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月明的命珠。
黑帝凝视著珠泪,忽的一笑,“沧海月明珠有泪这门功夫既不能杀敌,也不能防身,你辛辛苦苦练成,都是为了我吧?”
月明一怔,也不回答,只是仔细地检查展昭的伤势。
“你怕我打不过皓铮,最後关头,将你的命珠分一半给我,你我同命,那家夥就不能把我怎样!”
轻轻挽起月明鬓边的乱发,“你为我著想,我都知道,这些日子苦了你。”
月明眼圈一红,小时候黑帝常常这样替她梳理头发,丝丝怜爱,记忆犹新。
勉强压抑住翻腾的情绪,“说那些有什麽用?你能放下与皓铮的争斗之心吗?”
“我答应你,从此不再和皓铮打斗,不过别的嘛,那就看各人本事了。”
月明心中轻叹,黑帝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
看见月明微露笑靥,黑帝知道她已原谅了自己,“沧海,你不要离开玄武宫,好不好?”
“那要看你以後的表现,我再考虑。”
黑帝“啊”了一声,“你这口气不像我妹妹,倒像我妈似的。”
月明“扑哧”笑了,“少胡扯了,还不快点准备救人?”
黑帝垂头丧气,“千情与万是阳刚之毒,须得用你的珠泪加上我的玄武神功第七重的纯阴之气,以阴阳大转移之法,先将你的珠泪转为我命珠,再和展昭互相交换一半真气。不过从此之後,我的一半命就系在这只猫身上了,谁死了另外一个都要死。”
“谁要你滥用千情与万?如果你不服,我照样可以分一半命珠给展昭。”
他怎麽会想到有一天要救展昭?否则用什麽也不会用这个以他半条命才能解的毒药。
所以才会有千情与万无解药的说法。
扶起昏迷的展昭,三人的双手连环相抵,黑帝慢慢运起玄武神功第七重,与月明沧海月明珠有泪合而为一,将展昭手臂上的珠泪吸引过来,先转给月明,周游一遍大周天,再传给黑帝。
片刻之後,银色的珠泪渐化为黑色,移至展昭和黑帝相抵的掌中,黑帝逆运玄武神功第七重,不停地将涌过来的千情与万化解。
帐篷外,白玉堂大步走来走去,焦急异常。
里面良久都无声息。
猫儿到底怎样了?
越想越不放心,忍耐不住性子,抬腿就向帐内闯。
碧湖忙拦著他,“你不能打扰他们运功啊。”
“谁知道那黑心肠子的黑帝在干什麽?”
金风冷冷道:“你不相信那个没天良的黑帝,也要相信月明啊。”
星河脸一沈,突然一记擒龙手抓向金风的咽喉。
金风怎肯示弱,顿时掌风翻飞,打作一团。
碧湖也不理睬那两个乱打的人,“白玉堂,沈住气,万一进去得不是时候,他们三个就全完了。”
强自按捺住纷乱的心绪,咬牙立定在原地等候,一夜苦战,至今未曾休息,全身伤口开始火烧火燎的痛,冷汗顺著额角流下,雪後的阳光格外刺目……
“白玉堂……”碧湖抢上前扶住了跌倒的人。
真气循环,玄武神功的纯阴之气化去了展昭体内千情与万的阳刚之毒。
一粒浅黑色的滴水形珠泪显现在展昭的手臂上。
月明松了口气,精疲力竭,撤回内力,闭目静养。
黑帝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左手划开右掌劳宫穴,将血口压在展昭的珠泪上。
珠泪竟源源不绝地吸入鲜血,很快转成了红色。
“你干什麽?”月明睁开眼便瞧见这一幕,惊得立刻甩手打开黑帝。
黑帝嘿嘿一笑,“没什麽,不过展昭从此和我血脉相通,可以感同身受而已。”
黑暗漫无边际,何处是出路……
即使坚强如钢,也有疲倦的时候,很想这样睡下去,不愿醒来……
谁在凝视我?沈静如水,幽深似海,柔和,清澈,纯净,却隐藏著深深的悲伤……
不,请让我安宁,别搅乱我好不容易才平和下来的心境……
朦胧的面容渐渐清晰起来,昭儿?
