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大理寺卿怎么可能亲身犯险,来到他们这个几乎是三不管地带的穷乡僻壤追查案子?
即便就算他当真是……今日既来到了小汤村,落入了他们手里,也只能充作是“赝品”那般任人宰割!
因为小汤村的秘密,绝对不能泄漏出去,今天他们这些生人都得死——还有背叛小汤村的马藤父子——
要怪,就怪他们不长眼,生门不走,自己撞上死门来!
“小汤村诸位,你们当真执迷不悟,确要一条道儿走到黑?”李衡神色沉静,目光冷然。
数十名小汤村民看着他们只有寥寥几人,原来的敬畏害怕又渐渐被豁出去的狂热取代了。
对啊,就算是名满天下的大理寺卿又如何?
落难的王孙公侯尚且任人鱼肉,何况不过是个官儿?只要今日被绞杀在此,消息传不出小汤村,土坑一埋,谁会知道死的是谁?
“小汤村近年来有红衣僵尸出没,这是连县衙都知道的事儿。”消瘦阴郁的里正和村长交换了一个眼神。
里正摸着短须,三角眼精光微露,故作摇头叹息道:“……李大人不幸在小汤村惨遭红衣僵尸所害,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也无能为力。”
曹照照眨眨眼——哇塞,这是剧本都写好了?
汤渤捂着剧痛欲裂的胸膛,强忍着翻腾呕血的冲动,阴狠冷笑道:“寺卿大人,你莫不是以为只凭着你们区区几人,还有马藤这反骨的狗驴,就能从我们全村人手底下逃走?”
曹照照看着他,再回头看了看自己这头的大内高手,闻言顿时陷入沉默。
这个,很难说呢……
“胆大妄为,目无王法,你们就不怕祸及妻儿吗?”李衡挑眉反问道。
汤渤不屑地抹去了溢出唇边的血丝,嗤道:“就不劳李大人操心了,只要你们一死,就什么麻烦事儿都没有了,长安那么远,这山里随处一埋,等到你们都化为白骨了,也没人能找得到你们的下落。”
李衡望向里正。“汤里正,你不想追究你儿究竟是何人所杀了?”
汤里正一僵,脸上老谋深算贪婪笑容消失,掠过了一抹恍惚和愤恨。“你——你知道杀我儿七郎的凶手是谁?不,你的意思是,你……当真抓得到红衣僵尸?”
一听到这句话,小汤村其他人也开始面露希冀,急忙忙交头接耳、窃窃议论了起来。
他们去岁冬日至今,大半年来被这每逢雨夜便出现的红衣僵尸吓得人心惶惶,寝食难安,陆续有十几户人家已经受不了这样鬼魅恐惧的阴霾笼罩,不顾一切地逃离了小汤村……
虽说村长等人已再三压制,当以大事为重,可是涉及阴司厉鬼僵尸,谁人不怕?
早前红衣僵尸还只是撕食鸡犬,但后来竟然开始吃人了……里正家的七郎,那浑身软趴趴干瘪瘪的死状,可怕得令小汤村民连连做了许久的噩梦,接连好几日都不敢出家门。
倘若,倘若眼前这位大理寺卿真的能够帮他们抓住红衣僵尸……
“自大人接任执掌大理寺至今,但凡他经手的悬案冤案,就没有破不了的。”曹照照探出头来,骄傲地昂首。“——若说这世上有谁能捉到神出鬼没的红衣僵尸,也就只有我们家大人了!”
李衡耳朵隐约发红,嘴角依稀微微上扬。
“……”雪飞面色古怪。
“……”炎海嘴角抽搐。
“……”清凉满眼佩服。
现在总算知道为何大理寺上下会暗地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论见缝插针、趁势逢迎,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功夫,也唯有曹司直能超越曹司直了!
高,真是高啊!
