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四人在宅子里绕了大半天,虽未遇着人阻挠,可也没得到什么殷勤招呼。单只瞧那些护院守卫丫头的眼神,也知她还没有身后的大李受欢迎呢!也幸亏她生性豁达,要不然还真是要气死了——但既然如此,为什么心里还会不舒服呢?
喧哗入耳,好像是有人争吵。她却似终于找到宝藏笑开了眉,“小盈,那里住了什么人?”
“东……这东边园子住的是大帅新近娶的九夫人。听说这九夫人原也是江南名门望族,因家遭变故.老母幼女携私而逃,后来碰着了大帅就成了九夫人啦!”
噫!真的连小妾都是千金小姐呢?纵是落魄也是出身大家,史思明倒也不是撒谎。
“那边好像很热闹,不如我们去瞧瞧……”瞥见两个丫头拉长的脸,她不由地扬眉,“你们放心好了,我不会又惹事生非,我是说真的,请不要用那种怀疑的眼光看我……”
“若是真的才怪呢?”齐齐调头,那声感叹在两人心中回响。这世上最苦命的就是她们这身不由己的小丫头了!苍天啊!下辈子再也不要再让她们做丫头了!
风过,拂落花瓣如雨。有点凉,真的是近秋了。绕上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便可看清那栋红楼的全貌。但岳红纱看的却只是花间小亭中的背影,好像似曾相识。面对她的两个女子虽非绝艳却也美丽,只是一脸凶悍反破坏了女子柔美之态。而她们发火的对象正是背对她的女人。
“九夫人!”嗓音再拨高几度,女子的眼中冷意十足含着轻蔑,“难道九夫人真的没有听清咱们姐妹的话吗?”
“小贱人故意装聋作哑!”这一位显然厉害许多,“狐狸精!你有胆霸着大帅没胆承认吗?”
狐狸精!好熟——敢情这位九夫人与她同病相怜呢!
九夫人幽幽一叹,终于开口:“两位姐姐太抬举了,小妹能得大帅恩宠已是大幸,又怎敢不自量力,枉图夺他人之欢心呢?我想……若是二位姐姐肯再温柔体贴一些,或是多多修饰妇容,便是赶也赶不走大帅的。”
“贱人!”一声河东狮吼,幸好还未扑到已被人拦下。
“九夫人以为这样便能激得了咱们姐妹吗?未免太小瞧人了。”
“小妹岂敢小瞧了姐姐。”声音透了一丝笑意,就连眼角眉稍都带着笑,“小妹入府半载,前前后后也有不少姐姐来‘拜访’,倒真是五夫人和八夫人最最沉得住气了。”
“我姐妹二人何等身份,又岂会与尔等粗俗女子—般见识?”笑话!那些商贾之女怎配与她官宦之后相提并论。
“所以……今日见了二位姐姐,小妹还真是吃惊,几乎以为是小妹自己眼花看错了人呢!”
含笑带着嘲弄的声音好熟,一定是相识的,可又会是谁呢?
“以你一落魄之人,倒真是狂妄得可以……”竟还敢嘲笑她,真是不知死活!
“小妹的确是家道中落,既无大笔嫁妆为大帅锦上添花,娘家又无人帮大帅办事分忧,更没有情真义重的妹子在我人老珠黄、恩宠尽失时助我重拾欢心……哎呀!小妹年轻不懂事,说错了话姐姐可莫生气。”最要紧的是拉住那暴怒的母狮,町别让她毁了人家美美的脸蛋……
这人是谁?是谁?仿佛有一个名字要从心口跳出,却一时记不得。
“好说了……”好恼!纵是人人皆知的事实,但此刻从她口中说出却是刺人的痛。
“那小妹就安心了。”呃!还是不要再说得好,看那两张铁青的脸,不论是把对方气晕过去还是她被人痛殴,好像都不太好呢!
小妹?小妹!好熟悉,好像许多年前在杜家老宅里也曾有一个人在她面前如此虚伪多礼,如此自称小妹,是她吗?!
岳红纱略一迟疑,咳了一声。那两个女人抬头见着她,眼中闪过惊惶。她却只牢牢盯着那缓缓回首的白皙面孔上,果然——是她!
