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纵饮酒的苗大爷被姑娘家一把推开后,四仰八叉地倒在湖边草坡上。
老仆找到他,之后与同样出来寻爷的小厮一人一边将他搀回“凤翔东院”。
醉酒又滚草地,夜露亦重,遂弄得他衣袍凌乱脏污,让老仆和小厮着实忙乱一阵才帮他打理好,送他上榻。
夜深静,很晚很晚了,呵欠连连的庆来将房中收拾过后,被老金赶去睡觉。老金不是不困,是内心压着事,不吐将出来怕是不成。
“大爷,饮酒伤身啊,您这身子更得忌口,不好这么折腾的。”叹气。
锦榻上,躺得四平八稳、两手交叠搁在腹上的苗淬元,闻言徐徐睁开双目。
闹过一场,酒气像散去不少,醉不去也睡不稳,他淡淡勾唇,似苦笑——
“确实不好折腾……往后,不会了。”就醉这么一回,在今夜。
因为醉酒,所以满口胡话,即便对姑娘说出不该说的,即便姑娘因他的举措而惊哭,始作俑者酒醒后忘却一切也是该当,往后若再见,他是能装得云淡风轻的,仿佛事不关己,亦不关她。
酒虽穿肠物,浑教是醉,不过三万六千场,他今夜是使了一场罢了……
“还有——”老金低咳两声清清喉头,口气更沉,沉到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气味。“那个……趁着酒醉,装疯卖傻地去纠缠人家姑娘,实在太不对……酒品不好、乱发酒疯的男人最要不得……”
突然挨老仆狠刮一记,苗大爷淡凝的脸上极快刷过什么,像是近乎心虚的神气。
他干脆闭起眼,不答话。
老金还不肯放过他,语重心长又道——
“老爷当年将整个家业交到大爷手里时,最挂心的就两件事,一是太湖湖匪作乱,怕大爷初出茅庐,应付起来吃力,但此事在大爷手中了结得干干净净,任谁瞧着都要心悦诚服,第二件牵挂的事,便是大爷的婚事了——
“之前家里要为大爷相亲,您迟迟不肯,总推三阻四,老爷后来陪夫人前往温泉别业调养身子,如今就过着半隐居的清闲日子,他们离开‘凤宝庄’也两年多了,大爷以为天高皇帝远,老爷和夫人管不着您了,婚事竟也跟着搁下……”很头疼般长叹——
“老金不是不晓得大爷的心意,但事不能这么蛮干,人不能这么不要脸,俗话说,宁拆十座庙,莫破一门婚,人家姑娘好好的姻缘,可不能被大爷的私心硬生生搅黄,唔……那样的缺德事,咱们不能做。”
这一夜,一向霸气装清雅的苗大爷被老仆挺“委婉”地念得耳朵快出油。
他脸发烫,尽管挨刮,仍一遍遍想着今夜在湖边草坡上的事,想那月光落在姑娘湿润的双腮上,泪光闪闪……想着她在他身下,与他交颈般亲密紧贴……想着她最后像受惊的小鹿,落荒而逃的身影……
最终,不属于他。
听闻卢家来问期,得知她婚期已定,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此时不狂饮求一醉,更待何时?
