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跟随三叔厉阵和孙家的大少爷孙延寿到了此地,见了爹爹,在孙家庄住了下来.到早晨她醒来之后,未踏出房门一步。早膳和午膳都有丫鬟送到房里,也没有人来安置她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
听丫鬟说,三叔一早去了县城,孙家延寿少爷现在还躺在床上休息,而孙家庄的二庄主——她的爹爹,据说每天都鲜少能在庄内看到他的人影。
替她送东西的丫鬟对她的身份很好奇,老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她,眼睛里闪着惊奇的眼光。
而她称呼她为“小姐”,她才来庄里一天,她们怎么就叫她小姐?
她猜是三叔让人这么唤她的。
环顾屋子,简单的陈设与她入庄以来看到的整个孙家庄的风格挺接近。只是对于她而言太陌生太冷硬。虽然此刻她身处庄内,以后这个屋子也十分有可能成为她长时间的居所,可她依然没有一种踏实感,好像她不属于这里,不能融入这个屋子一样。
或者,她自己从未将孙家庄当成她今后生活的地方吧,所以才会有那样的想法。
如火的晚霞透进屋里,已然是傍晚时分了,时间不知不觉在发呆中过去。
上官灵罗离开书桌,推开房门,迎面而来的就是一阵刺鼻的药味,她看着对面虚掩着门的屋子,猜测着孙延寿应该是住在这一间屋内。
几声咳嗽传进她的耳里,鬼使神差般,她脚步迈生对门,伸手推门发出的吱呀声,惊动了屋里的人。
“添福,你去看看少爷的药熬好了没有。”是那个阿涪的声音。
上官灵罗站定了,犹豫着该不该表明身份,或者立刻转身离开这个屋子。但脚却有意识地,一动不动。
阿涪久不见回应,搁下东西,朝房门口走来,他的身后伴随着孙延寿时不时的咳嗽声,听来让人有点儿心惊。
“呀,是你!”阿涪见到是上官灵罗而非他口中的添福时,叫了起来,稍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惭愧地道:“小姐,对……对不住,我……”好像冒犯了她似的。
上官灵罗对他笑了笑,摇着头道:“没什么。”
她知道来错地方了,不等阿涪抬起头正视她,就往回走。
“小姐!”
她回头看着阿涪。
“小姐,这个……这个……”阿涪想要说什么,却又一副不敢说的神情,犹犹豫豫间,终于在毫无表情的上官灵罗的盯视下说了出来:“小姐,能不能请你看着少爷,我……我得去找添福,看看少爷的药好了没有……”他指着身后,“你知道,过了时辰少爷还没吃药,对身体不好……”双眼恳切地望着上官灵罗。
上官灵罗垂下眼,不晓得是否该搭理他,这在阿涪看来却是答应了他。他立刻高兴地冲了出去,“多谢小姐,多谢小姐。”速度快得让上官灵罗根本来不及反驳。
上官灵罗站在原地想了半晌,才终于步进内室。
内室的药味更浓重,床榻上,是半躺着的孙延寿。
上官灵罗站耷床前,看着闭目养神的孙延寿,惊讶地发现,较之昨夜的他,精神差了许多,面色更苍白,很没有生气。
处于朦朦胧胧中的孙延寿,隐约感受到一道探究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感觉上不像是一直陪在身边的阿涪,因此他缓缓地睁开眼眸,映入眼中的,是上官灵罗那张带着些许关心,些许疑惑和些许复杂的眼神。
两个人皆是一愣。
好一会儿,孙延寿支撑起身子,背靠在床头。上官灵罗则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手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那个……阿涪去看看药好了没有,所以……”
“哦,是他让你过来的。”语气有些失望,上官灵罗听出来了。
她点点头。
孙延寿看着她诚实地点头,面上又是那种风平浪静的状态,很不希望见到这样一个她,“你今天过得好吗?”
