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样子,不管早或晚,只要我准备回到21号的家中,他会陪着我直到确定我爸不在才走。我们进到家里,他看我一脸劳累的样子,自告奋勇地要帮我拿冷饮和毛巾。“啊!”
突然间从厨房里博来他的一声惨叫,以及好多锅碗落地发出的尖锐声。
不知道情况的我,吓得赶紧起身到厨房,看到他正瘫倒在地上,头颅流着血,而我爸举着工地用的圆铲在他身边。来不及开口喊叫,在惊慌之际,我就被捂住口鼻,被我爸拖上二楼,沿路我死命地甩动手脚想要逃开,但是却寸步都移动不了,看着那双勒着我的脏手,掌心浓浓地酒气窜到我鼻间,夹着黑泥的指甲用力掐进我的脸颊中,我就做恶地想吐。他在我耳边急促地呼着气,如同鬼哭狼嚎地凄厉恐怖,我被我爸使力地丢在床上,口中的束缚一解开,我奋力地嘶吼求救,却只得到如雨下的掌掴。我的嘴角渗出血迹。舌头破出伤口,这些在以前如家常便饭的伤害,除了泪水,却夺不走我清醒的意志和仇恨的眼神。
那晚不同。因为殴打我的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是一只腐臭肮脏的人形蛆虫,我的意识在他拉去我的贴身衣物那秒完全丧失,连诅咒的目光都无法凝聚。我好害伯,无比的恐惧让我失去身体的自由,口不能言语,泪无法压抑,眼前只剩一片漠然的黑夜。我毁了,恶龙的牙尖已经陷入我的胸口,随时都会开畅破肚。
“啊!”一声哀嚎,我的神智被迎面袭来的黏热液体唤回,我伸手在脸面一抹,红色的鲜血从我手指向下滑动着。恒峰拿着菜刀往我爸肩上砍了一刀,鲜血喷洒在被单、床褥,他们拉扯僵持不下中,我爸捉住恒峰握刀的手,左肩撞入他的胸口,刀从恒峰手中飞了出去落在地板上,两个人扭打着,都急着伸手拿那已沾满血的刀。
“跑!赶快跑!往楼下跑!往门外跑!往活路里跑!”恒峰箝制我爸肩膀,抬头看着满身是血、蜷缩在床角的我,用力地说着。
我像是突然惊醒似地,不理会早已衣不蔽体的自己,就没了命地跑出去、下楼、出门。我投有大喊呼叫,我吓坏了,我只是赤着脚不断地往前跑,我要离开,离开这夜、这风、这路、这巷子、还有这个世界。
我躲在工厂仓库管理员的休息室,虽然裹着棉被,但是却无法阻绝寒冷的感觉,全身止不住的发颤。眼泪不停的流,嘴里喊着恒峰的名字,等着他来接我,可是一分一秒过去,一个小时两个小时经过,却再没有人走进这间屋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猛然推开,手电筒发出强烈白光照得我睁不开眼。“找到了,人在这。”一个工厂的伯伯向外头叫着,不久一名警察走了进来,他看我没有衣物在身上,赶紧喊着:“麻烦拿衣服进来,还有请支援一名女警。”
女警帮我穿好衣物,擦干眼泪,安抚我,“放心,没事了。”
边搀扶我走出门外,红蓝交替的警车灯和刺耳的鸣笛响第一次离我这么近,周遭围满着看热闹的人,咒骂我父亲的声音此起彼落,但是我却充耳不闻,“恒峰没事吧?”我一直问着,因为这是我最关心的事,“他为什么没来?”重覆的询问换来的答案就是简单一句“到警察局再说。”女警帮我把篷乱的头发慢慢地顺好,看着我涣散的眼神,只是叹息。
到医院验完伤后转到警局,妈看见我红肿瘀青的脸心疼地抱着我,一样是让我叫做亲人的人,为何对待我的方式却是天差地远。我感叹自己的不幸,更恨自己将不幸带到恒峰的家中。
“爸妈,恒峰呢?”他是否安全?记得最后看见的场景,是他们在争夺那把菜刀,而恒峰像是有点力不从心的样子。
“他没事,但你父亲死了。”跟爸说不到二句话,我就被带去侦讯室做笔录,虽然时至凌晨,警局里的人不多,但是我感受到每个经过的人所传来的目光多是好奇与惋惜。父亲死了?一般情形该有悲戚的泪水不是?我却笑了,是从嘴角抽动带出的微笑,眼神满是欣慰的肯定,“他该死。”也许我再有勇气一点,我会亲自动手,就不会害恒峰为我受罪。
