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啦好啦,没体力和她争辩,反正是个没大夫肯来的落后小山村,绝非久待之处,他问她:“听过‘雷霆堡’没?帮我送个消息去,让他们来接我——”
“没听过,不知道,村外的事,我们这儿不管不理的。”
“孤陋寡闻,居然连赫赫有名的雷霆堡也不知晓,算了算了……等他们找上门再说吧。”雷行云闭眸,本想养个精神,却毫无睡意,干脆继续和翎花闲嗑牙:“你只跟你师尊住?有没有其它师兄师妹?”
“就我和师尊两个,村里邻人倒不少,大家互相照应。”
“外人闯进村里,你们向来如何处置?”煎了还是煮了……
“没有外人来过,我们这儿太偏僻,你还是我住进村中那么久,头一个遇上的呢。”许久未与村外人接触,翎花自然也觉得新鲜有趣:“你怎会从山崖滚下?爬到最上头是要找神仙吗?”
“神仙没看到,倒是为了找一株奇花,五十年只开花结果一回,听说能治百病。”
那奇花,名日“铁风骨”,枝叶尖锐如钢,色似沉铁,远观宛若石棘,盘踞悬崖峭壁,坚毅耐寒。
如此冷硬的外表,绽出的花朵却软胜绵絮,瓣似羽绒,钢与柔,同时矛盾并存,传闻取下绒瓣,含于舌下,任凭仙佛难治之症,亦能轻易化解。
第四章 外来客(2)
“找着了吗?”
“半途就遇到有人来抢,双方打了起来,我一时失足,滚到这破村里来。”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怀里藏了株“铁风骨”,就算她是救命恩人,也难保不对如此奇物,产生贪婪之心。
“为找一株花治病,连命也赌上去,怎么算都划不来呀。”
“你懂什么,我采那株花是为了我娘,拿命去赌也值得!”
“原来是个好孩子嘛,不枉费我冒险救你,被师尊罚我也认了。”翎花豪气拍拍他胸口,拍得他险岔气,只能瞪她。
“你口里那个‘师尊’,性情听来真不好,七老八十的老太婆吧,火气还这么大,你常受罚吗?你是她拾回来的弃婴吧?所以她待你不怎么好,老拿你当奴仆使唤,我全猜对了吧?”
“你错得离谱,我师尊他呀,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翎花咧了个大笑靥,毫不懂矫饰提及师尊时,口吻间的敬爱与骄傲。
雷行云倒是未受她言词吸引,可那丫头的容貌,确实是罕见的精致,尤其一笑倾城,二笑倾国,三笑倾人心魂俱丧。
即便是偌大雷霆堡,也找不着貌胜于她的女子,这种破村子里,竟藏了个宝。
他一时瞧了出神,目光难以挪开,还是翎花自个儿察觉时辰太晚,起身拍拍屁股说要走人。
“你——你记得要再给我送膳呀!”说不出要她相陪,只好改口讨饭。
“知道了,不会饿死你的。胖白,走,先去喂饱你。”
“呜嗷!”白色肉球乐颠颠跟上。
望向甩着双辫的姑娘背影,雷行云开始期待,下一顿饭的来临。
“胖白,嘘——”
翎花抢先提醒白犬,要它放轻脚步,不许惊扰那仰躺藤椅上,闭目养神,好不闲逸的午憩师尊。
阳光落在他身上,一袭黑丝衫泛着薄薄煌亮,从来不束不绑的发,美胜流瀑,泄落他肩颈,黑与金,缕缕交织,更遑论辉映着侧颜线条精致,长睫、鼻梁、唇形,无一不美。