乍然受惊,伊春儿惶然垂首,掩去所有的不安。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
笑施一礼,岳红纱似乎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只道:“红纱见过几位夫人。”
慌忙后退,二女苍白了脸,仿佛见着了蛇虫鼠蚁般尽现厌恶之色。然后极其高傲地仰着头离去,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差没从鼻子里哼出轻蔑了。岳红纱甚至还可听到她们的小声呢喃:“倒霉!怎么会碰上那个下贱东西呢!”
话听得清清楚楚,却惟独岳红纱一人保持了笑容,“瞧你们,人家骂的又不是你们,干吗一个比一个脸色难看?你们也都回去吧,我想和这位九夫人聊聊天。”
伊春儿缓缓抬头,迎着岳红纱含笑的眸,伊春儿终于抬了抬手,屏退远处侍立的婢女。
“你为什么在这儿?”
“来拜访九夫人呵!”
“你到底为什么来?来做什么?”伊春儿再逼近一步,连眼睛都红通通的。
岳红纱一笑,只道:“我都不知九夫人的亲娘居然还活在世上呢!”
“不关你的事!”再也受不了她的顾左右而言它,伊春儿拦在她面前,“你到底想做什么?”
耸肩淡笑,岳红纱轻声道:“许久未见,何必一见面就把我看作仇人一样呢?我还以为你最起码也会请我进房喝杯茶呢!”
抿紧唇,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请了她入房。
“很漂亮呢!”打量华丽房间中的精巧摆设,她的目光最后落在古董架上的玉雕,“没想到这尊玉观音你还留着,不怕让人知道了这是贼赃而暴露了身份吗?”
“知道了又怎样?你以为会有哪个捕快敢冲到大帅府来捉拿大帅最宠爱的妾室吗?”伊春儿冷眼看她,“如果你想像当初一样来威胁我,那就大错特错了!需知我可不再是当初的伊春儿,不会再怕你分毫!”
“看来……这两年你真的是经了不少事……”目光闪烁,岳红纱淡道:“你该担心的不是让人知道你是个贼,而是你的出身……你也看到了,刚才那两个女人是怎样的神情——你说若是她们知道了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你敢!”伊春儿怒容相向,寒声道:“你究竟要怎样?我是得罪过你,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又何必苦苦相逼,不肯放我一条生路呢……”深吸一口气,她极力回复平静,“我是卑鄙无耻、恩将仇报,我知道自己是个坏女人。但我也无非是想要过得好些罢了,难道你敢说你自己从来都没做过错事吗?你瞧,我现在岂不是为自己的错付出了代价……”
“你不喜欢待在这儿,可以走啊!”
“走?我能往哪走?即使我已有能够重新开始生活的资本,却还是逃不出权势的掌心——女人呵!除了讨男人的欢心还能怎样过活呵?”她抹去眼角泪痕,吸着鼻子道,“其实说起来我还真该感激你迫我离开杜家,又指点我取了足够的盘缠——我倒忘了,自己竟一直未给你这同伙分过赃呢!”
“你确实是该感激我,若不是我,你至多不过是富商杜白石的妾室,又怎会以千金小姐的身份嫁入豪门呢!”笑睨着他,多少是有些嘲弄的。
伊春儿却怒哼:“呸!你以为嫁人豪门有多幸福?我是九夫人——九夫人呵!前头的人压着你、恨着你、骂着你,还要担心不知什么时候又有新妇进门……侍候着老的、畏着小的,怕着狠的、又要讨好得势的,你怎么能够了解那种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还要笑脸相迎的可悲呢?这宅子里只要是个人就比我活得有尊严——那种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算了,我和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岳红纱,如果你想从我身上捞到什么好处,怕是要失望了。如果你愿意就把那尊观音像拿去,从此便当做素不相识,两不相关。”
“我想你是误会了!”岳红纱皱着眉,忽然道:“我不是来破坏你的生活,也不是来敲竹杠。甚至在我跨进这座院落前,根本就不知道会遇见你……的确,从前因为我们不是朋友,但至少现在我们并:不是敌人。事实上,在这座院子里,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同盟。”
“你要和我联手?”