看见恒峰是我被带上2楼时,在一个宽敞的大办公室里,恒峰一只手被铐在银色的钢杆上,他的背后有个大白板,在靠近恒峰头上的地方,写着杀人嫌犯。恒峰衣裤上满是血迹,受铐的右手上更是整个被染红。他本来是低着头的,不知道是不是体恤他犯罪的动机,他们让他抽着烟,恒峰只是叼着,偌长的烟灰脆弱地聚集悬挂,在他看到我走进,于抬头间,一口气灰化解体在半空之中。
“晴雅,我终于亲手保护你了,再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他猛然站了起来,右手将绞链拉撑,左手往外伸直就想握我的手,手铐刮动钢柱发出尖锐的声音,旁边两个便衣警察紧张地捉着他的后颈将他按下,但是恒峰还是不断向我的方向冲来,拼了命地想把头抬高看我。
“都是我害了你。”肩头被制住的我,无法更靠近他半步。我被带到旁边的房间里,一扇很重的门关上后,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接下来很多不堪的问题出现在我面前,很多我听不懂的法律术语,不管我怎么哀求,他们就是不肯让我见恒峰。
警察局完后就是到他检署,我好冷好渴,想换一件自己的衣服也不成。他们给我喝的水都有着厚重难闻的塑胶味。检察官比警察还凶一点,却愿意让我讲讲话和问问题,我知道杀人罪最少是判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未满十八岁或基于义愤都可以减轻恒峰的刑责,他答应我会尽量帮忙,但那是我跪在地上把头磕破后的事了。问完话后他找来了—个法院义工陪我走出门外,恒峰的爸妈亲友、还有恒峰的车友“火、雷、电”都在当场。
“早叫恒峰不要跟你在一起,你这扫把星。”火用力给我一巴掌,旁边的人连忙把他架开,他不断地叫骂,“婊子、贱货。一放他出来,是我干的,恒峰是帮我顶罪的。”大家都哭成一团,妈偎在爸怀里,远远哀伤地看着我,我终于把头低下来,眼神不敢再面对众人,我仿佛听见从心里骤然震起巨大的关门声,就像是警局那扇门一样,闭合上就能够摒除所有外界的声波,如同真空似地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被吞没,让我彻底地聋了哑了。
从法院出来后,我被临时安置在义工的住所,等候恒峰杀人罪的案子开庭审理。阿姨—她是我妈的么妹,从妈嫁给爸后就没再跟阿姨有联络,后来我们又搬了无数次的家,所以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亲人在世上。案件发生后,经过警方的联络,她才跟姨丈火速从台北赶下来想接我回家。但,等他们到了的时候,我已经被县政府社会局送到县立医院的精神科住院就医。
那晚之后,我不再开口说话,医生判定我精神状况出现异常,在取得阿姨的同意后,我被送进精神科病房接受诊治。没多久我被判定为“重度忧郁症”,不宜出庭作证,必须继续住院观察治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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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房的那段日子,我和阿姨正式相认。来看我的除了警察跟检察官外,就是恒峰的爸妈。我没办法说话,只能在会客时间静静地听着他们告诉我恒峰的近况。他们帮我带来电话卡、糖果饼干、一些零钱,换洗的内衣裤。我自杀过,用头去撞水泥墙、拿手去割床缘的铁架、扳断电话卡割腕,不知因此被施打了多少次的镇定剂,四肢被束缚关在禁闭室多少次,我睡不着,不停地哭着,心里喊着恒峰的名字,“对不起”最少被我默念了几十万次,我的脑子会一直听到恒峰对我说“跑,快跑!”还有火的责骂“婊子、贱货”,那是捂住耳朵也停不下来的声音。
因为抗拒吃药,我每天都要被护士架住强行灌药。很神奇,持续用药的一段时间过后,慢慢地,声音就不见了,应该是说我的人不见了。药好像给了我一个固定的情绪和新的个性。我不再情绪低落,愁苦哀伤的表情被一张木然的脸取代。