胖白在师尊面前一向窝囊乖巧,别说是敢吵了,大气不敢多吭一声,夹着尾,一溜烟跑了。
翎花取来长袍,替师尊添覆,怕他着凉。
他没被惊醒,持续睡姿,这实属难得,师尊向来浅眠,在她记忆中,鲜少看到师尊睡颜如此静深。
这样的师尊,太少有机会瞧见,翎花托腮看着,一脸傻乎乎的眷恋,忍不住伸手,偷摸流溢垂下的发绺,轻轻卷在指节绕。
亲呢小动作,使她流露满足,彷佛光阴歇止于此,静静相伴,一世流连,她便再无贪求……
向着浓墨长发偎去,翎花枕入清冽发香间,闭眸吸嗅,将师尊气息纳入肺叶,化为生存所必须的空气,喂养一身餍足。
“翎花,怎么睡在这?外头风大,累了回房里睡。”师尊察觉动静醒来,看见伏在藤椅旁的她,出声低唤。
“翎花没睡,只是看师尊睡沉,好似无比闲适,跟着想偷懒一会儿嘛……”翎花没敢马上抬头,深怕脸又红了。
“师尊睡很沉吗?”他问。或许是,他连她何时近身,都没有发现。
似乎太习惯了安逸,习惯了她,才会放任自身如此松懈。
“今天阳光暖,风也舒服,师尊难得放纵,这样很好呀,不用费心思量棋盘胜负,不用读书勤勉学习,什么都不去想只管睡饱精神好。”
“偷懒还有理由?”他微笑,拈下她发团子上一片落花瓣。
“师尊,晚上吃饺子,好不好?”
“你想吃饺子,我们就吃饺子。”他无异议,全凭她喜好。
“汤给师尊作决定,师尊想喝什么汤?”
“……”他着实懒得为这等小事去思考,吃什么喝什么,他从不上心,可她一脸期待他的答案,一人为晚膳出一个主意,很公平。
他确实认真思考了,试图回想曾经入口过的食物,若论他喜欢不喜欢,全是其次,倒有几次她吃得很开心,像上月她生辰,邻人送来一碗猪脚长寿面,她遵循习俗,坚持寿面不能咬断,一口长条寿线衔在嘴里,呼噜呼噜吸食,双腮围鼓鼓的模样,他记忆深刻。
那日,配着面吃的汤,是鲫鱼豆腐汤,滋味……极好。
“鲫鱼豆腐汤。”本能,脱了口。
“就鲫鱼豆腐汤!”翎花大大咧嘴笑,决定等会马上去钓尾肥鲫鱼!
虽然事与愿达,钓了一下午,上钩的鲫鱼仅仅一条,还瘦瘦扁扁,可完全无损豆腐汤美味,她跟师尊将鱼分食干净,轮到雷行云时,只剩下豆腐和葱末,当然换来病人不满。
这汤很普通呀!根本没有教人喝了眉开眼笑的惊世美味,那对师徒俩是不曾尝过珍馐,抑或见识短浅,再不然便是味觉有毛病,不然在开心什么?!
一个殷勤挑开鱼刺,再谄媚夹进师尊碗里,催促他多吃些;一个享受徒儿服侍,几岁人了,还要人夹菜?!
最最重要的是——她师尊,压根不是老太婆!
雷行云气呼呼,不知是对晚膳菜色很有意见,抑或午间悄悄溜出柴房,瞧见了树下藤椅,翎花偎躺在师尊发间那一景,总之,他心情很不美丽。
鲫鱼豆腐汤,别人吃鱼,他吃豆腐,哦不,他还被剩汤里的鱼刺鲠喉,硬吞了颗饺子才给咽下去!
“我只钓到一条鱼,我和师尊都吃不够了,没法子留给你,你因为这样在生气吗?”面对眼前那张臭脸,翎花被迁怒得一头雾水。
虽然鱼刺咽下了,但雷行云喉头刺痛感仍然隐隐存在,好似还鲠着难受。
“你那么爱吃鱼哦?”翎花又问。爱吃到……没留他一份,就摆脸色给人看?
“拜托,哪是这个问题?!区区小鲫鱼,我看得上眼吗?!鳕龙鱼我都吃过!”