她点点头。
“有没有让人带你四处逛逛?”他勉强一笑,“我身子不好,本该我带你熟悉一下孙家庄的,二叔他们又忙——”果然看到她身子一僵。她对二叔就是那么一副不愿意提起的样子吗?
“灵罗……”
“你昨天可不像今天这么弱。”她道出事实。
孙延寿不好意思地说:“这是常事,隔三岔五地就要在床上躺半天……我昨天跟你说过了,我的身子就是这么不中用,吃药就像你吃饭一样,一日五六次的,所以你瞧,”他比了比屋子,“整个屋子就像是一座药房,除了药味还是药味,连我都分不清楚到底是我的鼻子出了问题还是……”
上官灵罗听了他的话,反倒去仔细瞧他的神色,在他脸上看到了异常的现象:“你好像有些发烧。”
眼神有点儿浑浊,不再是让人看不透的深邃,但其中的朗朗之气没变,他是笑看人生的。
“呵,被你看出来啦?”孙延寿装做不好意思地道,“吹了一点儿风就这样了,要让三叔知道了一定又要吼我了,他生起气来,可没人拦得住呢。”
“三叔脾气很好呀。”
“那是你不知道,”孙延寿做了个受不了的表情,“我从小可看多了,你别看他嗓门大大的,有时候说话嘻嘻哈哈,可要是有什么惹了他,他可以三天三夜都不理人,把自己关在房里.然后会乱砸东西,可怕着呢。”
上官灵罗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真的?”
孙延寿点点头。
“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咳咳,咳咳咳……”他又来一阵咳嗽,整个身子都在颤动,上官灵罗忙伸手拍着他的背,帮助他顺过气。
“多谢。”
“不客——”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上官灵罗坐回原位,收回的手紧紧交握,眼睛开始在屋里乱瞟。
孙延寿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不自在的神情,即使此刻头有些昏,身上异常不适,心头却是开怀的。
他对她的感觉越来约来越微妙,从第一面见她开始,就感觉到她身上有种他所不能理解的东西在牵引着他的视线。她有点儿固执,又有点儿内敛,还喜欢把所有的感觉藏在平静的表象下,不让人看到——与他的二叔是一个模样。
现在,她会露出时而尴尬不自在时而关心的神色出来。他想,她应该也不至于对他有太坏的印象吧,只可惜他一身的病……
唉……
上官灵罗站了起来——
“你要走了?”孙延寿立刻叫了出来。
上官灵罗看着他有点儿焦急的脸,“我想……问你借本……”她走到书柜前,胡乱抽出一本书,“借本……”她瞄了书皮一眼,“《孙子兵法》……我想借《孙子兵法》瞧瞧……”她扬扬手里的书。
孙延寿笑自己穷紧张,“呵……好,你拿去看吧……那儿的书你随便看没关系……”
“你都读完了吗,这些?”她比了比书柜上近百本的书册。
“读完了,我平日里不能多走动,只得关在房里看书解闷儿……”
她看着他,想象着在过往的日子里,惟有书陪伴着他,想必是异常渴望外面的世界吧。
上官灵罗回到凳子上,翻开书瞧了起来,她平时读书都找村里的夫子借,自己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本书,他却有那么多的好书。
她专注的神情极为沉静美丽,只可惜,一本《孙子兵法》遮挡住了她小巧朴素的脸庞,究竟是故意还是无心呢——
“咳……”
孙延寿又咳嗽起来,上官灵罗握书的手收紧,声音从书里面传来:“我去叫阿涪。”
“灵罗……”
“谁在叫我?”阿涪声到人到,笑呵呵地进了内室,“小姐,是你在叫我吗?哎,添福那丫头还没弄好哪,可被我说了一顿……少爷,你稍微等等,药马上来。”
孙延寿浅笑着点头,上官灵罗举步离开。
“小姐,你等会儿,添福马上就过来了,三庄主跟我说了,以后就让添福跟着你,你待会儿见见她,包准你喜欢。添福这丫头可机灵啦……”
上官灵罗静静地听着阿涪的话。他可真奇怪,好像忘记了昨天在云州县城如何对她破口大骂了,这会儿却是与她十分熟络似的。
“我不需要有人服侍。”她不是千金小姐,可不惯有人伺候。
“哎,小姐,要的,这可是三庄主吩咐的……小姐?”眼看着上官灵罗离开了内室,向外走去。
“少爷,小姐她怎么说走就走?”