我还是挂念着恒峰,只是痛苦被挡在胸口,再也上不去脑子里,像是没有浪花的海,没有风跟雨的台风夜。当我发现原来是药物夺走了我的恶梦、自责、愤恨时,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我开始依赖起药物,早中晚三餐后的用药时间,不需要再有人逼迫我,我会乖乖跟着病友到护理站吃药,然后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在沉重铁门与无数铁窗陪伴下,消耗日光、月色,跟自己。
我是没有浪花的海,没有风雨的台风夜;我是被雕塑的人偶,除了丝线外,你再也牵动不了我一丁点的情绪。我是人,却又不是人。
在阿姨坚持下,恒峰的爸妈不再被允许来探望我——他们的悲伤表情,恒峰的消息与问候,可以轻易地在瞬间化解药效,几乎他们每来一次,我就会情绪失控进而出现自毁的举动。
从县立医院到台北荣总,随着用药的改变,心理治疗师的介入,我逐渐开口说话,虽然常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但是医生似乎认为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
“难道你不想赶快好起来,离开这去找你心爱的人?”“他能无怨无尤地为你做这么大的牺牲,我相信他一定不愿意看你活得如此痛苦。”“你们都还年轻,可以重新开始不是吗?一如果他在监狱里,也是这样虐待自己,你不伤心难过吗?”
这些话带给我很大的鼓励。的确,除了出院外,我没有别的方法可以见到他。我们都还小,欠他的,我可以慢慢地还清。正如医生说的,要是他看到现在清瘦憔悴的我,一定会忍不住大动肝火,会数落臭骂我一顿。我要离开医院,为了他我要赶快好起来。
我开始参加团体治疗,唱歌、打乒乓球、跟病友打牌聊天,许久不见的笑容也随着我的努力一寸寸地回到我脸上,每天我都写一封信给他,麻烦阿姨帮我寄出去。信的内容一定有句“我们都要忍耐,等我!”
本来食欲不振的问题,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我变得爱吃,最初是为了要补充体力,让自己身体有力气去对抗缠绕不去的沮丧感,但在不知不觉中,爱吃成了不吃不行。我吃的快吃的多,吃完正餐的菜色,我却还停不下,就算只剩白饭我也一碗碗的添着,直到肠胃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食物堆满到喉咙上。
然后我会呕吐,起初,还得用手指头压住舌根才吐得出来,到后来,只要想吐,我随时随地想吐就能吐。
仿佛冥冥之中,有人希望我遭受无止尽的惩罚,因此对我施了一种极为恶毒的魔咒。让我不断地从一个炼狱换到下一个炼狱之中。病房很快地发现我的异状,医生交代必须控制我过当饮食,但是为时已晚。食欲成为我不可控制的冲动,我开始会去偷、抢病友的食物,不管是一口饭、几盒饼干。吃撑、吐掉,吐完再到处搜刮食物,不停地恶性循环。
不在乎被病友殴打,或是呕吐带来的痛苦,因为在吃的过程中,我能得到解脱的轻松感,就算接下来我得面对接踵而来的罪恶跟挫败感,我还是乐此不疲。医师认定我的强迫症情况过于严重,换了新药更加重药量,为了确保在适应新药的过程中不会发生意外,我又进了禁闭室,这一关一绑就是7天。
“我可怜的孩子……”之后阿姨来看我时几乎都是以泪洗脸。姨丈总是拉着我的手告诉我:“要勇敢,想办法战胜自己。”“有我们和那个爱你的男孩在等你。”他们说在台北已经有个家等我回去,只要出院,会有一个漂亮的房间,多彩多姿的大学生活正在等着我。
同一天,我才知道自己考上了木栅的政治大学,阿姨帮我办妥休学手续,两年内复学就可以。他们拍了许多关于校园、猫空、指南路、台北美丽的夜景照片给我,期待我用希望去克服过去的阴影。