不过也亏曹照照这样突如其来的工商吹捧,让紧绷的氛围顿时一松,也把话题导向、聚焦在了七郎之死和红衣僵尸上。
汤里正眼底燃起了一丝希望之火……
“唉,黄泉之下,冤魂仰望,等的就是有人为他复仇雪恨,还他一个正义公道。”曹照照叹息,小脸浮现感伤之色。“——里正啊,父子连心,难道你就忍心见你家的七郎死得不明不白吗?”
汤里正眼眶红了……
汤渤猛地扯了里正一下,厉声警告。“三叔,您别上了他的当,七郎被红衣僵尸咬死吸血而亡,这事众所皆知,县衙都来调查过了,我们不是已经商量好了,先把大事处理好,七郎的仇咱们一定会帮他报的?”
里正面上露出艰难挣扎之色,心爱孩儿惨遭吸血丧命,他心痛如绞,做梦都想把凶手,把那天杀的红衣僵尸逮住活活烧了……
他下意识地望向曹照照。
曹照照对着迷惘矛盾脆弱的汤里正,满眼真诚,柔声道:“错过了这次,也许你这辈子永远也不会有机会报这杀子之仇了,七郎每年忌日,你在他坟前焚香之时,难道不悔恨心痛吗?”
汤里正老泪纵横,身子摇晃颤抖……
“三叔!”
“阿渤,我不想七郎死不瞑目。”汤里正老脸皱纹刻划着丧子之痛的苦楚,他泪汪汪喑哑地道:“如果李大人能帮忙抓住红衣僵尸,那我……我……”
“三叔您千万想清楚!”汤渤眼神阴沉带着警告,低声道,“大事,是族长决议了的,即便您是里正,也不能违背族长和全村人的意思。”
“阿渤,可我只有七郎这个亲儿子……”汤里正死死抓住汤渤的手臂。
中年村长紧张地看着他们俩陷入争执,焦急得团团转。
“你们……你们这是在做甚……”
“汤里正,”李衡泰然自若地沉声道:“命案为重,耽搁越久,证据越消减薄弱,今日本官已开挖坟坑,确信自去岁至今闹得沸沸扬扬的红衣僵尸,非当年独孤氏所携两名外孙女……坑中的两具白骨便可佐证。”
此话一出,小汤村众人哗然……
“什么?”
“太好了,所以不是她们尸变,前来索命……”
“那究竟是谁?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汤里正先是大喜,随即急切追问:“李大人,如果不是她们俩姊妹在作怪,那究竟是——”
“是啊是啊,李大人,请您务必为我等做主啊,那红衣僵尸,呸!那俩恶贼祸乱我小汤村,不只是鸡犬不宁,还害死了人……”
“都杀人了,那俩恶贼绝对不会就此抽手,如果不速速逮到人,咱们还有安生日子可过吗?”
“对对对,就是这样!”
“三叔!还有你们——你们都疯傻了不成?”汤渤万万没想到李寺卿仅仅只一句,便让众人瞬间倒戈,完全打乱了他的打算,不由急出了一头热汗。“你们忘了最最重要的‘大事’吗?”
“汤里正,汤村长,你们可还记得那几名儿郎分别在何处遇害?死因为何?”
李衡一身尊贵肃然的正气,威仪甚重,自有一股稳定人心的力量,众人仰望着他,自然而然忽略了一旁汤渤的跳脚。
“记得!当然记得!”