“一定是你太多嘴了……”孙延寿轻笑着,目光随着上官灵罗而去。
“我没有啊少爷。”
“呵……咳……”
“唉哟少爷,你可当心……”
他是该当心,再这么咳嗽下去,恐怕能把心给咳出来。
站在外头听了一会儿的上官灵罗静静地站着,而后将书收进怀里,举步准备离开孙延寿的屋子……
刚跨过门槛,就迎面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哐啷”一声,有东西摔破了。她的衣衫也湿了,烫着了她的肌肤。
“啊,药!”尖叫声让上官灵罗的眉拧成结,那一声尖锐的叫声差点儿喊聋她的耳朵。药?弄湿了她衣衫的,是孙延寿的药?
上官灵罗眉色暗沉。
“完了完了,这下子该怎么办嘛……二庄主一定要骂死我了!”
上官灵罗抬眼瞧着蹲在地上,对着一堆碎片喃喃自语好像大祸临头的丫鬟。丫鬟正拈起一片碎瓷,然后又扔下,差点儿砸中她的脚。
上官灵罗退开一步,迎上丫鬟霍然抬起的眼。
呵,好一个轻俏美丽的丫鬟!
小巧嫣红的唇,如水滑的肌肤吹弹可破,一双灵活的眼睛水灵灵的,十分动人,身上穿了一件翠绿色。
的衣衫,整个人显得特别活泼有生气,让人离不开视线——
如果她此刻看着她的眼不带着责问的话。
“你是谁?”绿衣小丫鬟仰起头问道,神情间有着疑问。
上官灵罗沉默地看着她。
“我问你话哪……你怎么不回答?”她眨了眨水灵的眼睛,“难道,你是哑巴不会说话?”她对上官灵罗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对不起。”上官灵罗任她瞧着,说了这么一句。
“呃?你会说话?!”瞪大了眼珠,绿衣小丫鬟猛地将脸凑到上官灵罗面前。上官灵罗只好后退一步,绿衣小丫鬟跟上一步。
“你怕我干什么,我又不会凶你……”她怏怏地收回脸蛋,低头对洒了一地的药叹着气,“完蛋了,阿涪一定会骂死我的……呜,我该怎么办嘛?”
“你再去煮一碗好了……”上官灵罗提议,但是,不知道孙延寿他耽误了喝药,会不会病情加重。
她朝屋里看去。
“对哦!”小丫鬟跳了起来,“我怎么没想到呢!”立刻跳转身,往回冲去。她跑了几步,又回转过来,走到上官灵罗面前,挡住了她的视线。
“你……”她轻声又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二庄主的女儿?”
上官灵罗几不可见地点点头。
“哇!”绿衣小丫鬟又跳了起来,“小姐,对不住,我没——我是说,奴婢没有……那个……跟我走……”拉起上官灵罗的手就跑。
上官灵罗一不留神被她抓了去,莫名其妙地跟着她一路跑向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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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孙延寿的屋内,阿涪探头探脑地往外瞧了好一会儿。
“又弄砸了,这添福可真是该打……”
“说得也是,我看,让三叔好好教训她一下以示惩戒!”孙延寿接话道。
阿涪苦着脸回转身来朝孙延寿叫:“少爷,这不至于吧?”
孙延寿觉得好笑,“阿涪,添福是你的人我知道,也不必袒护成这样啊……”
“少爷!”