希望?是雨过的彩虹吗?不久前,曾有一道彩虹为我架出幸福的美丽弧度,却被尾随而来的暴风雨瞬间冲毁。注定我只能拥有暴雨中的彩虹,等着这不堪一击的讽刺颜色消融透明,最后一无所有。在往后的心理咨询中,我对医生说着我的感触。
医生说,因为我生病了所以才会有如此悲观的想法,可是他却没办法解释,在我为了恒峰、阿姨、姨丈跟未来做出努力,征服对食物的强迫症后,体重突然爆增的现象。在暴饮暴食期间我还瘦了5公斤,但是,现在即使不吃不喝,脂肪像是躲在空气里,顺着呼吸或是直接贴在皮肤上,如同飞扬的尘土,一层层地覆盖在我身体上快速地堆积加厚。
我的甲状腺分泌正常,新药的副作用中没有这一项,各科的会诊也找不出身体异常之处。我的主治医师说:“可能是心理的因素所造成的,所以等你去除心里的障碍,‘应该’能痊愈。”
“要多久时间?你说啊?”从没想过我会用激动愤怒的口吻对人说话。
除了悲怜我的眼神外,医生没有给我确定的答案。时间会告诉我们现实,因为除了现实,它一无所有。不到1年的时间里,没花任何一毛钱上帝就送了我整整55000公克,可惜不是高价昂贵的黄金条块,而是号称有市无价的人肉脂肪。吊诡的是,随着我一天天的变胖加重,我的忧郁症和强迫现象却日趋减缓。
“心宽体胖嘛!”当我的主治医师这样告诉阿姨时,我终于相信鲁迅在书里闻扬的阿Q精神,原来真的都还住在中国人心里。医生能把误打误撞的结果,乡愿地找个理由搪塞,再将功劳揽起四处说嘴。阿姨和姨丈也可以在迷迷糊糊中乖乖地感恩载道。不过既然他们认为这样能皆大欢喜,我也无话可说。
刚到医院的18岁,我是164公分45公斤。喜欢我的人告诉我,我有张过于清瘦的脸颊,但不失美丽的容貌和晶亮的眼神。
匀称的身体,虽略嫌骨感,弱不经风的外表,有让人想要怜惜的不舍。那一年我罹患“精神官能症”,自杀、暴食、偷窃,成天有数不尽的沮丧,以及吞不完的药丸和胶囊。
19岁了,身高依旧,体重却像青蛙吸气般涨大一倍。病友们都叫我牛蛙,因为我肥胖后话变得多,老是聒噪地讲个不停。用直桶圆滚来形容我的身材一点也不为过,从脸的轮廓,胸部、腋下,大小腿、臀部、肩膀手臂、下巴、颜骨,随便从身体的任一部份望去,就能看到一团肉在耀武扬威。走路左摇右摆还会产生自然晃动的步伐。
一拉开嘴笑,怎么样也找不到甜美之类的形容词。两边鼓起的腮边,配合肥厚眉间肉,再加上被眼脸夹成线的横眼,说是笑的龇牙咧嘴、随心油腻并不为过。以前觉得无奈反射的耸肩微笑,会被说是俏皮可爱。现在提肩,脖子上的几圈脂肪组织一块地聚集分层运动起来,不要倒尽旁人的胃口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阿姨买来的贴身衣物从S→M→L演化到xL。我的月事完全停了,女人到更年期前的折磨,全部瞬间收拾解决。镜子、玻璃能够照出影像的一切我都刻意避开,偶然从镜子旁闪过一眼看到自己,浮肿的脸、拥挤的五官,怎样看都像是被人换了张脸和躯体。那镜子里明明不像我,但却真的是我!我傻笑的走过,再若无其事走到角落边的跑步机上,跑步机的履带快速地循环滚动着,砰砰作响的金属轮轴与塑胶皮面的摩擦声,忠实地反应着我奔跑的速度和心里的愤怒。
很神奇的,医生竟然说我的情况日渐好转。我知道他参考的数据是什么,是我从小就没有的放浪大笑,不再躲在床上写信跟呆滞的望着窗外,积极加入病友的团体治疗(唱歌、打牌,玩玛莉兄弟之类的TVGAME)。会运动,单独心理咨询时,不再提起恒峰和往事,不会漫无目的绕着病房周围,口中念着自我责难的言词。—
不写信,是因为觉得握笔的手不该像个烤箱手套;不提往事,是因为想念恒峰的人不该是个肥胖丑陋的自己。而既然最残酷的诅咒已经在我身上应验,过多的自责内咎当然不再被需要。让我彻底改变对恒蜂韵依恋,还是心理咨询师的几个老问题,只是说法稍做更改。
“这样的我再也不想离开这,去找我心爱的人。”“如果面对这样的我,他一定会后悔为我做这么大的牺牲。”“我们不会有重新开始的机会了。”如果他在监狱里,知道我变成这个模样,一定会伤心难过。”“为他与自己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吧!”
