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
「姜姑娘,孟某日日到访为的是那一碗粥,或者可说,亦是为你。」
什么?
她倏地顿住脚步,停得太突然,上半身还微晃了晃。
立即,她转头回望,那莫名其妙耍了一记「回马枪」的男人淡定神态没多大变化,只除深目敛光,耐人寻味。
他究竟是何意思?她真被他搞混了!
许是她瞠圆眸子、瞬也不瞬的表情已充分显露内心惊疑,未等她开口问,他已又道:「我幼时瘦小,肠胃易病,胃口总是不佳,我娘还在世时,就时常为我熬药粥温补。」刚硬嘴角勾出一抹轻含幽思的软意。「先父因病早亡,先母独力抚养我长大,松香巷中家徒四壁甚是穷苦,当时为了买药熬粥帮我补身,我娘她帮人洗衣刺绣,什么忙活累活都肯接……」
没想到会听到这些,姜回雪凝住似的两丸瞳仁终于颤了颤。「……那是你阿娘疼你、惜你,她是极宝爱你的啊。」
「是。」点点头,他笑意略深。「她是。」
姜回雪也跟着点点头,本想再问他幼时之事,她眸珠忽又凝定,蓦然间想到什么。「孟大爷——」她转过身,再次面对他。「你方才说……松香巷中家徒四壁,所以你幼年时候是住这儿的?」
男人轮廓分明的面庞闪过一丝古怪,仍从容颔首。「我是。」
「你住过这儿……原来如此。所以,就如同受你点拨武艺的那些孩子,你也是这般在松香巷里长大的……」她似叹似问,看了眼与默儿玩在一块儿的那一小群活泼好动的身影。
孟云峥应了声,道:「我娘听说习武能强身健体,我五岁不到,我娘就要我跟松香巷里的孩子们一块随师父习武,吾师穆正扬当年身为『天下神捕』,任『六扇』大掌翼之职,他老人家尽管公务繁忙,但只要在帝京,如何都会拨空过来城北这儿点拔孩子们武艺,我跟着练了两年,七岁正式拜师,十发那年,我娘因一场风寒急症病倒,没能撑过那个冬天,来年我便离开松香巷住进穆家大宅,跟随于师父左右。」
他简明道完,但姑娘望着他的表情仍是怔忡,像还等着他再多做说明。
他顿了顿,补充又说:「……后来边习武边跟着师父四处办差,干了些事,挣了些功名,朝廷赏赐下来一座宅子,如今回帝京,那儿就成孟某的居所。」
姜回雪一口气提在心。「那幼时,你与你家阿娘在松香巷的住处,那地方可还在?」
他脸上再次浮现古怪表情,双眉轻讶微挑。「地犹在,老家犹存,正是你姊妹二人所赁之处。」
虽说多少猜到了,真听他明确道出,她左胸仍骤跳一记。
孟云峥道:「跟随师父习武办差后,就甚少回大杂院那处居落,但这些年乔老爹和乔婆婆一直帮我照看着,几个月前,婆婆同我提起,说屋房没人住易坏,不如赁了人,我随口允了,交由婆婆操办,而此次返京,你们便在那里了,乔婆婆还把你赁屋的银钱取来,我尽数请她收下,未取半分。」喉结明显动了动。「大杂院那处小小居落是孟某的旧家,原以为姑娘是知晓的,结果却不知吗?」
姜回雪动作很小地摇摇头,再摇了摇头。
这是怎样的缘分?
当日双鹰峰下受他救助,承他暗中照拂,远离西疆域外后,来到人生地不熟的繁华帝京,与他应已八午子打不着关系,却再次有了交集,这便也罢了,未想其中牵扯甚深若此,她与默儿是直接落脚到人家重中之重的地盘上啊!