“是!现在我们要面对的敌人可是有很多呢……”盯着伊春儿渐缓的面色,她含笑道:“既然你我都不打算妥协投降,那就狠狠地回击吧厂就是现在,回击漂亮的—拳,让史思明知道她也不是个好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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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能算不上是个好棋手,但至少可以发挥红颜祸水阴险毒辣的本色,把这个宅子搅得鸡犬不宁,让那位史大帅心神不定,怎么看这都是一件很有成就的事。
可能女人真的是很适合耍这些小手段,而她算是个中翘楚。先是一颗燃着醋味的火球引发了一群妒妇的混战;再来使偷钱的贪心仆佣当场现形,连带揭破那个不知是第三还是第四的小妾与护卫的奸情;最大快人心的是传出史思明卑劣下贱、令人不耻的过去,一时间流言像瘟疫一样迅速散播。范阳百姓纵是不敢当众耻笑,其不光彩的过去也会窃窃私语。“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是那位孔老夫子说的吧?不知史思明有没有看过,若他看过的话可能就不会如此轻视她了。
初秋,范阳已冷。不知洛阳花可还香,柳可还绿,人可还安好?
这日,闲闲地与伊春儿对座。和旧日的敌人相对饮茶,闲话家常,的确是种很奇怪的感觉。
“人一旦太过贪心就会受到惩罚。所以,齐人之福不见得是种幸福……”她的话只引得伊春儿冷笑。
“你以为自己报复得很彻底吗?”
“至少他现在很烦恼——不是吗?”
“为女人?不过是几个妾争风吃醋罢了,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如果没有女人为他们争风吃醋,他们又怎么会有成就感呢?”
“男人的虚荣心……不过他还是丢尽了面子。”
“丢面子?你以为他会让家丑外扬吗?你的报复不过是害死了一个寂寞难耐的女人和一个经不起情欲诱惑的男人。”
岳红纱沉默。她本心并无害人之意,却在无意中害死了人,“害死无辜的人,我错得很离谱是吗?”
“你在后悔?”看了她好半晌,伊春儿嗤笑,“无所谓对与不对,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不会有更好的结局……岳红纱,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变得好奇怪!从前的岳红纱根本就不会这样问我是否错了?难道你以为像我们这样的女人还可以做圣人吗?”
“我没想做圣人,只是不想愧对自己的良心而已。可能这一辈子,我不是好人,但至少还是个真正的人。”
目光闪烁,伊春儿看她许久,终于道:“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再多争什么名分地位的,只要牢牢抓住他,抓住这个飞上枝头凤凰的好机会——这世上,并不是每个女人都有机会成为娘娘的,尤其是我们这种女人就更难得了。”
“你说什么?”她眨了下眼,觉得可笑,“什么娘娘?”
伊春儿扭过头去,似知失言,“我不是个很有头脑的女人,而男人一向都不会提防像我这样的女人。枕畔缠绵,往往会说出些不为人知的隐私……”
“我知道史家父子都是很有野心的男人……但你刚才——不会是要告诉我他们想篡位做皇帝吧?!”
纵知四下无人,仍禁不住四下张望,伊春儿轻声道:“这世上还有不想当皇帝的男人吗?谁不想三宫六院,富掌天下,权操生死呢?不是不敢想而是不敢说、不敢做罢了……”
“我在长安、洛阳的时候便已听闻安禄山要造反,却没想到连他都想做皇帝……”好想笑,却分不清那压抑在胸口,哽在喉间的苦涩感究竟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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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想见他,可是见了又要说什么?她几乎可以想象他含着笑将她拥人怀中,“我想做皇帝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我是乞丐,还不是一样是那个爱你、疼你的史朝义吗?”
一样吗?如果他成了乞丐,她心依旧。但他不是要当乞丐,而是要做一个谋朝篡位的皇帝啊!
皇帝?!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所爱的男人会有那么大的野心。从古至今,还没有哪一个青楼女子登上皇后的宝座吧?这比武则天成为史上第—个女皇帝还不真实。
真是让人满足的虚荣感,可是就算真的成了皇后又怎样?再尊贵的身份也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女人,再也无法成为他的惟一……
无力地靠在柱上,额头抵着木漆的凉意仿佛透进心底,再慢慢地泛出体外。好怀念他的温暖和那些靠在他怀里取暖的日子呵!
“朝义——”她低低呻吟,压抑不下心中的渴求。
或许,她现在惟一该做只是投入他的怀抱告诉他她有多爱多爱他……但当她在门前顿住脚步,下意识地隐藏起来。许多事大约总是要过了许久以后才知道,再多的感情都抵不过现实,如果她早知道会听到这些,就算让她打断自己的腿也绝不站在这扇门的外面。
“史兄,你也知道此刻我纵有心相助也帮不了你什么忙,父王为上次退婚之事对你极度不满。所以这次要上奏朝庭的将领名单中才会没有你的名字……史兄,因为我们是朋友,我才不得不实话相告。上次父王答应退婚,完全是看在钱的分上,若是让他知道你是为了一个……他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史朝义抬起头,半眯了笑眼,“小王爷以为朝义会是那种为了一个女子而放弃大好前程的傻瓜吗?”