“那一幕太惨了,任谁人看过一眼,这辈子都忘不掉……”
不只汤里正和村长,就连看过那三名离奇丧命于野狼山上的村民们,都开始七嘴八舌争相说来——
马藤面露疑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曹照照自然知道李寺卿大人为何又当场询问众人,而不是只采信马藤证词了。
因为取证不能只单凭一面之词,而是要证词多方验证,更何况记忆是重新建构的历程,常常包含事实和虚构。
若是在有心人士的暗示与影响后,大脑甚至会以推论的方式,自行填补故事中的漏洞与细节,因此仅以证人的证词作为证据时,是要非常谨慎的。
犯罪心理学研究证明,很多证人提供的证词不太准确,常具备个人观点和意识,信息之间自动的组合导致不真实的回忆,就是虚假记忆。
所以仰赖正常程序和科学证据是极为重要的。
她这两年多跟在李衡身边办案,常常惊奇于他办案刑侦的敏锐度和前瞻性,远远超越大唐……甚至直逼现代犯罪侦查专家。
汤里正和村长犹豫了一下,也一一补充当年惨剧的细节部分……
只不过时间过去了几年,他们记忆或凌乱或清晰或重叠,但最后经过多方证词归纳总结,可信度较高的几点是——
先后共有三名儿郎遇害。
遇害地点都在野狼山上。
一人首先跌落山涧而死,三日后另一人遭巨木砸死,五日后一人被猛兽咬得肚破肠流丧命。
事发前,三名儿郎都有骚扰两姊妹的不良纪录,杜老儿……也就是独孤老汉,曾向当时的老村长告状求助过,可儿郎们不认帐,甚至死皮赖脸的不认错,后来还是只能不了了之。
老村长过后不久病逝,其子继任为新村长,对于外来户的独孤一家,就更加懒怠看顾了。
最后这一家老小,可说是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地步。
第10章(1)
曹照照听完了村民你一言我一句,有幸灾乐祸有议论八卦,还有窥伺隐私的兴奋感,只有少部分两三个人对此露出一抹羞愧之色,她刹那间竟有种——
既然小汤村民这么野蛮愚昧又恶毒,干脆就让红衣僵尸继续替天行道——的愤慨冲动念头。
还查什么案呢?这么做死的一群坏蛋,就让他们自己在山里祸害自己,或等着让红衣僵尸吸血吸光光好了!
她知道自己身为大理寺一员,不该有这样情绪化的恶念,可是她真的忍不住……
李衡不知身后的小女郎内心波涛汹涌,沉吟片刻,环顾四周。“方才相验尸骨,可知两具白骨一为生前遭铁器利刃击中后枕骨,骨裂血肿而死,一为舌骨破裂,乃遭人大力掐喉而亡。”
刚刚无比兴奋激动的小汤村民眼神开始闪躲,中年村长脱口而出抢先辩白道——
“李大人,是这对贱人先害了我们小汤村的儿郎,我们按照族规处置她们,天经地义,这是连县衙官府都不能过问的!”
“是县衙官府不过问,而不是不能过问。”李衡面色一沉,肃然凛冽地道。“况且你们有何证据证明三名丧命野狼山的死者,是两姊妹所害?”
中年村长一窒。
其余村民不服气地嚷嚷起来——
“她们迁到小汤村,就得守我们小汤村的规矩,况且男未婚女未嫁,儿郎看中了她们,想上门求亲,可没犯了哪条唐律!”
“可怜几个儿郎死状极惨,他们死得冤啊!”
“就算没有证据是她们亲手杀害的,可总归跟她们逃不了干系,就是她们两个红颜祸水!”
“指不定是她们把人给骗上了野狼山——”
曹照照听得义愤填膺,火又快冒上来了,她正想驳斥,却被李衡大手轻轻而坚定地按阻住了。
“……一堆混帐王八蛋!”她拼命憋了回去,却是暗暗咬牙切齿。
“两名女郎生前曾怀有身孕,约莫……”李衡侧首看了曹照照一眼,眸带询问。
“——妊娠四个月左右。”她哼了声,闷闷道。
李衡在袖子掩映下轻柔握了握她微冷的小手,那大手温热有力,刹那间暖和抚慰了曹照照对人性丑恶的心寒。
“按马藤的证词,独孤氏和其外孙女迁徙至小汤村落脚定居,约略七个月有余,平时安于开荒外,几乎足不出户。”他目光如冷电,扫过暗暗混在小汤村男人群中的几个妇人大娘,她们眼神闪烁,畏缩躲藏……
李衡心中微动,嗓音森然。“可推断两名女郎是在村中有孕……或者说,疑遭逼奸有孕,而嫌疑犯,极有可能便是那命丧野狼山的三人。”
小汤村居民脸色一阵红一阵青,面色诡异复杂,挨挨蹭蹭推推挤挤间,有名妇人尖酸刻薄地高喊了起来——
“未婚有孕,本就死有余辜!”