阿涪的脸一直红一直红,直到穿着翠绿衣衫的添福带着重新端的药和上官灵罗来到房里之后还是红着。
“少爷,药好了,你可以喝了。”添福小心翼翼地将药碗交给阿涪,同时给了阿涪一个可爱美丽的微笑。
阿涪接过药碗,照顾孙延寿喝下。
上官灵罗站在添福身后,看到皱着眉头一口气喝下黑乎乎的药的孙延寿,心下忽然有了一些愧疚。
是不是因为昨晚陪着她在偏厅,吹到了冷风,所以他才会受了风寒而发烧呢?会不会是因为她的关系中了黑衣人的迷药,对他产生了不良的影响呢?如果是,她是不是该不原谅自己呢?
“我没事了,阿涪,你带着添福先下去吧.我想歇会儿……”孙延寿喝了药似乎更没精神力气了。
“我下去了,少爷。”添福要去拉上官灵罗的手,后者立刻后退一步。
“小姐,你怎么啦?”在添福的想法里,上官灵岁避开她的行为很奇怪。
“添福,你下去吧。”孙延寿出声道。
“是……”她边走边回头看跟在她身后的上官灵罗。
“灵罗,你能不能留下来?”
上官灵罗愣在原地,不知进退。
“走吧添福,咱们好好聊聊去……”阿涪拖着似乎打算破坏氛围的添福出了屋子,一路上都是添福娇嗔的叫声。
对望半晌,上官灵罗终于走向孙延寿。
孙延寿笑着闭上眼,慢慢进入了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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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延寿睡下不久,上官灵罗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晚膳依然是在屋里用的,三叔依然还是留在云州县城不曾回到孙家庄。而她的爹爹——孙家庄的二庄主,还是不见行踪。至少,她不知道,而庄里的下人们也没有主动来跟她说他的去向。
她抬头望了望天空,发觉今夜的月色还是和昨晚一样明亮皎洁,然而她此时的心境却不是如此。
一整天了,她无法静下心来好好看看书,这是没有过的事。她的心翻腾不已,她很想让思绪平静下来,但是做不到,所以只能让胡乱的想法占据她的脑子。
“砰。”
突然,门外传来碰撞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撞了一下。
上官灵罗仔细听了会儿,没什么动静又把心思放在在孙延寿的书上。
“砰。”
第二声声响比方才的轻一些,但有东西倒地的声音。这会儿天色还不算晚,庄里的人大都还在忙活着。想来,会不会是傍晚那个名叫添福的小丫头故意弄出声响来想引起她的注意?
与添福相撞摔碎了药碗后,添福这个年纪不比她小多少的丫鬟仿佛对她产生了莫名其妙的兴趣,突然地拉着她往厨房跑,一边跑还一边唠唠叨叨地跟她说了好多话,像只烦人的小麻雀。这跟那个阿涪很像。
上官灵罗想到这里,悄悄走到窗边,轻轻打开窗户朝外边探看,果然看到一团黑影在离她门口不远的地方。可是,看身形又不像是添福,倒跟阿涪有点儿相似。
也许是阿涪在回自己屋子的时候不小心跌倒了,他的房间就在她隔壁。
上官灵罗抓住窗子的手抖了一下,那团黑影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
黑影的样貌一点儿一点儿显露出来,映入上官灵罗的眼中。
是上官明!
上官灵罗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关上窗户,背靠在窗上,闭上眼眸,神志却格外清醒,两耳凝聚注意力,听着外头的动静。
不一会儿,上官明刻意放低的脚步声来到她的房门口,却静止不动。_
屋里的上官灵罗百味杂陈。
上官明开始在门口来回踱步。
终于,在不久之后,敲门声传进上官灵罗的耳里,但是她没有去开门。
几声敲门声后,上官明似乎放弃了打算,因为门外没了声音。
他走了吗?
