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方家安安静静的。正是落叶满庭的时节,可是阳光半洒,时时透过树枝扑到行人怀里,和着脚下积叶的“沙沙”响声,这个地方一点儿也不萧索。
秦继眉一边走着,一边有些诧异。从没见过宅院布置得如山郊野外。原以为会心慌,在走进来后却不由自主地喜欢上这个地方了。穿梭其间,心中安详而快乐,连方近玄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时,她也没有再挣开。
文伯停住了,退到路边。向前走是间独立的房屋,屋门大开。方近玄道:“我们先在这里歇歇。”转头又道,“文伯,请通报老夫人吧。”
他携着秦继眉入了房,“这后面有小榻,你要不要躺会儿?”见到文伯有些不赞成,他笑着解释,“路上忙着赶路,继眉受了点儿风寒,才刚刚好些。文伯,你准备些茶水点心。”
文伯皱起了眉,“风寒?那少爷怎么还带着姑娘赶路?老奴这就去请张大夫过府,帮姑娘看看吧。身体要小心照料。”
秦继眉拉住了方近玄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方近玄会意,“文伯,不用了,继眉她已经好多了。
文伯顿了顿,道:“是。那老奴下去了,秦姑娘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
秦继眉浅笑着,心里一阵温暖,“好的,麻烦文伯了。”
待老人退下,方近玄轻声道:“等一下最好还是让张大夫看看吧,他从我小时候就看顾我家人了,是这一带的名医。”
“没事了,我也小通医理,照顾自己还不成问题,放心吧。”
“是吗?这里本来是我爹的书房,要不要进去看看?整个方家就属这里风景最好了。”
“真的?外面不也漂亮得很吗?”
“进去看看就知道了。”说着,方近玄拉着秦继眉走进里面一进厢房。
秦继眉刚迈进房内,一下便愣住了。方近玄满意地看着她从惊讶转为惊喜的脸,听到她轻轻地叹气道:“竟然有这么美的湖吗?”
里面这间厢房开阔,窗户开得极大,正对着窗外、一池湖水。而房后一扇小门微敞,看得到木制的水埠升延开去,尽头停着小小的一叶扁舟。
秦继眉奔过去,推开小门,踏上水埠,发现头顶上也是木制的雨檐。再回头,看到之前所处的房屋竟是建在水上。她诧异地瞪大了眼睛。
“这房子半间建在土上,半间是用木柱撑在水里的。”方近玄缓缓地朝她走来,笑着解释。
秦继眉再转头,湖上有微风,吹得她衣袂飘飘,方近玄走近她,风却缓了。她明白过来,是他站在风口上遮住了湖上的风。秦继眉微微一笑,心中一阵甜蜜,却也不点破,只看面前的一泓湖水。
湖水澄澈清例,波光鳞鳞,望之忘神,竟觉得人也似乎随着湖水飘摇。湖两侧,森森树林延展而去。风里,树叶时时飘落一片两片,悠悠地落在湖水里,荡起了层层涟漪。
秦继眉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转头对着方近玄笑着:“原来竟是这样的美景!难怪你说这里是最美的地方了,有那么一池湖水,真是天地造化。”
“你喜欢就好。”
“刚刚文伯开门后我就想,你家里人倒是少,走来全是树,不见人影。现在见到这湖才明白,这样钟灵毓秀的地方还是人少些的好,多了就让这湖光水色沾了俗气。”
“人少倒不为了这个,我家人丁不旺,家丁也少,所以看来不热闹了。”
“你家这样美,当初是谁这么英明,将书房建在这样的地方?”
“你要是三十年前来看,这里不过是个荒山。是我父亲为了娘亲选购了这地,建筑起这处宅院的。”
秦继眉轻轻地叹了口气,“哦……你娘亲真是幸福呢。一看就知道你父亲有多爱她,才能有这样美的院落。”
方近玄朗笑起来,“可是我娘却怨他呢,说是最美的地方让他当了书房,又埋怨造这院子只是假借了她的名头,为的是父亲自己罢了。”
秦继眉一怔,也笑了起来,“这样听来也有理呢。令尊令堂很有意思。”
“我娘她这个时候一定是在佛堂的。我父亲在我九岁时过世,我母亲没有掉过一滴泪,可是……从此她便不离佛堂了。小时候总觉得母亲的微笑是最温暖的,之后她也笑,可总觉得有些不一样了。”方近玄的声音在风里听起来很轻很淡,而秦继眉却握住了他的手。
方近玄低下头,将她的手执到阳光里,手如宝,有着比阳光更温暖的温度。
秦继眉笑得很美,“如果搬张凳子在此处,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水,一定让人享受不已,听说方公子是四大公子中最不爱出风头的,看来平时在家就是享受喽?”