这样的念头出现,我的体重便停止上升,我开始学习如何当一个称职的胖子,毕竟接下来的日子还得和这个躯体继续相处一段日子。为什么是一段日子?我答应过恒峰一定会上大学,而我对大学也有一定的憧憬,等大学念完再来自我了断。
“在这里是死不了的。”我有充分的经验可以支持自己的论点。所以要完成我人生最后两个目标,就一定得瞒过医生护士让他们相信我已经痊愈。因此我下功夫去摸清其他病友能够出院的条件并准备加以模仿。我的计划成功了,三个月后我终于获得医师的许可出院,打开这扇铁门花了我整整1年10个月的时间,而且瘦的进去胖的出来,阿姨都免不了在一旁感叹唏嘘着造化弄人。
“阿姨别这样,至少我还健康的活着。”重新面对这世界的我,比以前更有自信,因为医院送给了我两样谋生的技能——谎言和伪装。看着阿姨跟姨丈欣慰的表情,把自己活着的理由清单上再多加一条,“当个乖巧的女孩好好孝顺他们,为期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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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0岁,他6岁,我是大学生,他是伟大的大班,是阿姨的独生子,叫做雅达(但是你得称呼他泰山)。我是他统领下的大白蛙,他是我生命中第—个泰山,第二个重要的男人。
姨丈的家在兴隆路的巷子里,是25年的3楼独栋老旧建筑,灰白色的墙缘布满茂盛的爬壁藤。爬满墙壁的绿叶把一扇扇的窗户和两个金鱼红颜色阳台栏杆热闹地包围起来。二楼阳台上几株朝天椒树,正发着百来个小巧椒实,它们披红戴绿向阳光所在处直挺着身体。三楼几盆万年青,沁着凉意的看竹,一间一细的绿叶既互相映衬又分庭抗礼着。与左右的黯淡无奇房舍相较,这里就如同是不惹尘味的仙境一般。
阿姨一家住在三楼,一楼跟二楼分租给咖啡店和世新大学的学生。我到的时候咖啡店早已搬走,墙面一张迁移启事,写着近5年的经营终告结束,与其中的无奈跟不舍。阿姨为了给我一个独立又方便的环境,提前终止跟店家的契约。又花了一大笔的装修费,在30坪方正空间中,副出专属于我的2房2厅。家电、寝具、书桌一应俱全,顾虑到我可能还不愿意外出,衣橱里也摆满符合我尺寸的衣物。
“好大的钢琴。”客厅上一台黑色YAMAHA演奏型钢琴,靠在亚麻色墙壁旁,显得稳重而优雅。“那是我的!”稚嫩的声音从我后方的门外传来,姨丈领着矮小的他缓缓走近房子里。他挣开姨丈的手绕到我面前,双手一摊成大字站着,用严肃的眼神向我宣告钢琴的所有权不容侵犯。
“是你的啊。”眼前的他,戴着白色的棒球帽,蓝色吊带裤,一双黑底绘着红色耐吉标志的球鞋。有干净的帅气和骄傲。
“对,你是谁?我的公主姐姐呢?”我似乎让他大失所望,他把目光投向阿姨,希望他的母亲能替他解答疑问。
“雅达,她就是姐姐。”阿姨从背后拍着我的肩膀对他说。
“嗯,我是你姐姐,但我不是公主。”我弯腰伸出手压了压他的帽缘,他很快地躲开,俐落地跺步转身,一屁股坐到琴椅上头。
“你不是,照片里的姐姐不是长这样。你不像公主,你是大白猪。”他的话让阿姨夫妇脸色铁青,姨丈更是趋前揪着他的手心打了起来,“没礼貌,是谁教你的。”“呜啊!”他嚎啕大哭,但是姨丈没有手软,阿姨也不阻止。“对不起嘛!”他本能地发现事态严重,嘴里道着歉,求助的眼神朝我飘来。
“姨丈别打了。”我抢过他抱在怀里就往房间里跑。姨丈追到门口,脸上的不悦丝毫未减。“晴雅,你不要护着他,小小年纪讲话那么难听,以后还得了。”姨丈是高中国文老师,律己甚严的言行,他对孩子管教的高标准要求是可以想像的,可是想不到他出手这么狠,雅达的小手心红肿地厉害,让人瞧着就心疼。