凝神再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上官灵罗缓缓地欺近房门,终于下定决心打开房门一看究竟。当她一打开门,一股浓烈难闻的酒味便扑鼻而来,上官灵罗不由得拧起了眉。
门口的身影更让她心里打结。
“我猜,那是——”
“我娘,”上官灵罗对着空气道,“那是我娘的名字。”她的话音,带着一丝察觉不到的哽咽和思念,“素依,我娘的名字,当初还是他取的……”这话,说来却有点儿愤恨之意。孙延寿可完全给弄糊涂了。但,心中却感同身受她的怨恨与想念的矛盾。
孙延寿起身再去倒杯水,“二叔?二叔?”
上官明抬起头,眼神迷散。
“二叔,先喝口水吧。”
上官明伸手接过,挤眉想看清楚眼前的人是谁后,少少地呷了口,他“砰”地放下杯,抓住孙延寿的双臂。
“灵罗灵罗,爹爹……爹爹对不起你,爹爹对不起你……和你娘……”他垂下了头,双手不放开孙延寿,喃喃自语道:“灵罗,我……我j……”
上官灵罗眼睛东看西瞟,就是不去看孙延寿那边。
“对不起,对不起……灵罗,我对不起你和你娘……对不起……”上官明不间断地说着这些话,孙延寿叹息着任他抓住手臂。坐在床上的那个,此时心情一定很复杂吧。
“灵罗,二叔他其实——”
“对不起有用吗?”打断孙延寿的话,上官灵罗冷冷地进出一句,让孙延寿硬是怔住。她的口气有疏远有平淡也有淡淡的关心,但含着极重的怒气却是头一遭。
“灵罗……”上官明还在叫着她的名字。
“灵罗灵罗……”上官灵罗瞪着上官明,眼神复杂,喃喃地道:“这是你取的名,现在才来叫,有……
用吗?”咬着唇,不让心中的情绪过多地倾泻而出。
那个醉倒在一边叫着她和娘名字的男人,是她第二次见面的爹爹,是将她们母女置之不理的男人,她应当恨他的,虽然娘不恨,可是她恨,她真恨!
孙延寿拉开上官明,让他靠着桌子,“灵罗,二叔他心中必是愧疚的,对于你和你娘,我想他心中一定想念得紧……”
“是吗?”极轻柔的语调,听不出她此话是真是假。
“在孙家庄里,二叔是个严肃的人,不苟言笑。
爹常说,二叔心里头一定非常寂寞……”
“那是他的事。”寂寞?丢开了娘才会寂寞,才造成了娘的孤独。间接地也造成了娘不到四十年华就芳踪杳然的结果。
“灵罗……”对于固执的她和烂醉的上官明,孙延寿这个局外人无能为力。小的劝不动,老的是长辈,而他,甚至不清楚个中缘由。
上官明的嘴里吐出最多的仍旧是上官灵罗的名字,这让一向不轻易动怒的上官灵罗心头烦躁不堪。
她霍然起身拉开门。
“灵罗,你干什么?”孙延寿也跟着站了起来。
她的行为很怪异,他心里有不好的感觉。
上官灵罗抓住门的双手不动,定定地站着,然后又头也不回地跨出了房门,全然不去理会屋内其他两个人的反应。
夜风阵阵吹进屋里,孙延寿低头看着还是满嘴醉言的上官明,叹息着去隔壁将阿涪唤醒。
送上官明回房后,在阿涪唠唠叨叨劝说个不停下,他还是顶着病中的身体,去寻找上官灵罗。他直觉她不会离开孙家庄。
第一次见面时她说不恨二叔,今夜她的眼神却透露了恨意。
她是挣扎的。
不出庄,是因为挂心着醉梦中的爹爹,那个地方,会是初来孙家庄的她所选择的清净之地呢。
“呀……”孙延寿一阵眩晕。
她,她居然一个人身着单薄的衣裳,坐在园中亭子上!那是亭子的顶上,那样危险的地方,他是连看了都觉得头昏,她却自得自在。
那是她选择的调整心境之处,记得昨夜在道上与她相逢,她是自树上如精灵般飘然而下的,她喜欢高,可他一来不懂武功,二来身体不行,前思后想的结局是寻了面对她的长椅作为他的暂栖之地。
看到那长长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上官灵罗心中不无动气。
他努力想要让她对爹好~些,她是知道的,可是,他又岂会明白这种有爹等于没爹的痛苦!