她讷讷道:「乔婆婆好似说过,那地方她是帮人管看着,我以为她的是自家亲戚,也没多问……租金很是便宜,赁下后,乔记连前头铺子也腾出一小块地儿供我摆摊卖粥,摊头桌椅和锅碰瓢盆之物更是一应俱全,无须从头置办,省去了许多功夫,我想再付些钱银,但乔家不收……乔老爹和婆婆如此多方照应,我想,正是因孟大爷不取分文,此举实是嘉惠在我身上了,两位老人家仅仅收那微薄租金,却把一堆好处全给了我。」
闻言,孟云峥扬动嘴角,面庞轮廊是惯然的峻厉,但眉目神俊,深沉中见舒朗。「那地方甚是逼仄,姜姑娘愿意带着妹子住下,那是替孟某活络了家里的一切,我亦受惠。」
「那地方很好的,是我与默儿曾待过的地方中,最好的地方。」有些绕口令似的,她双颊不禁又红,遂垂下颈项。
听得这话,孟云峥双眉微乎其微一蹙,想问个仔细又怕唐突,最终却道:「姜姑娘待得惯,那样再好不过,旧家居处就请姑娘照看了,至于乔婆婆所以为的那性事,起因在我,实惹得姑娘清誉有损,往后我不——」
「孟大爷不要不来!」
姑娘家螓首倏地一抬,冲他道岀,孟云峥话音陡顿,见她脸蛋赭红,自己的耳根竟莫名也起了些热意。
「姜姑娘,我——」
「孟大爷每日来等粥,我也是每日等着你来,我喜欢孟大爷喝粥的模样,看着,觉得心里踏实,觉得那一碗粥没白花功夫去熬。」她唇瓣轻颤,眸心却定得很,只是双腮红得似要滴血。「……孟大爷不要不来,我不在意旁人怎么说,就盼孟大爷也别往心里去,我俩……我俩既无男女之间那一回事,说开了,我心也就定一下,一切安定,便也没什么好避讳。」
孟云峰平时尽管话不多,却甚少有说不出话的时候。
他胸中像堵着一口气,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究竟有无吐出,他亦不清楚,只晓得紧紧注视姑娘家那张羞赧不已又极力维持定静的脸容。
该要出声才是。他想。
她已道出她心中话,就该轮到他做出回应,所以,真该说些话才对。
简简单单回她一声谢,这样也很好,总好过半声不吭地直视不放。
他额角一抽,忽然想到自己「不说话、光瞪人」的表情定然十分冷酷,没办法的,他瞪惯那些宵小匪类,一记眼刀便能让贼人乖乖吐实、跪地求饶,但他没有要瞪她的意思,他仅是……是……
「姜姑娘,我……」
「大师兄手里提什么好东西呢?」爽朗女声在他身后响起的同时,那人已冷不防将他轻提在手的竹篮子抢了去,跃开后,随即掀开里头的覆布。
「什么?什么?」,「她香啊!咱也瞧瞧是啥好东西!」、「二马你别挤啊!」、「这么香肯定是吃的,不挤过来抢,立时就没啦!」、「你饿死鬼投胎啊?一天到晚只知道抢食!」、「就抢!不抢可便宜了你!」
竹篮子被抢,孟云峥伫足不动,因动手抢他的人是他家师妹,而围成一团觊觎篮中吃食的几位,更是他之前在「六扇门」里当差的同僚。
他家师妹,也是他唯一的一个师妹,姓穆名开微,正是恩师穆正扬之女,仅小他两岁。
师妹与他打小一块儿读书习武、一同长大,有架起打、有祸一起扛,可谓有福回享、有难同当,此时她来夺他那一只竹篮,原也没什么,毕竟自小打打闹闹惯了,但……他背脊却是一凛,牙关绷紧,竟隐隐有对敌之势。
四年前,师妹穆开微年方十五,亦进到「六扇门」磨炼,到如今一个娇小可爱的姑娘家都跟一群高头大马的汉子们混成实打实的江湖兄弟,举止越发剽悍。
「是糖糕呢!」穆开微欢声轻嚷,不问便取,塞了一块进嘴里。「嗯、嗯……好吃,好香的蜜枣味儿,好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