伸出手,想抓住他,人恍似水波一样碎乱,消失无痕……
别走,你曾经的冷漠让我几乎绝望……
我不能再一次失去你……
猛然挺身坐起,吓得伺候的小兵尖叫著逃出帐篷。
天旋地转,无数点火星飞舞。
“总算醒了。”惊喜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凤目秀异,清潇脱俗,漫不经意的笑容,如水似风。
“夜伽?”白帝一凛,无尽的杀气顿时散发开来。
夜伽微微一笑,“恭喜你从鬼门关转回来。”
发生过什麽事吗?恍惚忆起那一声刻骨的呼唤,是真,是幻,是梦?
“展昭来救过我?”炯炯的目光直射夜伽。
凤目中波光流动,掩藏了所有的情绪。
“展昭是来救过你,只是後来又放弃了。”
放弃了吗?
心头划过一丝淡淡的苦涩。
“你两天两夜没吃过东西了,喝点牛乳吧。”
接过碗,一饮而尽,甘甜的液汁滋润了枯干的肠胃,现在最需要的是尽快恢复体力。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展昭不是受了重伤?”
夜伽耸了耸肩,“为什麽我要回答你?”
淡漠地转开目光,“你当然可以不用回答。”
盯著那风采依旧的面容,终究还是不忍,“他是受了重伤,不过死不了。”
心一颤,那个单薄又坚强的人,怎麽受得了一次又一次的重创?
试著运气,可是经脉阻塞不通,丹田空如虚谷。
冷笑,“你们给我吃了酥骨软筋散?”
夜伽轻笑,“你连昏迷时都能杀得人仰马翻,醒过来谁能治得住你?”
刹时间,昏迷时一幕幕情景旋风般在脑中闪过。
一种幸福温馨充溢了心胸。
那相握的手,虽然只有一瞬,也够自己回忆下半生了……
夜伽一下子呆了。
这是冷漠无情、孤傲自许的白帝吗?那温柔的笑容,似蓝天云影拂,海宇扬澄波……
可惜这笑容只为一个人而绽放……
什麽叫又酸又苦,为情所困,自己算是尝到了。
心中的疑问一定要问个清楚……
“还记得十年前你的登基大典吗?”
白帝微怔,陷入了沈思。
“冥教在那次典礼上大举出击,结果双方杀得天昏地暗,当时,你才十八岁,却神勇无敌,凡是与你对敌的人无一活命……”
久远的记忆鲜活起来,那是在父亲初丧、自己发誓永不出江湖的之後举行的典礼,当时的心情极度痛苦,几乎无法自制,一腔愤怒全部发泄在来袭的冥教弟子身上。
那一战自己杀了多少人,根本记不清了,漫天的血光遮住了眼睛,每一个与自己对敌的人都不放过……
夜伽悠悠道:“我那时只有十四岁,第一次接任务,混在人丛中看你的登基大典……”
十八岁的白帝长发飞扬,白衣飘摇,潇洒俊逸,神清似水,登基的一刻,夜伽只觉得见到了九霄之仙自天而降……
从此心头深深刻下了这个身影,魂梦长相随……
十年後再见,飞仙已成天神……
“那天,你杀到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吓呆了,根本不知道还手,可是你竟然只看了我一眼,就这样走开了……”夜伽直看进白帝眼眸深处,“这十年来,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麽不杀我?”
多年的疑问就快有了答案,夜伽居然紧张得直冒汗。
白帝淡淡一笑,“我不记得了……”
如此残酷的回答,“哗啦”击碎了十年美梦……
夜伽爆发地大叫:“不,你记得,白帝聪明绝顶,过目不忘,冥教八天王你只在十年前见过六个,可你认出了夜摩,在千军万马中也叫出了我的名字,你根本没忘!”
“好,换个答案,我没看见你。”
夜伽倏然呆住,半响,方惨然一笑,“白虎无情,我今天领教了。不错,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哪能妄想你天下无双的白帝记住我?就算记住,也不过是敌人,是我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白帝微叹,良久,冷淡的神色渐转为怜悯,“痴人,你既知是我的敌人,又何须了解那麽多?对敌人有情就是对自己残忍……”
夜伽耳边嗡嗡直响,他听见了什麽?