“你是不像那种人,可你现在的确是在做那样的事。”
“史某与小王爷也算是多年相交,难道小王爷不知史某最大的心愿吗?”
“斗跨史大帅,取而代之。”要不是知晓他的心结,明了他的野心,他又怎敢用史朝义这样深沉之人?
史朝义微笑,连声音都透着掩不住的欣喜,“小王爷不觉得这次损失最重最心痛的人不是王爷而是史大帅吗?”
那倒是不假!目光闪烁,沉吟许久,安庆绪终道:“那位岳姑妨难道对史兄而言不是很特别很重要的存在吗?”
史朝义一笑,平声道:“这世上又有哪个女人不是特别的,就像小王爷最近纳入金屋的那位菊嫣姑娘不也是一个很特别的女子吗?”
“不错不错,每个女人都是特别的……”纵声大笑时,他倏忽止住,突兀地开口:“就请岳姑娘为我一舞如何?”
一阵沉默,就连门外的岳红纱都为之屏息。只见史朝义慢慢放下手中酒杯,缓缓抬起头,一脸的平静,“好!”
一个“好”字,如闷雷轰入耳中,几乎炸毁了她整个世界。怎能忘记那个晚上史朝义拥着她那炎热的吻,“你诱惑了我……”他带着笑在她耳边低语,“答应我,不要再让任何一个男人看你起舞。今生今世——只为我!”
她许下了誓言,而今先背弃的却是那个请她许下誓言的他……
她真的是想不明白,那个男人到底有多爱她?为她拒婚,许她未来,却要把她献给别的男人。她究竟算什么?一个礼物,还是一件有利用价值的工具?
镜中的女子对她冷笑,是笑她的一时痴迷迷失了自己,还是笑她愚笨看不清事实真相?或许,或许那不过是又一场的虚应敷衍。更或者根本就是她眼花耳聋以至错看错听。
不可能的!那个男人绝不会像她所等待想象一般走到她面前对她说:“去为那个男人起舞!我把你献给了别的男人,以期许得到更高的官衔……因为爱我,来做我通往皇帝宝座的奠基石吧!”多可笑,他怎么可能对她那样呢?
抱着肩,她发出干巴巴的笑声,口中却是涩涩的苦味。脚步声,敲门声,门打开的一刹那,她的心脏都仿佛停止。该怎样面对他?
但是来的人不是他而是大李。他恭敬地施礼,然后抬起头默默地看着她,岳红纱也就这么静静地回视他,一句话也不说,直到他先开了口。
“今夜宴请小王爷,少主请姑娘为其献舞。”他说这话的时候极其有礼,声音也很平静,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极普通的小事。
小事?!岳红纱冷笑,平心静气地问:“他为什么自己不来对我说?是觉得不好意思还是根本就说不出口?”猛地起身,她直直地瞪着他,“你为什么敢来说这些话?是以为自己有这个资格还是准备以你的功夫在我不答应要求时强迫我呢?”
大李看着她,突然道:“为什么不答应?你不是少主的女人吗?”
牵起唇角,她却无法笑,“因为我是女人,我爱他,就必须为他牺牲自己吗?这是哪门子道理?”
“一夜的时间很短……对你而言,并不是很为难……”
“不是很为难?哼!你为什么不干脆点说——反正我的身子已经是不干净的,活该让人作践……你是要这么况的,是吗?”
大李皱着眉,很难想象那张憨厚的脸孔也会有那么凶恶的表情,那是让她几乎心寒得不耐与厌憎,“你是少主生命中的——个错误。因为你的出现,而令少主错失了良机。而现在,不过是要牺牲一次你卑贱的躯体,你都不肯,还有什么资格说你深爱着少主?!”