从小到大,她引以为傲的便是坦然平静的脾气,因为从娘的口中,她知道爹也是面对万事都面上不为所动,是个极会掩藏自己情绪让对手铩羽而回的厉害男子。她很骄傲,她是他的女儿。
逐渐长大了,让她骄傲自豪的爹却从来不来见她一面,看看她武功练得好不好,看看她亲手种的桂花树快要开花了!
现在,这个爹爹竟然烂醉如泥地表达着他对她们母女的愧疚,表达着他十几年来想要说出口的感情。
有用吗?
娘已经走了,他现在再来说对不起有什么用!她怀着对他的感情走了,他再说多少个想念与爱有什么用!
脸上冰冰的,伸手一抹,是湿的。
没有爱便没有恨,糟糕的是,明明知道他是个可以让她恨之入骨的人,她却依然爱着他。
月色柔和地照在上官灵罗的脸上,孙延寿清楚地瞧见了她脸上的泪痕。他笑了,这代表了希望,灵罗和二叔的关系还是有希望改善的,只是时间问题。
瞧,从外表上看来几乎没有什么感情的灵罗,现在哭了,而且刚刚发怒了。
“咳咳咳……”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孙延寿身上的毛裘滑到了地上,他捂着嘴,没有余力去捡。
好不容易平息了气息,孙延寿首先看向亭子,上头却已不见了上官灵罗的影子。他一惊,站了起来。
“灵罗……”他松了口气,笑着道,“你怎么突然下来了?”看到她手上拿着毛裘,眼底的笑更深。
伸手上前,上官灵罗将毛裘交给他。
“多谢多谢!”孙延寿笑眯眯地接过。
上官灵罗沉默地走到亭子里,孙延寿只好跟着。
“你在病着。”意思是可以离开她。
“老毛病,发烧风寒对我而言就如喝水这般频繁。”就是不走,陪着她。
上官灵罗咬牙,“随便你。”她的火气今日特别旺盛,可他讨好似的笑脸,让她只选择撇撇嘴不说话。
好像从见了她开始,他就有了自说自话的能耐,“我已经让阿涪送二叔回房睡了,你不用担心。”
“……”沉默。
“二叔酒量好,明天一早就没事了。”
“……”沉默。
“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孙延寿无辜地笑了笑,“你应该这么吼我,不是吗?”
上官灵罗的回答是看着他,当他有点儿神经错乱地看看他。
“呵……”上官灵罗泄了气,他为什么总要来打扰她呢?就不能让她一个人呆会儿?“你该回去休息了。”他不想早死的话最好这么做。
“不能。”
“不能?”
“因为你没赶我走呀?”孙延寿眨眨眼。
“赶……你?”上官灵罗不理解这个人脑子里有什么想法。她说的话难道没有让他走的意思吗?
“是,所以我想,我能待在这里吧……”孙延寿点点头。
“再待下去你明天又别想出房门了。”
“无所谓,”他说的话很让人生气,“第二天就会好了。”说也奇怪,他大病小病不间断,像发烧之类的好得却特别快。也许是三叔开的药有效,也许是他久病的身体早已经对病麻木了。
上官灵罗无法劝说他,“想早死,别人也管不着……罢了!”硬生生地打消了念头,但不时状似无意地瞧瞧他的脸色。
孙延寿很高兴离开了让她将他抵之门外的话题,虽然他最初与最终的目的是让他们父女和好,但总要一点儿一点儿来,心急可吃不了热豆腐。
“灵罗,你的家在什么地方?”
“郧州城外的周家村。”
“那个地方热闹不热闹?”
