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零点,当钟表上时针与分针重叠在12点的刻度上,计程车里,收音机里,千家万户无数未眠人的枕边MP3里,同一时间响起这样一个娇柔磁性女声,“嗨,大家好,我是颜真夏。这里是‘真夏的果实’,每天午夜零点至凌晨三点,让我们一起……谈恋爱。”
简短的几句话之后,美好女声隐去了,悠扬低婉的情歌缓缓切入,填补听觉空白。
然而,“谈恋爱”三个字,既已出口,就例无虚发地造成连环效果。这城市某处角落,某扇小窗之内,有披头散发的女子抱着棉被偷哭;某条车流不息的繁华街道中,计程车里夜归的女人眼色黯然地关掉手机,命令前排司机把音响开大一些;更有人在闹市街头驻足,听到颜真夏的声音,顿时精神恍惚,脚步错乱了,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走。
颜真夏——这个城市里最好听的一把女声。她主持情感类夜谈节目“真夏的果实”,节目开播已三年有余,收听率居高不下。每个午夜至凌晨,她都会在电波里教导女人们如何谈恋爱;她是这座城市里所有情路不顺的单身女子的偶像,她们把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当圣经或佛经来膜拜,每次听到她的声音,就立刻心有戚戚地红了眼眶。
电波里,一首婉转情歌叹息般地结束了,颜真夏按照惯例,接进今晚的第一个CALL-IN。来电的毫无疑问是个失恋女子,用哭哑的嗓子向她诉说遭男友欺瞒背叛的惨烈经过。
“其实,在他搬走以后,我曾想过用自杀来挽回他。”女听众自暴自弃地说着。
啊?靠着浦江的广播大厦27楼录音室里,有个卷发美丽女子愣了一愣。她就是颜真夏。此刻,她正戴着耳麦端坐于录音间,面前小桌上放着一杯冰块儿。
是的,冰块儿——不是冰水也不是冰咖啡,是冰块儿。每次做直播节目,颜真夏就很需要冰块儿。她并非是用它们来保护嗓子;而是——每当接到这种不争气又没骨气的女观众的电话时,她可以靠着吞食冰块儿来降一降心头的火气,这样就不至于直接在电波里骂出三字经来,破坏自己冷静又超脱的“恋爱教祖”形象。
说实话,颜真夏并不喜欢这份工作。这工作让她见识到了——这世上傻女人真多。在被男人抛弃、背叛、侮辱、骗财骗色之后,女人们纷纷打电话来向她倾诉。她每晚接电话接到手软,聆听愚蠢的爱情故事听到想吐。
看看,这不又是一个?此时午夜零点的钟声刚敲过了5分钟,CALL-IN女听众就在电话里哭得像全世界都对不起她。颜真夏抓耳挠腮了片刻,开口,“他搬走以后你再自杀,谁看得到?”
电话彼端,CALL-IN女听众愣住,然后感慨:不愧是恋爱教祖颜真夏,说话就是这么到位,崇拜她!
“那……我去他公司楼下自杀?”女听众受到启蒙。
蠢人!颜真夏伸手握紧盛满冰块儿的玻璃杯,努力维持声音的优雅甜美,“故意闹自杀给他看,会不会显得太刻意?”
“呃?”女听众愣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究竟要怎么样?
“如果他阻止你,你就会很高兴?就算他愿意和你复合,但是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你以死相逼挽回一个男人,你以后怎么做人?谁还看得起你?”颜真夏说,“如果他不阻止你,你会不会死?如果没死成,上了社会新闻,每天在电视里滚动播放,你以后怎么做人?谁还看得起你?”
“……”女听众嗫嚅着。
“那么,我们来假设最好的结果好了。”颜真夏笑得好甜,“如果你自杀很顺利,真的死了,他愧疚个两三年,然后和别的女人结婚生子,每到清明节会稍微想到你,买个青团啃啃就算是哀悼。那样的话,你做鬼可会做得安心?如果墓志铭上刻着‘为情而死’,你认为你的父母家人朋友可会觉得骄傲?”
一席话说完,电话那端陷入沉默。女听众犹如被闪电劈中脑袋,然后听到天使的声音指引她找路前行。她双手握紧听筒,眼眶湿润:实在太崇拜颜真夏了,这女子简直是爱神派来拯救她们这些苦命女子的福音天使啊!听了她的一席话,她立刻茅塞顿开。
“那,我不自杀了。我决定报名参加电视相亲节目,找个比他好的男人给他瞧瞧!”女听众在听筒那边狠狠地磨牙。
颜真夏无语地咧咧嘴,转过身子,冲录音间外头的电话编辑打手势,要他切断电话,把CALL-IN机会留给情商高一点的女士。
然而今天晚上真邪门儿了,就好像吃瓜子的时候不小心吃到一粒坏的,然后就会觉得整包的味道都不对。之后的两个小时内,颜真夏接入九个电话,打来电话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天才,问出的问题愚蠢得可以排进吉尼斯世界纪录。
终于,CALL-IN告一段落,颜真夏握着冰块儿杯,举手示意音乐编辑把歌曲切进来。她对着话筒道:“下面的一首歌,送给今夜所有为爱而迷了眼的女子。”——送给今夜所有头壳坏掉的女子。“林凡的《都是他》,让我们体味到苦情女子的悲哀。为爱奉献很伟大;但为爱奉献了以后没人理会,你还拼命奉献,那就不能不说就有点可悲。咖啡冷了,让我们暖热的心也暂时打烊……”她说着与歌词相呼应的语句,透明玻璃窗外,一脸恍惚之色的音乐编辑切进歌曲。
然而,当音乐声响起,颜真夏的脸也同时僵住。咦?她要放的明明是林凡的《都是他》,为什么现在的前奏听起来却很像周杰伦的《龙拳》——节奏很激昂、有男人的声音、语速很快地说个不停?