“你消遣我吗?哪里有那么如意?何况你别看这水宜人,其实水上森冷,久待对人不好。走吧,进去吧,这阴风不能多吹。”
秦继眉扁了扁嘴,“好吧好吧。以前可不知你是那么啰嗦的人。”
“我啰嗦?”方近玄啼笑皆非,摇了摇头,将她拉进了门。
刚一进门,方近玄便咳了咳,一个青衣梳双髻的丫鬟正立在门边轻笑,见他们进来,忙拢起袖子行礼,“少爷好,秦姑娘好。”说完又抿着唇笑了起来。
“安儿,进来怎么也不说一声?”方近玄有些发窘。
“可是我叫了啊,叫了好几声,就是不见少爷理睬我。”丫鬟若无其事地道,“对了,老夫人请姑娘过去。
秦继眉一怔,“只请我过去吗?”
“是。”青衣丫鬟又笑了起来,“夫人还说,女人家的谈话,不要男人插嘴。”
方近玄对秦继眉道:“放心,我就在你们房外。”一抬头,见丫鬟又在吃吃地笑。
秦继眉笑了,笑得极美,“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也放心吧。”
“那请姑娘这边走。”青衣丫鬟先行带路,秦继眉跟着走了出去。沿着直直的长廊走出房外时,她回过头,见方近玄正站在房门口,朝她安慰地笑着。她心中一暖,暗暗骂了声“傻瓜”!叫安儿的小丫鬟轻声道:“公子关心姑娘啊。”
秦继眉含糊地应了声,“是吗?”
“是啊是啊,以前公子爷从来不带女孩子回来,他又很少出外,我们做下人的不好说什么,不过公子爷的世界啊,太小了点儿呢。难得这次姑娘来,真是少有的事。”
秦继眉在这个天真的小丫鬟面前没了话,只觉得有点儿羞涩,她沉默着,但安儿似乎不打算住口,继续道:“前天就知道姑娘会过来,我们就在猜姑娘是什么样的人,不过怎么也没想到竟是天仙样的人呢。我还道老夫人是最美的人了,姑娘却比她还美上几分。”
秦继眉一怔,形容老夫人用的是个美字,令她无法想象。而另一点也让她好奇无比,“安儿,你们前天就知道我会过来?”
“是啊,前天中午时分少爷回来,吓了我一跳,风尘仆仆的,好像赶得很急的样子,从来没见过稳重的少爷会这样子。后来他匆匆见了老夫人后就又走了。再后来文伯就让我们布置起客房,说是会有贵客来。我就跟姐姐说了,没准少爷是带心上人回来呢,不然干吗那么急……”
秦继眉红了脸,就在此时,她们听到一声轻斥:“安儿!人还没到就听到你叽叽喳喳的,说什么呢?”
秦继眉抬起头,见到从前面房内走出另一个青衣丫鬟,模样长得跟安儿相似,而安儿一见这丫鬟,立刻吐了吐舌,样子竟有几分慌张。
前面丫鬟走了过来:“秦姑娘好,奴婢是安儿的姐姐,秦姑娘叫我喜儿好了。安儿孩子心性,若有说错什么,还请姑娘见谅。”
秦继眉摇了摇头,笑着道:“安儿天真可爱,没有什么过错。”
喜儿笑了起来,笑的时候才露出几分稚气,“谢谢姑娘了。对了,安儿,刚刚让你拿过来的茶水呢?”
安儿张大了嘴,模样傻傻的,“呀!”
喜儿摇摇头,颇为无奈,“是不是又忘了?还不快去拿?”