“不。”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却有着简单、平静和朴素的生活。
她在气他吗?
“周家村啊?那里住的都是姓周的人家吗?”
“大部分是,有几家不是。”
“那里,是二叔的故乡吧?”然后,孙延寿发现他说错话了,上官灵罗再次闭口不言。灵光得很,一提到二叔这两个字,她的反应就是如此。
孙延寿不得不再次挑起别的话题,好让他能更多地了解她和她以前的生活。一部分是要找机会告诉二叔,另一部分,呵,是他的私心。
“灵罗,你娘是个怎样的人?”
娘?
“灵罗,你都长成大姑娘了……”
“灵罗,娘不后悔,你明白吗?”
“灵罗,娘……得走了……”
“灵罗?灵罗?”
“啊?”她猛地回头,对上孙延寿关心的眼眸,才察觉到自己方才又陷入了回忆当中。娘才离开她一个多月,却仿佛已经离她好遥远好遥远的距离,她们今生今世已经无缘再见了呀。
孙延寿的眼在上官灵罗小巧却有些憔悴的脸上看到了她的思念,也看到了她的脆弱,佯装的坚强退下之后,她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子而已。
仿佛带有魔力,两个人相视的眼眸须臾离不开彼此,孙延寿的手自有意识地抬起,慢慢抚上上官灵罗的脸。
她别过脸。
“我娘,是个很温柔很温柔的人,她对人总是那么和善,她相信世间的一切都是早已注定了的,就好像有日升必有日落,有得必有所失……娘啊,”上官灵罗合上眼睑,“她有一双慈祥的眼睛,小巧的唇,还有一头如乌云一般的秀发……她是个美人……”
“就如你一般?”
上官灵罗瞪了孙延寿一眼,“村子里的人生活简单,想法也简单,他们看到娘带着我一个人生活,都常常帮助我们……”
“然后呢?”
“然后我……”上官灵罗好像感觉自己今日的话太多了,“然后没了。”生硬地结束了话语。
孙延寿失望不已,“唉……”再找一个话题好难啊,但是——
“夜深了,你该——”
“回去睡了,我知道。”孙延寿轻巧地接下她的话,“你第一次见我时就跟我说这个。”他无奈地说道。
上官灵罗不好意思地看着自己的手。
“那么,我还想……”
“我也想睡了。”
“最后一个问题?”
“……”
“你会武功?”
“是的。”那是她之所以能安然地从周家村好好地来到云林镇的原因之一。
“你是从哪里学的?”
“我娘。”
“二婶?!”孙延寿显然以为上官灵罗口中的温柔美人是个需要别人来保护的娇弱人儿,却没想到灵罗一身的好武艺传承自二婶。
“是……你不会以为我娘跟你一样弱不禁风吧?”她斜睨他一眼,在他眼中看到了一点儿惭愧的影子。
“弱不禁风?”他身子是病弱的,但不至于弱不禁风。
上官灵罗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你没有自知之明。”走近他,“我想替你看看……”
孙延寿讶然。
上官灵罗出手搭上他的脉搏。
孙延寿温柔地看着她,“你还会这一手?”
“我娘教我的。”
“二婶?”看来,二婶是个出色的女子呢。也难怪,二叔本就是不凡的人物,配得上二叔的人也必然不凡。只是他心中不免与她有了相同的困惑,二叔为什么会离开二婶,并且十来年都不回去一次呢。
手腕上传来她的温度,鼻端缠绕着她的气息,他心跳加速。
上官灵罗抬起眼,他忙咳嗽几声掩饰。但是,在上官灵罗眼里的,不是因为他的脉膊跳动速度加快而惊讶,反倒是一种让人心里产生不安的眼色。
上官灵罗摇摇头,仔细查看了他的眼和舌,“你……有没有找过江湖术士?”
他摇头,“怎么了?”他身上又有什么异常了吗?