“放你娘的屁!”曹照照憋不住了,气呼呼地舞着拳头。
李衡忙拦腰抱住了她,宽肩长臂紧紧地箍护着娇小激动的身子,低声道:“冷静些,莫忘你是大理寺公门中人。”
她气喘吁吁,恨恨磨牙。
若不是公门中人,若不是领皇粮……
——她就要打爆他们所有人的狗头!
李衡牢牢将她牵制在怀里,抬头面色严峻地对小汤村民朗声道:“关内道庆州顺化郡安化县小汤村,亦为我大唐疆域治下,就得守唐律,循王法,奸辱良人妇女者,流千里,折伤者,绞刑!”
那名叫嚣的妇人顿时傻了眼,先是一慌,随即嚎哭道:“哪里是我儿逼奸,明明就是她们姊妹镇日装那楚楚可怜的狐媚样子,害得我儿跟失了魂儿似的,你们自己去村里问问,自从她们搬来了小汤村以后,勾引多少儿郎攀她们家墙……可怜我儿傻呀,把自己一条命都给断送了呀!”
“我听你在——”气炸了的曹照照又开始猛烈挣扎张牙舞爪起来。
“曹司直!”他低喝。
“——叭噗啦!”曹照照死命地挣出一只小手,对着那妇人恶狠狠地比了一根中指。
李衡一顿,有股不合时宜的忍俊不住险险自胸臆冲出……终还是强自克制住了,只嘴角抿了抿,这才得以如常开口,对那名撒泼哭嚎的妇人平静温和道:“你儿丧命,骨肉亲情母子连心,做母亲的椎心泣血,本官可以理解。”
妇人一愣,哭嚎中的痛苦和真心多了三分……“大人,老妇人就只有他和他阿兄两个儿子,他又是幼子,是我的心肝儿肉啊……”
李衡神情有一丝悲悯。“可叹白发人送黑发人。”
“大人明监,呜呜呜……正是如此啊……”
听见李衡还这样安慰妇人,曹照照气到头顶都快冒烟了!
大人是在潮湿的山洞里一夜没睡,脑子全进水了不成?
他的嗓音更加温柔低沉,像是有着深深的怜悯和体恤。“你儿当时可曾同你说过,他要上野狼山?”
“呜呜……有的……我要早知道,我拼死都会拦着他!”妇人抽噎道。
“可世上,又有谁能预知未来之事呢?”李衡轻叹道。“那么你儿辱了那两姊妹几日后才上的野狼山?可有人与他同行?他出门前神情可有任何异状?他是怎么死的?”
“呜呜呜……我那可怜的儿睡了那两姊妹后,约莫半月后,有天晚上兴冲冲就说未来儿媳终于肯死心塌地要跟他了,还问我究竟是挑大的好还是小的好?”
曹照照嘶地倒抽了口凉气!
“……我儿又说不行不行,另外那两个兄弟也跟他争着要人,睡都睡了,谁也不能便宜谁,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地儿娶媳妇儿可难了,好不容易兜着俩,正合该一个当妻一个做妾……”
听着妇人虽是边抹着眼泪,却是口沫横飞,丝毫不以为意地叙述着这些令人发指齿寒的字字句句,这下不说曹照照了,就连雪飞和炎海都下意识攥紧了拳头。
可怕的是,小汤村大部分村民对此却是面色如常,丝毫不觉得妇人说的话有什么不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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