“哦,好的。”安儿立刻跑了出去。
“这个人呢,老是丢三拉四的,总出差错。秦姑娘见笑了,请里面坐,老夫人很快就出来了。”
秦继眉依言入堂。
刚坐下,就听到“噔噔”的脚步声,安儿进来了,手里端着红漆小盘,里面盛着一盏茶和四色果点,她将几样东西一一放到秦继眉手边的小案上,
“姑娘慢用。
喜儿也行着礼,“姑娘请慢用,奴婢们先告退了。
“谢谢两位了。
待两人退下后,秦继眉站起身。这间厅堂不如书房的大,但却感觉温暖,鼻端总萦绕着一股松木的清香。她发现置着长青藤的屋角放着一个四脚青铜樽,袅袅清香便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她不自觉地微笑着。两个丫鬟的朴实殷勤与这个屋子的宁静平和让她感到安心。
转过头,她发现一侧墙上裱着一幅字,好奇地走近一看,只见上面是“日月星辰”四个大字,字迹洒脱内敛,没有霸气,只有深深的沉着。她好奇地瞥向落款处,发现竟是方近玄的字。她轻轻地笑了,难怪这字意那么淡,全不似曾在林家里见过几幅题字的跳脱跃扬,一看就能辨出他与林也谈的不同了。
秦继眉走到廊上,见到堂前落叶满径,她不禁心痒,忽生了欲脱鞋踩到落叶上起舞的冲动。
忽然,眼角瞥到了木廊那头的人影。她一惊,进了方家后就失了警觉心,有人走近竟也不知道了。
转头望去,只见那头站着一个妇人,身穿藕色长衣,正朝她微笑着。
妇人看来年轻,美丽安然的脸上不曾留下岁月的痕迹,但温柔的眼里却是盛满沧桑。身上穿的只是普通的棉布衫,只在衣领上绣进了一点点丝线。但就是这样朴实的妇人,看来气质俨然。见她回头,妇人道:“是秦姑娘吗?”
秦继眉讶然,迟疑了一下,才道:“方夫人?”
“秦姑娘久等了,近玄这孩子把你匆匆拉来,累了吧?”她走到秦继眉身边,也看着满庭落叶,“对了,听说姑娘受了风寒,现在好些了吗?”
秦继眉真的愣住了,从来没想过方近玄的母亲会这样年轻。“烦劳夫人挂心,继眉已经好多了。”
“要是继眉不在意的话,不如叫我声伯母吧。”程稚雅温柔地道。这时秦继眉才发现,身边妇人的眼睛与方近玄的一模一样,同样温柔如水。
“伯母好。”虽然不免觉得有些别扭,但秦继眉还是躬身行礼,却被妇人拦住,“用不着多礼,继眉就当这里是你的家吧。
程稚雅道:“进里面去吧,安儿喜儿奉过茶了吧?那茶里她们放了点儿药材,利于补身,我听说你身体不好,特意让她们找出来放的。
秦继眉愣住了,心里一阵温暖,“多谢伯母!”
两人坐下,程稚雅微笑着看她喝下茶水。
茶味苦涩,不如寻常的香醇,但秦继眉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喝下。
“我听玄儿说起,似乎是他说错话,惹了你伤心。他一直说,要我代他给你赔个不是。
秦继眉摇了摇头,“不,是我脾气不好,不关他的事。
程稚雅又道:“我知道玄儿的脾气,跟他父亲一样,不擅言辞,有时真让人生气。
秦继眉也禁不住要笑,“没有,这次是我错得多,我就爱钻牛角尖。
“前天中午玄儿过来时,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惶急,初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才听他提起了你。
秦继眉捧着茶,不知该如何接口。
程稚雅静静地道:“从小到大,玄儿没让我担心过,从这一点来说,他是个好孩子,可是我总觉得他身上缺了点儿什么。那孩子太安静,也没有多少争胜心。我和他父亲在他刚出生时就发过誓,要让他一世活得自在,所以从小就随他,他爱什么也由他。本来怕他会长得骄纵,倒是白担心了。可等到他十六岁时,我又担心起来,怕他太过自在……你去过他父亲的书房了吧?玄儿那时候就整天在书房里,看书吹笛的。有时候下人笑话他,真不像个男孩子,更不像个武林世家的公子。我也担心,担心他太自在了。继眉也该知道,秋天江上的雾虽然柔和,可是太过柔和了,太阳一出来就逝去了。玄儿的个性太过柔和,我怕他不成才……”
秦继眉抿起唇,想到了初见面时的他,是那样的恬淡自在。
程稚雅又道:“玄儿父亲早逝,我带他长大,时时要担心,怕太过溺爱他,害了他。万一有个闪失,我对不起他的父亲。玄儿的性子有点儿像他父亲,可是他爹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要霸气不少。玄儿他很少对什么事坚持,我很留意他。但做母亲的又能做什么?如果孩子优柔寡断,我也是没法子的。有时我会怪自己,因为我的性子也不决断。不过,这一次看到他的样子,倒让我放心不少。”
秦继眉讶异地望着程稚雅。
程稚雅笑了,“是的,那天他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我好像看到了他的父亲。那时就想,看来玄儿不像我想的那样,我这母亲还不够了解他呢。他的性子是随和的,可是遇到珍爱的自会坚持。”
秦继眉红了脸。
“我觉得玄儿长大了,不再像从前,再怎么沉稳,也只是孩子。他父亲曾经说过,男人只有意识到世上有需要保护的东西,为之付出努力,才是真的男人。玄儿他没让我耽误,我要好好谢谢继眉,让玄儿长大。”
秦继眉低下了头。
“玄儿有什么地方说错话的,请你见谅,他的脾气就是这样,太闷了些,有时得罪人也不自知。不过他绝没有什么坏心。”
秦继眉忽然抬起了头,脸上有一份决然。
程稚雅查觉到那份决然,笑着问:“有什么事吗?”
