什么?
聊什么?她背着他还干了些什么?
团团怒气,令他冷冽如冰。他非常、非常、非常不能接受自己这么情绪化的心态,仿佛她已是他的什么人。不,她不是,所以他不需要在乎,不需要理会,不需要有任情绪涉入。就仿佛她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情势险峻,当务之急,只有公事。
“是因为我都没有泄漏什么有用的情报给你吗?”她焦虑地胡思乱想起来。“我、我有情报喔,我昨晚从霍西雍那里探到了一些消息,只是我分辨不出来哪些消息有用、哪些没用。”
戈宁始终垂睇着手机的长睫一闪,她立刻精神大振。
果然,他最关注的就是正事!她探对路了。
“霍西雍跟我说,他答应大MAN的请托来找我,全是因为人情债,这趟他根本没得赚,所以他只想快快了结,抽腿走人。他出手就一定要拿到钱,绝不做义工或白工。”
难怪霍西雍会沿路攀谈,探测戈宁这里的钱脉。
“他、他那种人,有的时候不只是要捞钱,还会趁机揩些香的甜的来尝尝。”至于她昨晚被他吃到多少豆腐的事……暂且不谈。“他的话里总是有话,一直试验我这里有没有其它的好处可图。可是我真的没那么大的雄心壮志,我向来都只管把人家交代我的事做好,就OK了。事情的前因啦、后果啦,正如你先前对我的揣测:我什么都不管的。”
讲着讲着,连她自己都觉得丢脸。
“其实我、可能我、坦白讲……或许我是在本能性地逃避麻烦,所以尽量少管闲事,故意不去好奇我自己分内之外的事。因为我问过,大概知道他们响应的敷衍模式,所以就不再多浪费自己的力气去探索了。”她失落地想了想。“我是不是……还是凡事打破沙锅问到底一下会比较好?”
他不回应,也不看她一眼,放她径自演独角戏。
“可是,那样没完没了的追究,不就显出彼此根本没什么信任感吗?”理论上是这样没错啊。“我相信自己的合作伙伴,所以他们的不多透露,一定有他们的原因,我不需要逼他们给我个交代或暗中查他们的底,好换取自己的安心。信任伙伴,自然就很安心。”
他不予置评;这太年轻、太愚蠢的信任。
“但很矛盾的是,我出的任务,常常都是在骗取别人的信任:相信我的假身分。我一边信任人,一边成为不可信任的人,这让我非常地困惑,总是想不通我这样究竟是为什么。”
露天的山下咖啡座,小镇街道的尽头是一片山景,顶上几许白云,之上是蓝天,之下是逐渐稀薄的绿意。微暖的阳光,阴影处却充满凉意,仲秋已近。
“我好像有身分,却全是假身分。我好像满有作为,可是任务没了,就完全没作为。我似乎赚了不少钱,自己手边却根本没什么钱。我好像一无所缺,其实我一无所有。”
美眸迷惘,飘泊在天之涯、山之巅。
“我想做点什么来改变,却发现,无论我努力去做什么,状况都没啥改变。”这白费工夫的世界。“我的理想好像不在这里,很可能……会在我的梦幻小岛那里吧。”
在遥远的、既熟悉又未曾经历的美丽境界。
“可是,有一件我想都没想过的事,在那里我也不曾预期过,却在这里意外发生了。”这变量实在超乎寻常,不可思议。她兴奋地转望他,双瞳闪闪发亮。“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秀雅的侧脸,气韵疏离,不为所动。
“你问我嘛。”她调皮地推推他搁在咖啡杯旁的大手。“你都不好奇吗?”
他的回应令她呆怔。
他执起咖啡杯淡漠饮尽,以此技巧性地避掉她的碰触,随即掏出皮夹,放了一张钞票在桌上,起身走人,步往他们停置车辆的方向。
仿佛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独坐、一个人查阅手机、一个人沉思、一个人小啜、一个人离去,从来没有人与他同桌、与他同坐、与他谈天、与他交心。
在他眼里,她似乎是不存在的。
她僵坐原处,一时站不起来。
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有如戏已结束,演员谢幕,先前舞台上的戈宁不复存在。对戏子而言,不过就是一出戏,告一段落,之后回到原本的世界、原本的身分里,不必继续待在空洞的舞台上、存在于空洞的角色里。
她却还一个人杵着、留恋着、耽溺着,以为美丽的幻境仍在上演,永不落幕。
他在气她什么?
她拚命地想,殚精竭虑地想,吓到不知所措地用力想,毫无理性地疯狂乱想,试图找出这一切不对劲的关键。会不会是她做事太不积极了?缺乏危机感与上进心?还是在记恨她先前小动作不断的烂手段,想尽办法好博得他的注意?或者……对她粗鲁撵走婉儿姊姊的事感到不齿?厌恶她在公开场合中那么难看的作法?还是他喜欢婉儿姊姊的同行,所以气她撵人的行径?
戈宁对她的不悦,会不会过一阵子就好了?那……要过多久才会好?晚餐前就会好,还是要等到明天才有可能?这段期间她又该怎么办?
她急忙发简讯给远在地球另一端的大书呆,要挽回戈宁的注意,只能靠这些正事了。随即,“小路!小路帮我!”
要她快快继续搜查之前交代给她的那堆资料;她又狂caⅡ小路,要求协助。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他鼻音浓重地不悦咕哝。难道她不晓得他是个很早睡——早上才睡的人吗?
“小路,他不理我。他莫名其妙的就突然不理我,为什么?”顾不得她还坐在大街旁、顾不得周遭的眼光,她难过得涕泗纵横。
“莫名其妙的是你。”搞什么……他皱眉眯眼,艰困分辨手表上的指针。“你下次胆敢再打我这支私人紧急号码,我就把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照片全PO上网。”
“为什么他不理我?我已经想尽办法讨好他,他还是不理我。”泪水狂飙,狼狈不堪。“我那里做错了,惹他这么不高兴?”
“我哪知啊……”拜托,没头没脑的。
“是不是要跟他上床才有用?”她瞠眼领悟,状若精神病患。“电影跟偶像剧好像就是这么演的,不然这感情就没戏唱了不是吗?”
“真高兴你这么随便就放弃你坚守的原则。请问你要是这次脱了衣服来挽回他,下回他又翻脸不理你,你要脱什么?脱你的皮肉和内脏,要他跟一具骷髅上床?”
“不、不知道。”她傻住。“所以……那没效吗?”
“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他困坐床边搔搔前发。“有效期限不长。”
“那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吵死了……他已经宿醉惨到爆,她还来恶搞。“他不理你,你不理他就行。”
“这是什么烂主意!”泪人儿娇斥。“你小心我打电话跟你妈说我答应要嫁给你!”
“我的老天爷——”小路彻底惊醒。“你有话不能好好说吗?”
何苦逼人走上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