狂喜如巨浪滔天……
不问了,白帝竟为他著想,这一生,死而无憾……
帐帘一挑,萧远魁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双目熬得通红,粗豪的眉宇间满是疲惫。
白帝立时明白,萧远肯定吃了败仗,身为主将,罪责不小,定然是为了紧急制定对策,以资补救,才弄成这样。
堂堂武狂居然败在展昭手中,想想就禁不住要笑。
萧远当然看出了白帝讥讽之意,喝命夜伽:“你出去。”
夜伽迟疑了一下,慢慢走到帐门,又回头深深看了白帝一眼,便退到帐外,静静地守候。
那一眼充满了关切和忧虑,令萧远本来就沮丧的心情更加败坏。
帐中只剩下两人,气氛一时僵硬沈默。
萧远背著手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停在白帝面前,想说什麽,却又忍住,然後继续踱步。
反复几次,白帝终於不耐烦了,“一国之将,何必如此拘束?要杀要砍,有话直说。”
萧远长叹一声,“你烧我粮草,杀我士卒,毁我大计,若换了从前的萧远,早已狠下杀手,岂会这般优待於你。只因我敬你是英雄好汉,处处留情,你反不识我一番心意吗?”
白帝冷冷一笑,“是因为我还有利用价值才暂时不杀我的吧?”
“我是想留你诱展昭等人,可也不必这样厚待你。”萧远轻轻摇头,神情颇为落寞,“自古英雄多寂寞,知己一个也难求。我纵有征服万里江山的雄心,无人共勉,也是枉然。看尽天下英雄,也只有你和我当得起。你我如能联手,势必无敌於天下。”
说到激扬处,萧远全身都散发出干云的豪气,大有睥睨天下,傲视群雄之势。
“还有,你与黑帝之间的事我多少也听说过。虽然黑帝是大辽的玄武神使,受到皇帝和贵族的器重,不过,只要我一开口,必能将你的白帝宫封为辽国的护国神宫,地位势力远在黑帝之上,岂不遂了你战胜黑帝之意?”
白帝双眉一轩,一种奇异的光渐渐笼罩上脸庞,忽然掀被下地,身体摇晃了几下,强自稳住,一步步走到帐外。
萧远莫名其妙,“你要干什麽?”伸手欲扶,却被白帝挡开了。
一见白帝出帐,左右的辽兵全吓得向後退。
此时残阳如血,雪原似胭脂初染。天空碧蓝,彩云朵朵,霞光万道,景色如画。
白帝向远方一指,“这就是你要的万里江山?”
萧远一怔,“是又怎样?”
一层霞光染红了白帝的脸颊,反射出柔和的光芒,“一将功成万骨枯,就算你打下万里江山,又能坐稳多久?自古至今,也只有周朝坐了八百年,最後也不过被秦灭六国,改朝换代。你能保证你的大辽江山相传多少年?一百年,还是一千年?”
萧远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辞,一时竟答不上话。
“人生不过百年,离乱多,聚合少,百姓也只想过两天安稳日子,却被那些整天梦想万里江山的人弄得家破人亡……”
白帝倏的回过头,“我和黑帝只是个人恩怨,岂能祸及苍生?”
萧远茫然若失,“你是天下英雄,难道没有扬名天下的抱负?”
白帝微微一笑,“我自认不是英雄,也无意扬名,只要能与平生所爱平淡相守,於愿足矣。”
雪原寒风拂起白帝的衣衫,西山的落日红光渐淡,黄昏中只看见白帝的眼睛亮若晨星,一种悠远的思念在眸光暗暗酝酿。
这样的白帝……格外动人心魄……
连萧远都迷惑了……
只听见心脏“砰砰”的跳动声,越跳越响,几乎要冲出胸膛。
驰骋疆场、纵横无敌的大将军平生第一次像青涩少年般感觉无措、慌张……
站在远处的夜伽默默看著白帝修长的背影,早已痴了。
白帝仰望天空,一丝淡淡的笑浮现,“今天,又是月圆之夜了……”
解了毒的展昭仍然昏睡,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受伤,铁打的人也支持不了。
月明小心地拔下了展昭胸口的银针,这一次,不但解了千情和万的毒,连心脉的伤也愈合了五六分,假以时日,细加调养,还有治愈的可能。
只是百日之期未满,展昭又接连受伤,元气大损,将来必会折寿……
如今黑帝与展昭同命,这层忧虑便更深了。
白玉堂守在旁边,紧握著展昭苍白无力的手,不时向黑帝投以杀人眼光。
“你到底要赖在这里多久?猫儿根本不愿看见你,你最好早点滚出去为妙,免得猫儿醒过来对著你恶心。”
“白玉堂,我看在沧海的份上不跟你计较,别以为我怕了你。如今我和展昭生死同命,留在他身边照顾他是应该的,你不服?”