秦继眉眉眼里有份忧伤,“近玄他……有没有说起过我的事呢?”眼前豁达的母亲超过了她的想象,她惟一能想到的便是方近玄隐瞒了她的事。
“继眉是说什么事呢?”
“……我的……过去……”
“过去?”
“我曾在抱秀楼……”
未尽的话语消失在程稚雅抬起的手势中。程稚雅仍笑得温柔,“玄儿他说过了。”
“那么,伯母为什么不说我呢?你真的可以让近玄和我这样的女子交往吗?”
“有什么不对呢?继眉你认为自己不好吗?”
秦继眉沉默着,苦涩地笑着,“我的过去不光彩,谁知道了都会鄙夷。上一次吵起来……就是因为我遇到了……以前的客人。也许将来还会有,近玄他现在……他现在不怪我,但总有一天他会受不了的。而伯母你,或许现在不怪我,可是以后有人耻笑方家时,你也会一样豁达吗?那时你仍能像今天这样对我吗?不是我钻牛角尖,是曾遇到过这样的眼光,才让人不得不后怕呀。”
程稚雅看着她,眼中怜悯而温暖,“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一直不安吗?”
秦继眉点了点头。
“若是我现在对你说‘一定不会’,我想你也一定不会相信。我也知道,为没有发生的事下保证是不可靠的。继眉这么坦诚,那么我也告诉你一些事吧。我十七岁嫁到方家,家里本是方家的佃农。嫁过来时,年纪已经很大了,既不识字也不懂怎么持家。人人在我丈夫面前尊称我一声夫人,背地里都是冷眼以待。方家的下人算客气的,至少对我还是持了待主之道。我最怕的是那些应酬的时候,所谓的贵夫人不需要对我多说一句话,光用眼光就能让人明白她们的鄙夷。也不能说他们不好,我的确是闯进了华贵天地的乡巴佬。或许还比不上你的境遇,但当时我可没有你的一份勇气,遇事只会躲起来偷偷地哭,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程稚雅喝了口茶,神色仍很淡然,但那份坦然却让秦继眉动容。
“可以支撑我的只有玄儿他的父亲了。说起来,他们父子俩脾气是一模一样,都是不太会说话的人。有时我真想抱怨,始终也不懂,门当户对的女子他要多少有多少,为何偏偏要让我来受这份罪。朝他发脾气,他总是温吞吞的,不动气也不说话,只会让人更加生气罢了。有时我也想,男人惯了喜新厌旧,现下是当我如珠似宝,可谁说得准几年后的事?就算弃了我,他仍是他的方少爷,我也只是那个佃农之女而已,他尽可以三妻四妾。真到那时,我如何自处?若我从来不曾入方家,反而好些,若从我手中生生夺去,那还不如一开始就得不到。
“后来,我生了病,病得很重。醒过来时,居然没见到他,房里冷冷清清的,我更加心灰意冷,真是觉得没什么好留恋的了。结果几个佣人见到我醒来时,居然高兴得厉害,说是立刻让少爷过来。我扭着头不理他,结果那人坐在我床边什么也不说,我更生气了,直到发现我的发上全是湿湿的,转头才知道他一直在哭。那个样子,憔悴得厉害。后来我才知道,我总共睡了七天。开始医生还过来瞧,后来说不管了,医不好了,还劝他早点准备丧事。他不肯放弃,却也无可奈何。
“那天院子外面来了个游士,带了一箩筐的瓷器,在门前叫卖,管家出来让他走,他说我家里正值晦气当头,他是帮我们来除晦气的。本来只是无稽之谈,偏偏老管家当了真,立刻就让我夫君出去瞧瞧。那游士拿了个小瓷娃娃说那是吉祥娃娃,能除病魔,让我夫君买下。那个傻瓜,还真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下那个破娃娃。游士还说什么得让我夫君在佛祖面前祈愿,我的病才能好。我丈夫就真的一人在佛堂坐了四天,不吃也不睡,只为了那游士的一句‘心诚则灵’。
“至此之后我就想,罢罢罢,管他几年或几十年后会怎么样,为人一世,哪里算得到那么多呢?眼下好好的,就已经不错了。他既然现在有一份心,我就相信他。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既然没个准数,就不要去担心了,免得让自己难过而已。”
秦继眉想到了那个微笑着的光润的瓷娃娃。“后来他就买下了这块地。因为游士曾说过原来的家的风水跟我相冲……也不管多少人反对,他硬是建了这庄子。过了一年,我生下了玄儿,和和乐乐的日子过了十年,他就去了。他是让我伤心了,不过不是我原以为的变心……