“错误?我对他而言竟不过是一个错误吗?”她痴痴地笑了许久,然后淡然道:“好!我知道了……”
“我叫小盈她们过来帮你梳洗,给你半个时辰够了吧?”纵是没有半分愧疚,他仍避开了那黯淡无神的眼神。
“不必麻烦,你尽管回去复命。”透过菱花镜,可见他冷厉的眼,“我不会难为你的……你瞧,今晚的月色好美……”
月色?灰蒙蒙的天,亦非满月,哪里来的美呢?大李皱了下眉,却没心去探究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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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华丽的裙摆逶迤在地上,她的脚步缓慢而高雅。她挺直了背脊,抬高了头颅,白皙的脸上施了淡淡的胭脂,一点朱唇艳得似鲜血欲滴,明眸皓齿,噙着的是淡淡的嘲弄。
许久未曾的盛装,当她看着镜中浓装艳抹的面容,恍惚重回洛阳。还以为终于可以洗尽铅华归于平淡,却原来她的命运从未曾有过改变。
一步步拾阶而上,双腿仿佛被灌了铅样沉重。迈出这最后一步,便再也无法回到从前,终于可以了断了——不是吗?
眉轻扬,却未触到那曾令她含笑相凝的温柔眼神。那人一径与人笑谈,仿佛根本未注意她的出现。心下凄然,她却仍绽放明媚的笑,“红纱见过小王爷。”
“何必多礼呢!”带笑的眼中多了些什么,那是从前隐藏极深的,如今却那样放肆张狂。
史朝义回望着她,眉轻皱,双眸如秋来寒潭深幽难测,“你的身体……”原要大李教她托病推辞,谁知她竟……不解他的一番心意,让他又气又恼,偏脸上又要笑吟吟地装作满不在意。
“且容红纱一舞……”纤指轻挥,一旁的琴师调弦转音,奏出的竟是一曲“清平调”。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以大学士进献贵妃之诗而谱就的曲调,如今却是由她这样一个舞妓舞就。是荒唐是可笑还是一场悲凄?那位大唐第一美女大概是所有男人心中的美梦吧?所以才会是这“清平调”。
唇角上扬,她的笑飘忽不定得难以捉摸。明眸半合,她的手臂缓缓移动,脚下滑动,舞就一段惊艳。
她是一个舞者!纵有再多的悲怒、怨恨,当丝竹之声响起,她便不由自主,别无选择。仿佛她的一生都只是为这一支舞……
她就是舞——一支炫人眼目、醉人心扉的舞。飞扬的纱衣、施转的绸带,那样的轻盈,飘袅如天边那抹要被风吹散的闲云。当曲终时,她轻轻地扑在地面。彩裙花瓣样铺散而去,而她的笑,那种笑——像是水畔随风飘落的桃花,带着淡淡的悲凄与无奈,却是无悔……
“曲终舞罢,我的戏也该散了……”当她讲这句话的时候,神色仍是凄绝,甚至唇边犹带笑意。但史朝义却听出了一种绝然,一种惨烈,一种不祥。
“寒儿——”他疾叫、起身、扑前,饶是应变迅速,却已无法阻止她伤害自己。那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已深深切入她的腿。血像蛇一样顺着冰冷的刀锋滑下,滴在白色的地毯上,绽出妖艳的血莲。
原来刀锋切进肌肤是这样的感觉,冰冷的刀锋——
好似腊月天沁人冰湖。不知为什么,当史朝义倾近握住她染了血的双手时,她竟还能笑出来。
“你疯了!竟然这样伤害自己……”那男人吼着,声音里再也没有半丝温柔。
她怔了半晌,突地抬头,“我没有疯!我只是不再需要这双腿。今生今世,不再舞蹈——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我为他而舞……”
“你——”心口沉沉地一痛,像有人当胸打了一拳,他俯身抱起她,急急大叫:“传大夫——去叫莫大夫!”
“不必!”因疼痛倒抽一口气,“便是华佗在世也治不好我的伤,又何必劳烦费心呢?”她伤的岂是在皮肉?还真道自己是铁石心肠,分明下定决心,下手却先怯了三分,却原来,她也是个胆小怯懦之人。
“闭嘴!女人……”史朝义暴喝,早已失去了平日的从容与冷静,“大李,还不快去请莫大夫!”
大李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前,淡漠的神情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将军,莫大夫是军医,非军令不可擅离军营。”
史朝义瞪着他,厌声道:“传我的命令……”
“就用我的令符好了。”安庆绪近身递上刻有金字的铁牌。大李敛眉,终于动了。史朝义拧着眉,不及说话,已抱着岳红纱冲了出去。
深沉夜色,黑暗无边无际地蔓延着。安庆绪站了许久,终于俯身拈起染血的匕首,唇角流出森冷的笑,“不在乎?没关系?史朝义,终于找到你的弱点了……岳红纱,你真的是很特别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