“卑鄙小人,是你下毒害猫儿在先,居然还自鸣得意,简直厚颜无耻!”白玉堂向来口齿灵俐,骂起黑帝来更是不留情。
黑帝刚要还口,展昭口唇一动,皱起了眉,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他想喝水……”白玉堂和黑帝异口同声。
月明诧异地看著两个人,端过水,两只手同时来接。
被月明狠狠白了一眼,黑帝只好讪讪地缩回手。
细心地喂猫儿一点一点喝下清水,本来辗转不宁的人果然安静下来。
白玉堂越想越气,“你怎麽知道猫儿要喝水?是不是又动了什麽手脚?”
黑帝嘿嘿一笑,“他有我命珠,又吸了我的血,血脉相通,感同身受啊。他感觉什麽我都知道。反过来,我感觉什麽他也知道。”
白玉堂脸色铁青,难道猫儿和自己亲热这个该死的黑帝也能感觉?
真恨不得一剑杀了黑帝。
“想杀我?我死了你的猫儿也活不成了。”
“别理他,白玉堂,你想想,从此以後,玄冰处处都得顾著展昭,同样受制於人。”
白玉堂一想不错,“原来猫儿是多了一个长随啊,还是免费的。”
“你说什麽?”黑帝咆哮,一掌便挥来。
“猫儿最关心的就是我,你不是和他感同身受吗?”白玉堂嘻嘻而笑。
黑帝一呆,一种不安浮上心头,仿佛有什麽阻止一样,这一掌怎麽也挥不下去。
白玉堂拖长了声音,“这才叫搬石头砸自己脚呢。”
黑帝气得暴跳起来,碍著月明又不敢发作,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月明,这家夥真的什麽时候都能感同身受?”白玉堂十分烦恼。
明白他的想法,月明忍不住好笑,“放心好了,不过见面时才有感应,一旦分开,气息不通,什麽都会消失的。”
白玉堂一颗心方才落下,偷偷地擦了一把冷汗。
“你好生看著展昭。”终究放不下黑帝,月明转身去找。
夜寂静,寒声碎,冷月似璧,素华如练,清辉雪光,一时相映,天地一片清莹。
远远的一个人矗立在月光下,身後的影子拖得很长。
月明好奇地走过去,“金风,你瞪著月亮干什麽?”
“我恨十五的月亮……”金风突然醒悟,勉强一笑,“月明,这麽晚了你还不睡?外面太冷,你回去吧。”
月明轻叹,“我一直想知道皓铮这些年过得怎样,可是始终都没有机会……”
金风低下头,“知道了也改变不了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
“你们四个其实心里都在怨我吧……”
金风苦笑,“我们怎会怨你?你是主人最心爱的妹妹。当年你去了玄武宫,主人为此自闭於极乐园三年。极乐园除了主人谁都不能进,那三年主人是怎麽过的,我们没一个知道……”
月明刹时面白如纸,“你说皓铮自闭极乐园三年?”
“对不起,主人不准我们跟你说这些事,可我憋在心里太久,不说就快疯了。”
月明失神地抓住金风,“一定还有其他的事,你快说。”
金风一语出口,无法再改,只好全说了出来,“最糟糕的一件事,是主人入极乐园一个月後,青帝枫叶就被冥教所杀,我们没法通知主人,直到三年後主人出园才知道。你最清楚主人和枫叶情同手足,主人痛苦得差点疯狂,要强行出江湖。我们四个拼命苦求,闹得白帝宫几乎全拆掉,才算阻止了主人……”
月明再忍不住心头的悲伤,泪珠一颗颗滴在衣襟上,“都是我的错……”
“这不能怪你,只是命运弄人。”金风摇头,“主人虽然没出江湖,却大病了一场,缠绵病榻近一年。病好之後,人就全变了,沈默少言,冷酷无情,除了练白虎神功,什麽都不关心,脾气也越来越乖戾。到了後来,连我们四个也不敢靠近他,如果不是遇上了展昭……”
他虽然没明说,月明也明白,心中酸楚更甚,虽然展昭改变了白帝,可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怕将来白帝更苦,到那时又该如何?
“青帝枫林一定会利用皓铮对枫叶的歉疚大做文章……”月明没头没脑的冒出一句。
金风一哆嗦,不禁寒毛倒竖。
“告诉我,你为什麽这样恨十五的月亮?”
金风沈默,目光似乎要烧熔那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