“你很不正常。”
孙延寿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能平安活到现在是万幸。”
“的确是,”然后,上官灵罗抛下一个炸弹,“你中了毒。”这是她第二次说这句话,也是第二次替他把脉之后说的话。前一次由于他们两个真中了暗算,所以她没看出来,现在,他脉上的信息告诉她,他中了毒,而且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这说明了为什么同样中了县太爷公子的暗算,而她比他晚醒来的原因,就不知为什么孙家庄里的人都没发现——
内贼?
上官灵罗怪异地放开了孙延寿,手却被他把握住,“你方才说什么?”
上官灵罗一转身,“有人对你用了毒。”是一种慢性毒,所以他至今还好好地活着,但却时常生病,没什么力气。
左手覆盖上右手,他刚才握住她手时,倒是用了力。也是,任谁听了她适才说的话,都要激动的。
“毒?”孙延寿还无法消化这个信息,“你能不能说清楚些?”他激动地跨上前一步,毛裘再次掉下。
上官灵罗转身打算再说一次,眼睛瞄到地上,默默地走过去拾起,“你中了毒,就这么简单。”他看来不懂得照顾自己。
“不可能!”
“不信也罢。”上官灵罗转身要离开。
孙延寿上前,“我不是不信你,可是……”这太突然了。
“你只是不信你自己罢了。”上官灵罗回来坐下。
“我……”孙延寿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你……你怎么能肯定我……”
“你可以不信,但这种事我没必要骗你。”她不会开玩笑。
“唉,我……我只是一时难接受……”
一阵沉默,孙延寿努力消化着。他不是、真的不是不信她,而是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犹豫与不相信的呀。孙家庄是他从小生长的地方,孙家庄里的人,不是看着他长大的,就是和他一块儿长大的,根本不可能有谁来害他。外面?他出庄的时间少之又少,出去也只是去看看他的表哥欧阳。
难道大街上人来人往忽然有人朝他下毒?
“也许是你得罪过别人。”怀恨在心而用毒的例子连周家村那种简单的地方都发生过一次。人心啊,真是难懂。
“我不接触陌生人,不可能结怨恨。”
“是熟人。”
“孙家庄的人都是我的亲人。”
“哦?”
“你不理解,他们……他们都拿我当易碎的东西来看,连骂我一声都舍不得……”
上官灵罗点点头,就好比周家村里隔壁的叔公一样。
“你不用太过在意,或者,你常吃的药,跟你平时吃的东西正巧产生了毒也不一定……”不是没这可能,但几率微乎其微。
“会吗?”碰到这种事,她比他镇定多了。
“有可能。”没想到她一句话,竟让他脸色变了。他笑看人生的模样,竟因为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而颠覆。或者说,他自己早已有所察觉?
上官灵罗想从孙延寿眼里看出些什么,但他的眼神太过幽远,让她无从找出其中的丝毫踪迹。
“我们隔壁叔公家养的那只狗,有一天就是这样死的。”
“狗?”孙延寿瞪大了眼。她拿狗来比喻他?
上官灵罗忍住笑,正经八百地点头。
“你……你……呵……”孙延寿苦笑不得。
上官灵罗故作轻快地耸耸肩,能暂时让他忘掉这回事也好。她刚才太鲁莽了,没想到他会是那个反应。不过,她会知道事实究竟是怎么回事的。如果他愿意让她帮忙的话。
“你不会有事的,叔公家的狗中了毒两年后才死的。”
“什么?!咳咳咳……”
“而且有三叔在,他不会让你有事。”这是正经话,三叔厉阵平日嘻哈,可也是让人不敢小看的厉害角色,与……与爹有得比。娘总是说三叔与大伯是爹最好的兄弟——一个为兄弟出力的好男儿!
“这事……”
“你可以让三叔再找大夫给你看看。”在孙家庄,他这个少爷中了毒,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如此突然的一件事,可会让孙家庄陷入一团混乱之中。
唉,这会儿可后悔口快跟他说了这事。
“嗯。”孙延寿沉重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