“小孩子不懂事,而且我也没生气。”他在我的肩头啜泣,整张脸涕泪纵横着。好说歹说,总算请阿姨把姨丈请出了一楼。房间里,剩我和他,我安慰着他,哼着自己爱唱的老歌《最后一夜》、《油麻菜籽》,温柔和缓的旋律似乎让他放心不少,他用衣袖抹干眼泪,把头拉回我面前对我说。
“姐姐,你为什么跟照片里的样子不一样了。”疼痛无法在他身上产生挫折,他还是锲而不舍想要找到答案。“姐姐被坏国王下了很恶毒的魔法,就从公主变成大白猪了。”这样的回答对他来说也许会简单明了的多。
“像白雪公主、睡美人一样吗?”他闪烁着兴奋的眼神,像是惊见宝藏一般。“不,比较像青蛙公主。”我想了想过往发生的一切后这样说着。“你骗人,幼稚园老师说过的故事里,只有帮公主捡金球的‘青蛙王子’。”他义正严辞地用他整个幼稚园的知识反驳着我。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我对他说着,高三时从英文老师口中知道的《青蛙公主》故事,我学着老师的语气从天寒地冻的俄国描述起,好妒的沙皇,聪慧美丽的小公主,到最后王子和公主过着快乐的日子结束。
“你爸爸也是嫉妒你比他聪明吗?”“不是,他嫉妒的是,我竟然一个人得到快乐。”“王子呢?他没有来救你吗?”“王子来过,他以为杀掉坏国王就可以解除魔法,想不到坏国王的诅咒在死后变本加厉,王子不但没顺利救成公主,还被关在监狱里。”
“是故事里‘蓝色国度之后的国家’的监牢吗?”那是青蛙公主被拘禁的地方,王子是关在另一个未知的地方。”“那谁带你从蓝色国度里逃走?”“是你爸爸和妈妈啊!不过你爸爸妈妈不知道,其实姐姐身上还戴着监狱的深蓝色手镣脚铐。”
“在哪?”他好奇地回头看着我的双手。“它们是隐形的。”
“所以你还在等王子来救你?因为你还是又胖又丑的青蛙?”他继续问着。“不等了,世上没有那么多的王子。”我摘下他的帽子,帮他擦干湿掉的头发,充满不舍地亲了一下他的额头。“他是假的王子。真正的王子要照着故事,在很多动物的帮忙下把你救出来。姐姐你不能放弃喔。”“嗯。”我点头笑了笑,他的贴心着实感动了我。“不可以像其他故事用简单一点的方法吗?像是一个吻。”看来,《青蛙公主》故事使用的方法对6岁的他而言太复杂。
他垂头扁嘴轻轻叹息着。“不知道耶,你要不要试试看。”
我才一说完,他就将双手贴在我肥厚的两颊,吸气、闭气,用力地闭起眼睛,柔软的小嘴快速地在我唇上啾了一口,然后更快速的离开,用掌心把嘴巴抿干,不停地看向窗外,最终傻傻怔征的盯着我看。显然天空的晴朗,平静的地表,完全没有发生异变的我,让他十分失望。
“对不起没有打雷闪电、地动山摇,姐姐的身体也没有缩小。”不忍心见他瞅双落寞的眼睛,我赶紧开口向他道歉。
“放我下来。”我以为他生气了,小心翼翼地放下他。拿起床边的帽子重新载回头上,说句“你等我一下。”他便跑出房门。
“应该是跑回家了吧!”我想。
仔细地环顾这房间的一切,除了具亮白的床组外,其余的摆设都是原木色调,有着出乎我想像外的朴素,丝毫没有一点粉粉柔柔的女儿气息。走出房门,他正神色凝重绕着钢琴一圈圈地走着,在把棒球帽前后反转3次后,雅达走到我跟前,挥手示意要我蹲下,然后神情严肃地说着。
“除了泰山外,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英雄又是王子又可以得到动物帮忙的。所以我决定为了姐姐放弃我超人的身份,在姐姐恢复公主前,勉强当森林王子好了。”他一副做出重大牺牲的模样,令人不禁莞尔。
“那你的森林同伴呢?”“有胖虎、眼镜猴、凸眼鱼啊,他们都住二楼。”“这么厉害?”“当然罗!姐姐你以后就做我的随身大白蛙。我会保护你的。”他将胸膛高高挺起,俨然自己就是万兽之王。“这.么好?”“嗯,因为你是我的姐姐啊!妈妈说,我们是真正的一家人。”我跟雅达打好勾勾,约定要让他为我解开邪恶的咒语。他还答应有空的时候,会顺便去把之前的假王子救出来,“毕竟弱小也不是他的错。”雅达感叹地说着。