“不然,是什么问题?”她不耻下问。
“你师尊——怎一点也不老呀?!”在他脑补世界中,师尊这两字,不该摆在那么年轻的男人身上!
“我也觉得我师尊一点都不老耶。”嘿嘿。
“我以为他是满脸皱纹的老妖婆!”雷行云控诉。
“我又没说过我师尊是老太婆。”翎花歪着头看他,不懂他气啥。
她师尊若不是残暴老妖婆,他就不能英雄救美,拯她于水火间,带她离开可怕老妖婆控制,以及这座孤僻小山村。
“你是没说过,但我以为他是呀!再怎么说,他都不该是那副模样——”一个年纪不老,容貌出色过人,近乎完美的男人。
这样,他雷行云如何比得过?!
“还有,你!”他气呼呼瞪她。
“我?”
“你和他不是师徒吗?!我看你那时根本有企图想偷吻他吧?!你们师徒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翎花脸色大红,忙摇头否认:“我我我我才没有!我我我绝对不敢!我我我师尊会生气!”
“所以你师尊不会生气,你就敢了?!”欲加之罪,他胡乱扣上。
翎花一愣,当真很严肃思忖起来。若师尊不生气的话,兴许——
“你还真的在思考?!”雷行云顾不得浑身伤,跳到她面前指鼻跺脚,下场当然是哀号罗地,痛苦呻吟。
“我和师尊的事,与你何干?你伤一养好,我就会请你走人,你又瞧不着,为何说得一脸气愦?”对翎花而言,雷行云是路人无误。
“因、因为我——”打算从老妖婆手里拯救你!来个英雄救美人——结果,何来老妖婆?只有一尊俊秀非凡,仿若谪仙的男人!
想他堂堂“雷霆堡”少堡主,雷家唯一独苗,司掌沃水以南所有船连,产业惊人庞大,江湖名声响当当,听见雷霆堡,谁敢不礼让三分?论家世、论财富,皆属首屈一指,多少名媛闺淑抢着想入他雷家大门。
天之骄子的他,在那男人面前,居然无由地……产生了自卑之感?
“说!你是不是爱上你师尊了?!”雷行云的公子爷脾气,一时控制不了,咄咄逼人,问她。
“我为什么要回答你?!”被戳中心思,翎花又恼又羞,难能一见的娇态毕露。
这问题,她在心底,同样问过自己无数次。
是的,是的,是的,她爱上师尊了,答案那般明朗,连半秒迟疑也不曾。
她如何不爱?最孤独的时候,是师尊伸出手,牵住她,将她带离寂寞,与她相伴;是师尊给她遮风挡雨的家,让她无忧无虑成长;是师尊如父如兄,对于毫无血缘的她,仍旧倾力奉献,供她最好的学习和吃住,宠允她一个又一个心愿,近乎溺爱,不曾拒绝。
如何不去爱一个这般怜惜自己的人,她做不到,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动。
但她不敢说出口,只要不承认,它就不会被发现,能成为她内心深处,最温暖、最甜美的一个小秘密。
如今,雷行云一语道破,她很害怕,这个秘密会被揭开。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学什么姑娘扭捏呀你?!”
“啥叫学什么姑娘扭捏?!我本来就是姑娘,扭捏又怎样?!”翎花不甘示弱,完全没察觉自己和雷行云像两个毛孩子,争执吵嘴:“难不成我要向大家宣告,是,我就是爱上师尊,不行吗?!”