而今夜的他,确实醉过。
既然醉过,也该返醒。
遗失在土道上的小医箱,隔天正午不到就被物归原主了。
送医箱回来的是庆来,一送送到朱润月手中。
将满十八岁的庆来近日被自家主子安排了一堆生意上的事务待学,忙得像个打转陀螺,一送回医箱,说没两句就要离开,结果是朱润月自己禁不住问了。
“姑娘问我家大爷啊?唔……昨晚是怪了些,大爷从不那样的,饮酒毫无节制,突然闹失踪,竟是夜里溜出去吹风……不过幸好无事,大爷睡过一觉,今儿个一般模样。呵呵,想来这些年乖乖被姑娘整弄,练气保养,也算大有成效,没见半点发病症状。”
听了庆来所说,她勉强才算安心。
午后,她照常背着医箱出门,先渡船到湖东送药,再步行到两名年老独居的病家里,帮忙着换药、煎药。
这一次没被耽搁到,傍晚时候顺利返回湖西渡头。
下船时,天若锦霞,西川锦远远织就而去,远望湖面与天相连的那一端,黄的、橙的、红的、紫的,像火烧云,又似水腾烟,美得教人屏息。
她沿湖边漫步,并不急着返家。
春在太湖,边上樱树花开正盛。
除成排的白樱外,宛若恒年翠绿的柳条亦随风翻飞,柳与樱花层叠,翠色夹着片片的樱吹雪,在霞红相映中又是一番风景。
走着走着,湖畔悄静无谁,她无情无绪抱着小医箱坐在一节突高的树根上,这感觉近似昨晚,像这么坐着,又能待上许久许久。
问她想什么呢……没的,没有,什么也没想,脑袋瓜里一片空白,独处时就能一直发呆。
有脚步声响起。
沙沙……沙沙……徐缓沉稳踩过草地而来。
她听见了,秀背微凛,没有回头。
直到这时才觉察出来,原来已如此熟悉来人的脚步声,熟悉那走路方式。
那人离她很近了,在她身后伫足。
不知是否因昨夜醉酒吹风所致,他嗓音略哑,语詷放得极慢,像怕她又要头也不回地逃开——
“昨夜放纵饮酒,多有唐突,还请姑娘原谅。”
文质彬彬且克己复礼的苗淬元她见识过,但他早就不会对她使这种招数,这般表象只用来对付外头的人,可现下……他却用那样的口吻对她说话。
心一拧,眸眶莫名其妙变得温烫,竟当真不敢回首。
“姑娘与我相交,为我除疾,如今知你将嫁,是该赠上一份喜礼。”
有东西轻轻搁在她左边身侧,然后声音低幽幽又逸——
“朱润月,望你笑颜长驻,与良人白头偕老,如此,亦不负我一桩心头愿。”她僵坐,脑子乱哄哄,心也哄哄作乱。
好半晌过去,她才晓得要动,下意识转向搁在身侧的那方小小木匣。
木匣是略扁的长形,她取来,掀开匣盖,铺着红绸的匣内放着一根珍珠银簪。珍珠单镶一颗在簪首,便如她发上所戴的那一把,但银簪的簪身形体粗犷许多,明显是男子款式的发簪。
她曾经疑惑,当初抵给他作为赔礼的那对珍珠,他将其中一颗镶成簪中簪回赠予她,而另一颗他拿去用在何处?
既然抵出,便是他的东西,她已不好过问,所以疑惑就压在心底,从未问出。但如今,她得到答案了。
一对珍珠一并精制成一双银簪,女款与男款,她得到细致精巧的那把,朴拙粗犷的那把一直由他保留,不曾示人。
只是此时此际,在她婚期既定的时候,他却将男款珍珠簪相赠。
他要她拿去给谁?她的那个良人吗?
……如此,亦不负我一桩心头愿。
“苗淬元!”
她倏地立起,车转回身。
然,太迟啊太迟,身后早都沉寂。
那男人身影已遁,悄悄然,只余飞柳与樱瓣随风……
第7章(1)
暮春时候。
苗家“凤宝庄”一年一度的“试琴大会”在太湖边上的大片坡地盛大举行。
这块如绿毯铺就的坡地位在“凤宝庄”西北方位,离三爷苗沃萌的“凤鸣北院”最近,周遭是成片的梅林和翠竹,建有一座“九霄环佩阁”,阁内的“藏琴轩”收藏十几张绝世名琴。
提到琴,主角自然是号称“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三爷,“试琴大会”吸引各地琴友共襄盛举,风雅之事做足了,轻易能掩去商人的铜臭味,于是在世人眼里,就觉苗家“凤宝庄”不一般了,连带所出的布料、绣片和饰物,其工艺自然而然高过其他布庄、绣坊。
坚持年年来个“试琴大会”的并非苗三,而是非常懂得连消带打、以利逐利的苗家大爷淬元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