“他去了,我也失了喜乐。回想起他那次守在我病重的身边,或许也像是那一刻的我,只觉得天地茫茫,一切都空了。好在还有玄儿,算是给了我不少依靠,否则只怕我早随他去了。后来想想,幸好我们还有快乐的十年,总算没白过。说来也怪,才过了几年,我仍在佛前求他的平安,可心境却不如初时的惨烈,反而觉得淡了。夜里想起以前的他,也不像从前那么痛苦,平和了,无所谓了。
“说来也许无情,可是人生就是如此,曾经凄惨无比的事,过段时间回头看看,也不过如此而已。时间是治疗一切疾病的良药,再怎么样的伤口,回首百年,又算得了什么?”她看看秦继眉若有所思的眼,笑了笑,“毕竟是老了,说话总是跑题又啰嗦。继眉,我也不劝你,你自己衡量看看。和玄儿的事得靠你们俩来处理,我已经插不上话了。要分要合,我只希望你能看个清楚。”
秦继眉笑了,“伯母还说不劝,说的话却比谁都要语重心长呢。”
程稚雅也笑了,“这么几十年间,我只学会了一件事,就是虚伪。所谓的世家,就是要你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这是好听的话,难听点儿,便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秦继眉点点头,“是啊,没有办法的事。可是近玄他……单纯呢。
“单纯?这我倒得提醒你一下了,他人极聪明,有时我是嫌他太过阴沉了。”
“伯母,哪有人说自己儿子阴沉的啊。
“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的事,还不如一开始就说个清楚。”
秦继眉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我的心结……说来可笑,可是我没法说服我自己。”她从怀里掏出瓷娃娃,“这是个可爱的娃娃,即使她是由泥土捏成,一样有人喜欢,可是,若一旦它被砸碎了,只剩下一堆碎片而已,那么,原来喜欢它的人还会喜欢么?”她将瓷娃娃缓缓地放在案几上,纤瘦的五指微微颤抖着。
“我曾遇到不少人,在他们眼里,我也如这个瓷娃娃一般,可爱无比,他们不在乎这个娃娃是不是泥做的,因为反正只是把玩的东西而已。但我不是瓷娃娃,我不愿意对着所有的人都一样微笑着,因此才一直在外流放……我只要自由的心而已。
“近玄他是跟我不同的人。他自小富贵,遇事优雅。他身上的千草琉璃,还有这么美丽的家……近玄的世界离我太远,让我感觉无助……他怎么看我?他看到的我是怎么样的?只是一个瓷娃娃吗?一路上我就这样问自己,可是却得不到答案,而我也不敢问……”
“是因为曾经遇到过,所以现在你特别在乎吧?”
“是的,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秦继眉的眼神有点儿凄然,“不怕伯母见笑,我当初嫁入南宫家时,也曾抱着要好好为人妻为人媳的想法,只是后来才知道,对于南宫……公子而言,我只是有着一张美丽脸蛋的女子而已,只是收藏品,其余什么也不是。”
程稚雅望着她,眼神温柔,“难怪你这样想。难得你是直率的人……对此我也无法说些什么。两人之间,得靠自己领悟,只能告诉你的是,这个瓷娃娃,一直放在他父亲的书房里——就一直放在对着湖上的水微笑着。那天玄儿他匆匆从外面赶过来,说是要向我要那个瓷娃娃。我问他做什么,他什么也没说,不过,那个笑容让我允许他拿出去。他连夜赶路,才赶回去的吧?那时他的笑容是我从来未曾见过的。”
“是吗?”秦继眉低下了头。
程稚雅笑着,“你且张开眼看吧,直到确定可以相信玄儿时,再做决定。”
秦继眉笑了起来,她起身向程稚雅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伯母!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
“至于说身份的事,我是无所谓的,你放心吧。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