睽违许久的笑颜,在见到雅达的一刻重新绽放。他生气勃勃地或跳、或跑,身上沾附的理想、梦想、幻想就跟着时而舞动,节奏强烈又明快,让人不住想随着翩翩起舞。虽然没多久,他就向我请长假,“大白蛙,你不知道苹果班新来的小公主的遭遇有多凄凉。”去拯救他5岁的新欢了。但是我还是衷心感谢这个花心的森林王子。
因为他打消了我原来轻生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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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搬来的第二个周末,阿姨带团出国不在,姨丈参加学校的自强活动去了澎湖,而我的泰山自愿留下来陪伴我(事实上,是他的小公主星期六会待在幼稚园的钢琴才艺教室里,需要他随身护卫)。
当天晚上泰山感冒了,一烧就是39.7度,他浑身滚烫意识也渐渐模糊。我找了一条毛毯将他紧紧裹住,等不及救护车到来,出门拦了部计程车,吓得没有主意的我,只能不断重覆“医院……麻烦你去医院”,幸好遇到一名状况内的司机,直接替我决定了最近的万芳医院,否则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姐姐我会死吗?”这么小的年纪,从哪生来如此丧气的一句话。“死?”原以为对这字早已毫不在乎的自己,看到“它”附身于雅达之上,不断地在这娇嫩矮小的身体里抖动时,竟然开始觉得恐惧。随着雅达吱唔不清的话语,不再张开的眼睛,我在心中暗自祈祷:“请您不要带走他,因为您带走的不是生命,而是无价的希望啊!”我将雅达抱得更紧,司机为了他不顾交通号志、来往的车辆,加足马力往前冲。
喇叭整路鸣叫着。
时速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增加。
“你不会死的,连一个陌生的司机叔叔,都能不理会自己的安危,就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你不能辜负大家,一定要活下去。”
我狠心地用力拍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大声地说话,就是要他保持清醒。“那你会陪着我长大吗?我已经战胜欺负苹果班小公主的坏人,接下来我有空拯救大白蛙了。”
“会,大白蛙会等着小泰山长大,等你带着动物朋友来帮我。”我不知道落泪的数量如何计算,但是我觉得我已经哭满一个太平洋了。姨丈从澎湖赶到医院时,雅达已经从急诊室转到儿童病房。40度的高烧已退,医生说有轻微的肺炎现象,不过只要安静的休养几天就不会有大碍。“姐姐我搞不懂,你明明那么重,为什么妈咪老对爸爸说,你像个轻到不行的泡泡,随时会破灭消失。”
“你每次跟我在一起都笑得很开心啊!可是为什么爸爸总说你的笑里藏着悲伤。姐姐你教我怎么分辨,还有你把悲伤藏在哪里?舌头吗?我偷偷观察很久都找不到。”才恢复力气的雅达,不管我怎么劝他休息,他就是不愿意停下问题。
“嗯!你才是对的。姐姐很重,不但飞不起来还消失不了。还有笑容没有口袋,怎么藏得住东西。”“我就说嘛。”得到答案的他,心满意足地继续睡着,脸上净是得意的笑容。
经过一夜的折腾,我也累了,在劳累迷蒙的惺忪眼神里,我仿佛找到了生命的出口,那是我和雅达紧紧相拥的地方——在一台黄色的计程车上,出口处有个嚼着槟榔面露凶光,背上还刺着青龙图案的守门人,我们谨慎地走了过去,出口外面不是天堂或是地狱,而是人间。雅达出院了,我变成一个快乐的胖子。当个快乐的胖女孩不难,只要对爱情不抱任何期待,不羡慕街上纤细窈窕的女孩就行。而恰好这两点,我都具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