颜真夏立刻关掉话筒,拉下耳麦,冲出录音间,揪住正在外间座位上发愣的实习音乐编辑洛洛,“洛洛,你放错歌了,这已经是这个礼拜以来的第三次了,第三次!”
洛洛抬起脸,眼色怔然,呆了片刻,突然流下眼泪:“颜姐,我恋爱了。”
颜真夏愣住。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的高级商业园区某栋复式住宅里头,有名男子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品酒。他房间的收音机开着,锁定FM调频,他心不在焉地听着里面的女DJ胡说八道。
哈哈,可笑!听听那女人说的——“他搬走以后你再自杀,谁看得到?”拜托,这道理是个人都懂,为什么会有人肯付她薪水让她在电波里说?
男人站起身来,脚步轻缓地踱到落地窗前头,冷眼望着脚下的霓虹夜色。这种没营养的节目他根本不想听,可是没办法,为了他的工作,他必须听。
他叫何云深,是个急诊室医生。平时工作节奏快,精神压力大,还经常要抢救自杀病人。前两天,医院的同事推荐他收听这个叫“真夏的果实”的情感夜谈节目,说可以让他多多了解自杀病人的内心世界。
于是,他连续听了几天。听下来唯一的感想是:蠢!
这是个蠢节目,一群蠢女人听一个蠢女人胡扯,然后突然就福至心灵,意识到自己的蠢。真搞不懂,这样的节目也能广受欢迎?而且据说这个叫颜真夏的女主持,是被无数女人当作偶像来崇拜的“恋爱教祖”?
真荒唐……何云深摇了摇头,一口一口抿着杯中香槟。怪不得这城市里许多人闹自杀,如果他像他们那么蠢,他也想自杀。
何云深眯起眼,窥着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容。不谦虚地说,他长得很帅,脸庞周正,五官深刻如斧凿,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鬓角修剪整齐。他腮边蓄着淡淡的青色胡碴,看上去有点颓废。他嘴角低垂,眼神很清高,一看就知道脾气不好。
是的,他脾气不太好。如果每天在重压力下连续工作数小时,连仅有的休闲时间内也被女病患纠缠不休,谁能脾气好?
因为外形优秀而且行事作风冷峻,何云深在自己工作的医院里惹上的桃花债不少。偶尔有几个护士对他发发花痴也就算了,不提。但昨天他竟然收到一张香喷喷的卡片,写卡片的那名女患者用秀丽的字迹威胁他,如果不答应和她交往她就要自杀。
真要命,自杀呢!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他两个月前刚把那女的从死神手里抢救回来——当时她被老板炒鱿鱼,在家里关了门窗烧炭。可是现在她又……难道她自杀上瘾了?
有时候真弄不懂那些女人在想什么。人生已经这么苦短,她们难道没正经事可做,非要自杀不可?
何云深喝光杯中香槟,脸色凝重地听着电台节目里,颜真夏的声音娇软又凉薄,劝解那个号称要去男友公司楼下自杀的女听众。她并没说出什么高深的话来,可是那女听众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感恩的口号喊了好几遍。
愚蠢,蠢死了。何云深不屑地撇撇嘴角,刚想走过去关收音机,这时颜真夏的声音突然不见了,音箱里传来激昂热烈的编曲声,然后有个男人口齿不清地唱起了什么天啊龙啊的。
“扑”的一声,何云深口里的最后一口香槟尽数喷了出来。他从衣袋里掏出泛着消毒药水味儿的洁白手绢,手势优雅地揩了揩嘴角,然后忍不住笑了:这个叫颜真夏的女人真有创意,人家在那边伤心得快自杀了,她还播风格这么“热情有劲”的歌曲给人听?天才!
于是这个晚上,何云深抱着有些好笑的心情进入梦乡。很难得地,“真夏的果实”这个节目第一次娱乐了他。
凌晨三点,下了直播节目,颜真夏决定请自己的音乐编辑洛洛喝东西。
她带着洛洛来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红茶坊,随便点了两杯什么。当然了,她请后辈喝东西,重点绝对不是“喝东西”。两人入座后,颜真夏开门见山地问洛洛:“骆驼,你怎么回事?你现在还是实习生,表现不好随时可能被炒的。一个礼拜之内三次切错歌,太大意了!这样下去不行啊,你不是很想留在电台工作的吗?”
坐在她对面的洛洛羞愧地耷拉下了眼皮。这个洛洛是电台的实习生,念电大三年级,家里经济状况不是太好,因此她很珍惜在电台实习的这份工作,很想毕业以后留下来。
洛洛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五官清秀,长发披肩,个子倒不矮,只是有点驼背。她的性格羞怯而内向,所以自打她来到电台第一天开始,颜真夏为了让她改掉驼背的坏毛病,就和同事们约好一起叫她“骆驼”来刺激她。
可是,洛洛在电台干了快一年,还是当初那只羞答答的小骆驼。此刻的她,蜷缩着瘦巴巴的身子窝在沙发椅深处,表情很愧疚,额上冷汗直冒。