“嗷汪!”胖白凑来,介入两人之间,他吠一句,她回一句,它跟着污一声……不过两人无暇理它,任凭它又吠几回,尾儿夹腿间,直往翎花脚边缩。
这行径,翎花熟到不能再熟悉。
每回胖白遇上师尊,就这副孬样,接下来,便是拔腿跑得远远的一
翎花肩一颧,猛然回头。
背光的柴房门口,一道身影遮去半边光,半空中随风飞扬的流丝长发,勾勒着光与影。
师尊一双眉眼淡淡低敛,泰半神情隐于阴影间,不知已于门外站了多久。
第五章 不变(1)
“师、师尊……”
翎花愣了半晌,只挤出这几字,空白脑子终于运转,可她不知该先解释自己胡乱捡人回来,还是澄清那句“是,我就是爱上师尊,不行吗?!”的脑热坦白……
师尊神情太淡,看不出起伏。
翎花突然心生胆怯,于是挑了不严重的那个开口,她咽咽睡:
“他……我在小径草丛边发现他,他受了伤,丢着不管怕会性命不保,所以……我才带他回来养伤,我马上把他送去高爷爷那儿,请高爷爷收容他!马上就走!”她动手要去拉雷行云,赶人意味浓厚。
“喂!居然为讨你师尊欢心,不顾病人死活?!”雷行云抗议。
“你别添乱,去高爷爷那儿就不用睡柴房,对你养伤更好!”
“睡柴房有你照顾,我不会嫌弃的。”
“现在是我嫌弃,雷行云,拜托你快走。”翎花一拉他,他就假装喊疼,她不敢使尽全力,急得满头汗。
“怕你师尊误会?喂,师尊,心眼没这般蚂蚁小吧?收留个病人,不至于碍着您什么吧?再说了,我并非忘恩负义之徒,这救命之恩,雷霆堡定会好好报答你们。”雷行云故意端出身分,翎花或许没听过雷霆堡,师尊总不至于也是只井底之蛙。
他那声师尊,喊得无比挑衅,半点也不尊敬。
雷行云发乎本能,以“情敌”看待他。
“不许你这么跟我师尊说话!”翎花捍卫自家人,义无反顾。
“不然怎么说?跪着说吗?”看见她母鸡护小鸡的态度,雷行云就有气。
“反正你马上走啦!”
“我手痛胸痛脚痛全身都痛,没法子走呀——”
正当两人争执不下,一旁静伫许久的师尊,似乎遭到遗忘,深邃幽暗的曈,淡淡来回于眼前这对年岁相近、对峙嗓门洪亮,几乎快要鼻尖顶鼻尖的男女。
“翎花,让他留下,无妨。”慢慢地,师尊开了口,声量不大,巧妙在两人对吠暂止间,插上了话。
“咦?”翎花和雷行云皆很吃惊,师尊并未多作解释,转身离开。
翎花拍开雷行云的手,急忙追着师尊而去。
“师尊!师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只是……不敢说,你别生我的气——”
她实在看不出师尊此刻喜怒,当然,她也不曾见过师尊大怒大吼的模样,只隐约觉得……师尊的侧颜,冷若寒霜,连眉宇,都淡淡蹙着。
“师尊没生气,救人一命,何来责备之理。”
“可是……”翎花很认真盯着师尊瞧。所以……皱眉不是在生气?那又是为何?难道,气她向雷行云吠的那一句——
是,我就是爱上师尊,不行吗?!
这句话,如何狡辩?每个字皆是属实,既非戏言,又非气话,她无法假装自己口误。
她心虚低头,随师尊回至舍厅,一路上内心忐忑,师尊倒显悠然,眉心皱痕略淡,恢复一派清辉神情,桌上燃烛的火光,照耀他面容,淡淡暖橘色,很是好看。
“师尊忽略了,翎花已是个大姑娘,这村里,没什么年岁相仿的合适少年郎,那男子似乎有意于你,若翎花也愿意,随他下山去——”他落坐斟茶,眸光随茶液荡漾,杯底的波澜汹涌。
“翎花不愿意,我不过看他受伤,带他回来治疗,他伤一好就走,我根本不认识他,为何要随陌生人下山?!我只要在师尊身边就好!”
“……”真想提醒提醒她,当年,她也是随便被他这个“陌生人”给拐走了。
“师尊是听见翎花说……爱上师尊了,所以,要赶翎花走吗?翎花再也不会那样说了!永远都不说!”翎花咚地跪下,双手绞紧他衣摆,生怕手一松,便无法留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